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多是誰
貝克特確實存在過嗎? 貝克特從來就是一個虛無的鏡像? 貝克特是我們?nèi)祟悘倪^去走向現(xiàn)在與未來的恐懼癥狀,是一面超越光學特性的可怕鏡子。 貝克特是我這一生中唯一需要等待十二年的作家,從我上大學時讀到他的《等待戈多》時起,我就一直期待他的小說作品和其他作品。這個過程是漫長的,我都不耐煩了,我通過想像貝克特小說的樣子,仿作了一篇貝克特式的小說,名為《虛無之光》。我把貝克特的一句話——藝術(shù)是孤獨的頂峰——寫在我的很多個筆記本上。當今天,我拿到《貝克特文集》中文版(陳侗先生策劃 余中先先生領(lǐng)銜翻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時候,常常覺得這是一個夢。我開玩笑地對朋友說,這套文集為什么不做這樣一個廣告呢:
如果你愛他,那么你就讀他吧,因為他是天堂;如果你恨他,那么你就讀他吧,因為他是地獄……
或者把哈羅德·品特的話打在封底:
貝克特是有史以來最勇敢、也最冷酷的作者,他越是使勁地揉我的鼻子,我越是對他充滿感激。
在貝克特那里,到底有一些什么呢?作為藝術(shù)家的他干了些什么呢?他試圖想著或者實踐這樣的東西:
“沒有可表現(xiàn)的東西,沒有可用來表現(xiàn)的東西,沒有可作表現(xiàn)根據(jù)的東西,沒有能力去表現(xiàn),沒有必要去表現(xiàn),也沒有義務(wù)去表現(xiàn)。” 這喃喃自語到底說了什么?是絕望,無知,恐懼,虛無,自大,甚至是對“寫作”這一行為的“最后的審判”? 有些人為了贊譽一本好書,他會這樣說,在某某領(lǐng)域內(nèi),這就是一本圣經(jīng)。比如說,一位評論家這樣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的書一經(jīng)誕生便成為我們?nèi)祟惖氖ソ?jīng)之一。貝克特的書呢?顯然不是福音書,它們帶給人們的是絕望的訊息,是人類精神的最后審判。當然,當然,它也部分地涉及了約伯的寓言,似乎也可以作為一本不再給人們希望的圣經(jīng)。在宗教的層面上談?wù)撍臅遣缓线m的,雖然這涉及到神圣和偉大。其實,它們是套在我們頭上的緊箍咒。對于沉迷于物質(zhì)生活的蕓蕓眾生來說,他也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是他一旦要嚴肅起來,他一旦要思考點什么的話,這個緊箍咒就會發(fā)出它強大的電磁波,足以摧毀我們建立起一套關(guān)于諸如“生活是美好的”一類洋洋自得的謊言,而且還是那樣的堅決和無情。 貝克特的作品是一座座迷霧中的孤島,抵達便是絕望。威塞爾說,貝克特告訴他,出版的《莫洛伊》比他的手稿少了一句題銘。這句話是:“En desespoir decause(出于絕望原因的)——因為別無出路。”(見威塞爾《一個猶太人在今天》中《遇見塞繆爾·貝克特》一文。) 他把自己的主人公埋在墳?zāi)估铩⑸惩晾锖屠淅铩M瑫r,他把我們作為人的一切華而不實的、虛假的、表象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哲學的、道德的等等均深深地埋藏,扔進他的荒蕪的墳?zāi)购蜕n白的垃圾箱里。他的書中只剩下赤裸的真相與人類精神的本質(zhì)。 有兩個名字正像詩一樣,充滿韻律。弗拉季米爾,愛斯特拉岡。 有一個名字已經(jīng)成為神話,流傳甚廣并給我們?nèi)祟悷o限想像。戈多。 這些詞語已經(jīng)成為我們?nèi)祟惿窠?jīng)上生長出的讖語一樣,潛伏著神秘的寓意。 這是若干年間貝克特留給中文讀者的詞語和印象。 關(guān)于戈多是誰的研究和爭論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個世紀,顯然還會繼續(xù)下去。戈多事實上是部分的貝克特,更多的時刻是一個關(guān)于我們?nèi)祟愇磥淼淖徴Z,是簡單的虛無,是復(fù)雜的無限,是我們自己鏡中的影子。
