秘事記|在密州:蘇軾的1076 很喜歡一首詞:“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每每讀宋詞,辛棄疾雖然喜歡,但總覺他帶了功心和殺伐氣,不如蘇軾的灑脫自如。 蘇軾寫“詩酒趁年華”時年方三十九歲,行將不惑,由杭州通判知密州(今山東諸城)。 蘇軾知密州的官銜全稱是:“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密州軍州事、騎都尉。”北宋職官很復雜,這個官銜包括了“職”(本職)、“階”(品級)、“銜”(官階等級)、“爵”(世襲爵位)、“勛”(勛官)等名目。 其中“知密州軍州事”(軍謂兵、州指民政,知州即太守)是蘇軾受朝廷差遣的本職職務。其他如“朝奉郎”是正六品文階官,表示他的“階”(資歷等級),“尚書祠部員外郎”(屬禮部典祀官)是“銜”,“直史館”(“直”同“值”。即“史館”中工作的史官)是“兼銜”,“騎都尉”是武官名,屬于“勛”。后面這一大堆官銜,表明了其身份資歷。 此時的蘇軾還不叫蘇東坡。五年前,為逝去的父親守制三年回到京城的蘇軾因為對宰相王安石的新法發表了不當言論,調到杭州擔任通判,從此他基本與首都絕緣,開啟了宦游天下的模式。 據統計,從熙寧四年(1071年)出京,他先后通判杭州,知密州、知徐州、知湖州;調至湖州時因為在給皇帝的謝恩折子上發了幾句牢騷,讓嫉妒他的小人們找到了空子,制造出一起“烏臺詩案”,險些讓蘇軾丟掉性命。后來還是隱居在家的王安石惜才,說了句:“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救了他一命。 然后被貶往黃州任團練副使,形同軟禁,此時他取了別號“東坡居士”。后又奉詔赴汝州。神宗皇帝死,元豐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司馬光等重新被啟用為相,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被打壓。蘇軾復為朝奉郎知登州(蓬萊)。四個月后,以禮部郎中被召還朝。在朝半月,升為起居舍人。三個月后,升中書舍人。不久,再又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 然而多年的外放生涯并沒讓蘇軾變得圓滑,當他看到舊黨掌權后拼命壓制王安石集團及不辨良莠盡廢新法時,又忍不住又對司馬光等人進行了抨擊,引起了保守勢力的厭惡。于是又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因而再度自求外調,又先后知登州(蓬萊)、潁州、揚州、定州。 紹圣元年(1094年)六月,蘇軾為寧遠軍節度副使,再次被貶至惠陽(今廣東惠州市)。 紹圣四年(1097年),年已六十二歲的蘇軾又被一葉孤舟送到了邊荒之地、天涯海角的海南島儋州。 直到宋徽宗即位,蘇軾相繼被調為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四月(1100年),朝廷頒行大赦,蘇軾復任朝奉郎。所以現在全國有近百個東坡遺跡,都是當年蘇軾被貶留下的遺跡,蘇軾不幸,而當地幸甚。 此時到密州的蘇軾內心是復雜而又有所期待的。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十二月三日至熙寧九年(1076)十二月中旬,蘇軾在密州兩年多的時光。從三十九歲到四十一歲,蘇軾在密州度過了他人生的不惑之年。 蘇軾自稱到密州是“備員偏州”,是“脫網羅之患”的“散材”。但他并沒有因為來到這個小地方心懷不滿而疏于政事,他“勤于吏職”、“視官事如家事”,“凡百勞心”而“朝衙達午,夕坐過酉”。 剛到密州時,遇到蝗災,便先不進州衙,立刻詢問災情,并親自下田滅蝗抗災,以至“我仆既胼胝(手足重繭),我馬亦款矻(疲勞)。同時立即寫奏議狀上報朝廷,為民請命,請求豁免秋稅,還鼓勵百姓下田滅蝗除卵,治蝗斗爭取得了積極的效果:“縣前已窖八千斛,更看蠶婦過初眠。”詩中有蘇軾自注說:“蠶一眠,則蝗不復生矣。” 密州民風彪悍,以至于“盜賊漸熾”,百姓不堪其苦,蘇軾向朝廷寫了《論河北京東盜賊狀》,對盜賊的產生根源,做了精辟深刻的分析,他認為天災人禍互為因果:“密州民俗武悍,恃(特)好強劫,加以比歲薦饑,椎剽之奸,殆無虛日。”因此,他指出治盜必須治本,并與治事、治吏相結合,挖掉盜賊產生的根源,才能真正做到止盜。 《宋史·本傳》及《東坡先生墓志銘》中均記載一個故事:密州有一幫盜賊,四處搶劫掠殺,弄得百姓不安,安撫司派遣三班使臣率領悍卒到密州來拘捕。蘇軾曾有詩寫所謂“磨刀入谷追窮寇”者,即指此事。 這班外來“悍卒”,更比盜賊更橫暴兇殘,他們甚至用禁物設贓,誣陷百姓,借機強掠其家。當地百姓奮起與之爭斗而致殺人,悍卒畏罪驚潰,企圖作亂,密州百姓紛紛來到州衙投狀哭訴。蘇軾故意將其訴狀扔在地上說:“必不至于有如此之事。”那些要作亂的悍卒聞聽此言心中安定,并不逃跑。蘇軾便派人到各處去把這些散兵招集起來,迫使他們招認自己的罪過,當蘇軾取到人證物證之后,便按律分別處以死刑。 可見蘇軾臨機斷事,頗具才干。 蘇軾不僅在治政上有建樹,對百姓也極具同情心。他在《次韻劉貢父、李公擇見寄》詩中寫了“灑涕循城拾棄孩”的事實,敘述了自己拯救棄嬰的經過:“軾向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斗,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所,所活亦數千人。” 過了十年,元豐八年(1085),蘇軾知登州途經密州時,那些曾被收養的棄兒及其養父母,都聞知趕往州衙拜謝當年的救命恩人,我們可以想象那個場面有多感人。 經過蘇軾一年的努力,密州的各種災情基本得到控制。“吏民漸相信,盜賊獄訟頗衰”。