狙擊手,笨伯,或其他
小說家魯羊說,他是一名有耐心的狙擊手,他的力量體現(xiàn)在他毫不猶豫地獵取了《等待戈多》。他這樣說,事實上在隱秘的語言下,在比較貝克特的其他的作品與《等待戈多》。貝克特在寫出了《等待戈多》(1948~1949年)之前,默默無聞地工作了20年(可以從1929年他寫出關(guān)于喬伊斯的文論《但丁……布魯諾。維柯……喬伊斯》算起),在這些年里,他寫出了詩歌《婊子鏡》,文論《普魯斯特論》,小說集《多刺少踢》,長篇小說《莫菲》,長篇小說《瓦特》,短篇小說《鎮(zhèn)靜劑》等,長篇小說《莫洛伊》,長篇小說《馬龍之死》。 很多人評價貝克特的小說沉悶、沒有生氣,甚至是拖沓的。就連最著名的貝克特的傳記作者A·阿爾瓦雷斯也說:“盡管貝克特的小說精致、簡樸,其最終效果卻是拘泥文字、小心翼翼而令人抑悶的。”我對此持保留態(tài)度。作為一名讀者,相反地,我熱烈地擁護這些沉悶的、乏味的、郁悶的作品。因為正是在這些作品中,我發(fā)現(xiàn)了貝克特作為一名作家的勇氣和坦誠。我們有太多的智者了,但事實上藝術(shù)的目的不在于智力。相反,沒有多少對人類精神孜孜不倦探索的“笨伯”,貝克特其實正是這樣的“笨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一旦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刻,他便成為用其一生的時光與才華坐在精神叢林里那個“守株待兔”的人了。 普魯斯特說,“對于智力,我越來越覺得沒有什么值得重視的了。我認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種種印象中將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說,真正達到事物本身,取得藝術(shù)的唯一內(nèi)容。”貝克特的一生也許只有兩個作家影響了他,那便是喬伊斯和普魯斯特。他深入地研究過普魯斯特的“方程式”,也就是他的思想方式和寫作方式,他的《普魯斯特論》事實上是他以后所有作品的藝術(shù)藍圖。同時他也深受喬伊斯的影響,但是他一開始寫作便要擺脫喬伊斯的陰影。《尤利西斯》仍然具有鮮明的人物,相當動人的世俗故事,并且在寫作中生活經(jīng)驗發(fā)揮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也許在貝克特看來,這仍然是“傳統(tǒng)的小說”,只不過較之已有的小說作品而言,形式更為復(fù)雜、內(nèi)容更為豐富,甚至繁復(fù)到人類智力的極致(喬伊斯的最后一部小說《芬尼根守靈夜》無疑是最佳注解)。 由于其自身的堅定和警醒,他的純潔性、濃縮性和獨創(chuàng)性成功地幫助貝克特擺脫了喬伊斯的影響。其永恒的憂郁和沮喪全然發(fā)自他的內(nèi)心深處,而為他的文本贏得了不容置疑的莊嚴和藝術(shù)確定性。如果沒有這樣的因素存在,他的作品恐怕難逃矯揉造作或裝腔作勢的厄運。 貝克特在某種意義上不是魔術(shù)師,而是具有罕見耐心的而且樸實無華的泥瓦匠。多少年來,他獨孤一個人,進行他自己的戰(zhàn)爭,真正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個世界上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一個像他一樣工作的作家……他推倒了豪華的文學大廈,摒棄了智力上的奇巧,而僅僅依靠自己的血肉構(gòu)筑精神的天堂(同時也是地獄)。 他從來不希冀獲得怎樣的聲名,當世界性的聲譽排山倒海般的涌向他的時候,他甚至顯得有些惱怒。名聲對他而言是一種負擔,1981年的時候,貝克特給他的朋友詹姆斯·諾爾森的信中引用了詩人亞歷山大·蒲伯的《笨伯詠》中的一句詩:“去你的,名聲。”
從……到詩
貝克特的作品是一種罕見的單調(diào)。如果換了別人,一個才華稍遜的作家,作品將被降低到怎樣一個層面里,幾乎不可想像。當然也可以想像,也許是無謂的說教和笨拙的滑稽。 他的單調(diào),我認為,所到達的程度就是詩。“單調(diào)到詩”是我謹慎而又大膽的概括。 從散文的空間里抵達詩,有怎樣的方式呢? 一種方式是通過宏大的歷史敘事獲得的。比如說,《日瓦格醫(yī)生》,它無疑是一首偉大的長詩,帕斯捷爾納克說,他一生所有的詩歌寫作都是為了《日瓦格醫(yī)生》而準備的。這是一個純詩人的手段。 一種方式是通過無限深入地描繪而獲得的。比如說,《追憶似水年華》,普魯斯特這位偉大的歌手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建造了一切,時間成為他不倦的歌喉。這是一個時間大師的方式。 一種方式是頓悟。比如,喬伊斯的《死者》,結(jié)尾是這樣的:“他的靈魂慢慢地睡去,當他聽到雪花穿越宇宙在飄揚,輕輕地,微微地,如同他們的最后結(jié)局那樣,飄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在急速中,頓悟把小說瞬間提高到詩的境界里。 …… 可能有很多的方式,在這里我不去追尋。但我還知道有一種方式就是通過聲音的意象來實現(xiàn)的。這是貝克特的方式:
弗拉季米爾:它們?nèi)纪瑫r說話。 愛斯特拉岡:而且都跟自己說。 【沉默。】 弗拉季米爾:比如說它們竊竊私語。 愛斯特拉岡:它們沙沙地響。 弗拉季米爾:它們低聲細語。 愛斯特拉岡:它們沙沙地響。 【沉默。】 弗拉季米爾:它們說些什么? 愛斯特拉岡:它們談它們的生活。 弗拉季米爾:光活著對它們說來并不夠。 愛斯特拉岡:它們得談起它。 弗拉季米爾:光死掉對它們來說并不夠。 愛斯特拉岡:那的確不夠。 【沉默。】 弗拉季米爾:它們發(fā)出羽毛一樣的聲音。 愛斯特拉岡:樹葉一樣。 弗拉季米爾:灰燼一樣。 愛斯特拉岡:樹葉一樣。 【長時間沉默。】 弗拉季米爾:說話呀! 愛斯特拉岡:我在想哩。 【長時間沉默。】 弗拉季米爾:(苦惱地)找句話說吧! 愛斯特拉岡:咱們這會兒干什么? 弗拉季米爾:等待戈多? 愛斯特拉岡:啊!
(貝克特《等待戈多》 施咸榮 翻譯)
文本(作為作品)的確定性和意義上的不確定性,實現(xiàn)了貝克特的詩。在小說中,由于自說自畫的極度膨脹、僅對自我負責的極度實驗,我們看不到鮮明、直接與生動的事物與意象。而戲劇給他以要求,他的舞臺必須面對觀眾,這個外在的原因在無意中釋放了貝克特作為詩人的潛質(zhì)。在戲劇中,他的純粹、多疑和極簡主義給作品帶來了流動的氣息,一些似是而非的悖論、一些日常的動作與語言都獲得了異乎尋常的詩意。甚至通過聲音形成了意象,這些意象通過不斷的重復(fù)、變遷、顛覆又帶來了幾何級繁殖的詩歌意象……從而抵達了真正的詩。這種方式甚至在他年輕時就說了出來:“普魯斯特的相對主義和印象主義附屬于同樣的反理智態(tài)度。”(貝克特《普魯斯特論》)上述的這段對話真正是聲音構(gòu)成的相對主義和印象主義的結(jié)合體,同時堅決地反對理智的插手。 如果在這時候,讀者要去尋覓意義所在,必然會潰敗而回。當你試圖要說出某種意思之時,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在瞬間又像黃鱔一樣從你手邊滑走了。貝克特的詩同所有高明的詩一樣,它們具有意義的不確定性。確定的事物是有限的存在,而不確定的意義將把我們推向無限的想像和曖昧的未來。1950年的2月,貝克特在母親去世后寫作了《無意義的文本》。