蘇軾本人也感到輕松愉快,“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他高興地說:“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施政有了起色,作為詩人又會生活的蘇軾才簡單修葺了當時諸城西北墻上的“廢臺”,由其弟弟蘇轍根據《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意,命名曰“超然”。“日與其僚,覽其山川而樂之。” 超然,即超脫塵世、樂天知命的意思。蘇軾后來的《超然臺記》橫空出世,也成為千古名篇。 熙寧九年(1076年)的那個暮春,蘇軾登超然臺,覽密州山川之秀氣,密州在魯地,風水極佳,他遠眺望春色煙雨,想到即將不惑,而年少成名的壯志與時間的流失讓他深深感到韶光易逝和自己施展抱負的渺茫。 也是1076年正月里的一個夜晚,他在州衙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死去十年的妻子王弗。醒來淚如雨下,揮筆寫了下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暮春,蘇軾站在超然臺上,去國遠懷。又有了這首《望江南·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也是這一年的中秋,也是在超然臺上,喝了酒的的蘇軾想起了七年未見面的弟弟蘇轍,一首千古絕唱《水調歌頭》橫空出世。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的作品有宏大的宇宙觀和哲學思想。借一輪明月,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情納入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追尋之中,落筆瀟灑,舒卷自如,情與景融,境與思偕,思想深刻而境界高逸。 蘇軾的詞豪邁,一開豪放派之風,蘇軾的詞不乏婉約。其實他的遠籍是河北人,有燕趙的豪氣。他出生在四川,又有蜀地的靈秀。 生活中,我們身邊不乏真小人不乏偽君子,但忠厚長者,真正的君子還是有的。蘇軾是真君子,他的一位好友章惇算是真小人,他的朋友中還有一些偽君子。但我們無論從正史還是裨官野史那里從沒聽說過蘇軾與君子或者小人因私事有齷齪。他向來都是對事不對人,一生只有政敵而無私敵。 遙想941年前,在我故鄉不遠的諸城,當然當時叫密州的,這位文豪竟然在彼登臺遠望。我突然感到,我原來離他有過如此之近的距離。懷斯人也,潸然淚下。 據說還是在這一年的冬天,蘇軾又寫了一首詞: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古人多壽命短,四十歲即可稱自己為“老夫”。 1076年也是蘇軾在密州的最后一年。第二年初,蘇軾由密州調任河中府(今山西運城)知州,未上任又改任徐州知州。密州可以說是蘇軾的人生起點,經過在密州的“一把手”生涯,在徐州更是政績頗佳。 1079年3月,蘇軾接到調任湖州(今浙江吳興)的詔命。徐州百姓得知蘇軾要調離的消息后,紛紛挽住其馬頭,甚至割斷他的馬鐙不讓他走。 林語堂先生甚至認為:蘇軾的政治生命是從徐州開始的。我認為,蘇軾的政治生命應該是從密州開始的。 雖然他寫了《江城子·別徐州》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馀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城,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但在密州寫的幾首詞卻都是千古絕唱。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正月,從儋州(今海南)遇赦北返的蘇軾途經潤州(今鎮江),游覽金山寺。 寺中存有一副當時著名畫家李公麟為他畫的畫像。畫是十年前的畫,地點是在駙馬都尉王詵的西園,十年前的蘇軾就坐在花園的一塊石頭上,表情嚴肅,右手自然而然地下垂,放在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頭上戴著他的“子瞻帽”,手里握著彎曲的竹杖,神情嚴肅地遠望。 這張畫讓我們知道了蘇軾的相貌:眼睛細長,雙眉細而挑,直插鬢際,臉方正均勻,髭須修整得很精致。 看到畫中十年前的自己,他想到他在這十年之中死里逃生,想到他在黃州的四十五歲到五十歲的五年,在惠州的五十九歲到六十二歲的三年,在儋州的六十三歲到六十六歲的四年。不禁悲從中來。 他向住持討要了筆墨,用顫抖的手在畫像旁邊寫下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月后,即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蘇軾病逝于常州,時年六十六歲。 蘇軾是唐代宰相蘇味道的后人,蘇味道和杜甫的爺爺杜審言是好朋友。 當年三蘇父子到東京考試。當時文壇領袖歐陽修讀了蘇軾的文章贊嘆:“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宋仁宗讀了蘇軾兄弟兩人的策問回到寢宮對皇后說:我為子孫選了兩位好宰相。 可惜,蘇軾一生“不合時宜”,最高做到禮部尚書,蘇轍倒是做到了副相。 密州,一個山東小城,與蘇軾兄弟發生了聯系。 密州幸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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