在我看來,這種無意義只是說文本不再具有任何說教意味、不再為社會學服務(wù)而已,而其根本的方式就是通過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來實現(xiàn)的。我們當然也會明白,為什么羅伯-格里耶們總把貝克特奉為法國新小說的精神教父了。 A·阿爾瓦雷斯很早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分析道:“兩個流浪漢關(guān)于'所有死掉了的聲音’的對話,是戲劇作品中一個才華橫溢的、獨出心裁的段落。……這種樸素的筆調(diào)與豐富的想像力的結(jié)合使它本身成為一首詩,就像在那個時代寫的任何詩一樣。”研究荒誕派戲劇的學者馬丁·艾斯林對此亦認識頗深:“這段話把愛爾蘭雜藝廳小丑的打探點石成金地變成了詩,其中包含著打開貝克特的很多作品的鑰匙。” 其實,并不只這一處是詩,只不過在他的劇作中表現(xiàn)明顯罷了。依我進一步看來,在貝克特的劇作和小說中,到處都彌漫著詩。它們隱秘著在文本背后,正成為貝克特最大的秘密之一,他無可比擬的魅力源泉。 下面是我在《貝克特文集》中隨意翻到的兩個片斷:
哈姆:你把自己看成是一塊碎片,嗯? 克勞夫:許多塊碎片。 略停。 哈姆:不會那么快的。(略停)還沒到吃鎮(zhèn)靜劑的時候嗎? 克勞夫:是的。(略停)我走了,我有事。 哈姆:在廚房里? 克勞夫:是的。 哈姆:干些什么,我在想。 克勞夫:看墻。 哈姆:墻!你在墻上看到了什么,在你那堵墻上?狂想,狂想?是些裸體嗎? 克勞夫:我看見了我死去了的光澤。 哈姆:你的光澤……
(貝克特《終局》 趙家鶴 翻譯)
弗拉第米爾: …… 別的狗見了很悲傷 趕緊挖墳把它埋葬…… 白木十字架底下 過路人能夠讀到: 一條狗跑到廚房 叼走了一根香腸。 廚師用一把湯勺 打得它靈魂出竅。 別的狗見了很悲傷 趕緊挖墳把它埋葬…… ……
(貝克特《等待戈多》 余中先 翻譯)
我認為,貝克特作品中的詩意是作為凌駕于作品其他特性的必然存在。他的作品可以從哲學、心理學、宗教和社會學等方面去闡釋,而且這些闡釋從來就沒有中斷過,但是最重要是把他的作品看成詩,“有關(guān)時間、時間的稍縱即逝性、存在的神秘性、變化與穩(wěn)定的似非而是性、必要性和荒誕性的詩。”(馬丁·艾斯林《荒誕派戲劇》)詩永遠是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但并不一定要求它們必須以長短句、韻律和分行的形式來顯示,通過其他形式釋放出詩意也是允許的和必然的。比如,塔科夫斯基的電影作品,愛德華·蒙克的繪畫作品,佩索阿的隨筆《惶然錄》,普魯斯特的散文作品(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等等。 阿蘭說,小說在本質(zhì)上應(yīng)是詩到散文。我想,隨著時間的流逝,小說在到達散文的時刻起,它又要轉(zhuǎn)向詩了。普魯斯特和貝克特給我們作了精確的示范。 由于作品不可思議地抵達了詩的世界,貝克特本人也就從他作品的常見的絕望、傷感、崩潰等惡劣的情感中解放出來,達到了“齊是非”的思想境界,他的身上體現(xiàn)出確定無疑的“魏晉風度”。這對他而言,既是保護,也是救贖。
在《無法稱呼的人》的結(jié)尾,敘述者說:“我就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沉默中人們是不知道的,必須繼續(xù)下去,我不能繼續(xù),我將繼續(xù)。”貝克特對于我們的閱讀與思考呢,也是如此,我們必須繼續(xù)下去,我們不能繼續(xù),我們將繼續(xù)。
2006年9月12日于南京三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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