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保珍 科教導刊·電子版訂閱 2020年8期 收藏 張保珍 ![]() 摘 要 有關犍陀羅“樹下靜觀圖”中的半跏思惟像,學界尚未給予足夠關注。本文依據造像實物,從樣式學角度梳理和歸納半跏思惟像的形制特征,在此基礎上結合相關經典文獻,對其身份尊格和圖像含義等問題展開探討。 關鍵詞 樹下靜觀 半跏思惟像 圖像含義 中圖分類號:K258.9文獻標識碼:A 根據佛傳經典,悉達多太子因在四門出游時目睹生老病死之態,回宮后沉思不樂。凈飯王為轉移太子注意力,令其監督農耕。太子來到田間,親視耕人艱辛、蟲鳥相食,隨即起大慈悲心,坐于樹下深入思慮,“樹下靜觀圖”即表現太子思慮情境。 1半跏思惟像的形制特征 印度佛教藝術中的“樹下靜觀”圖像僅見于犍陀羅雕刻,根據圖像構成,半跏思惟像可分A、B、C三型。 A型,半跏思惟菩薩身后表現農夫耕地場面,身前刻一持壺人物,是為“樹下觀耕”場景。代表為斯瓦特出土片巖浮雕(圖1)、白沙瓦博物館藏浮雕殘件。后者在持壺人物身后刻有一馬,菩薩左右后方各有兩身合掌恭敬的人物形象。此類造像在表現內容上依據時空邏輯橫向展開,具有鮮明的犍陀羅敘事法則。 B型,半跏思惟菩薩左側刻一持傘蹲踞青年,右側表現合掌胡跪的王侯人物,其身后另有一持傘立侍,菩薩身后表現合掌恭敬的人物形象。代表為日本私人收藏的犍陀羅雕刻(圖2)、早年由美國私人收藏的雕刻作品。拉合爾博物館藏犍陀羅浮雕,太子右側有立姿合掌的王侯人物,可視為這一類型的簡化版本。 C型,半跏思惟菩薩在臺座上側面半蹲,形似胡跪,右手托頰思惟。代表為歐洲個人藏像(圖3)和巴基斯坦個人藏像。此類造像右腿豎起,左手橫托右肘,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半跏思惟形象,但其標準的思惟手勢與頂部的樹葉,暗示菩薩處于“樹下靜觀”的情境之中。 A、B兩型半跏思惟像皆作菩薩裝扮,頭戴敷巾冠飾,上身袒,下著裙,頸佩項鏈,肩纏披帛,左腿斜垂,右腿橫搭左膝,于閻浮樹下深入思惟。其不同之處在于,A型半跏思惟菩薩左肘支右腳,以掌托頰,右手持一物件(形制不明),腳穿涼鞋。B型半跏思惟菩薩右肘支右膝,前臂上舉、以指支額,左手握裙裾一角,抬起之腿前垂裙擺略呈弧形,衣紋寫實流暢,足不著履,左腳踏一方臺,坐圓柱形藤制覆帛座。拉合爾博物館藏像菩薩抬起的腿下可見兩層裙衣,內層衣紋折痕繁密。C型造像同樣作菩薩裝扮,頭部僅見發髻,未明冠飾形制。 2“樹下靜觀圖”的經典對照 “樹下靜觀”為釋迦一生履歷中的重要內容,但諸經對故事情節記載出入較大,較早的后漢竺大力共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卷下“游觀品第三”載,太子四門出游后,凈飯王“令太子監農種植,役其意思,使不念道”。 “太子坐閻浮樹下,見耕者墾壤出蟲,天復化令牛領興壞,蟲下淋落,鳥隨啄吞。…。菩薩見此眾生品類展轉相吞,慈心愍傷,即于樹下得第一禪。日光赫奕,樹為曲枝,隨蔭其軀。王敕嚴駕便往迎之,遙見太子,樹枝曲蔭,神曜非常。不識下馬,為作禮時,即與俱還。”① 三國·吳支謙譯《太子瑞應本起經》卷上,前后情節依次為四門出游、決意出家、樹下靜觀、在外求道,經文略云:“逾城出宮,到于王田閻浮樹下。王因自到田上,遙見太子,坐于樹下。日光赫烈,樹為曲枝,隨蔭其軀。王悚然悟驚,乃知其神,不識下馬,為作禮時,太子亦即前拜。…于是太子,攀樹枝見耕者,墾壤出蟲,鳥隨啄吞,感傷眾生。”② 總體而言,有關太子樹下靜觀姿態,《過去現在因果經》與《佛本行集經》明確提到,太子結跏趺坐。《佛本行經》所謂“舉金剛膊,置金色髀上”,可能與思惟手勢有關。其余諸經多言太子坐閻浮樹下,未見細節描寫。 針對故事情節,《修行本起經》提到,凈飯王遙見太子樹蔭其軀,覺知不可思議,遂下馬作禮。《佛所行贊》、《佛本行集經》僅對農夫耕地情節有具體描述。《佛本行經》、《佛本行集經》和《過去現在因果經》除對太子樹下觀耕場面有相應描寫外,前兩者提到凈飯王禮太子之足,后者提到凈飯王與群臣前往探視,并執太子手。《太子瑞應本起經》既提到凈飯王下馬作禮,又有對耕者墾壤出蟲的記述,但一者兩個情節的時間順序顛倒,二則太子觀耕時在“攀樹枝”,與其他經典出入最大。 對于樹下靜觀的結果,《修行本起經》、《佛本行集經》僅言太子得初禪,而《佛本行經》、《過去現在因果經》則強調太子從初禪入第四禪。總體而言,“樹下靜觀”行為與禪定觀想的宗教實踐有關,其直接結果便是進入到精神覺悟的禪定世界。 有學者提到,《佛本行集經》突出表現太子的慈悲心,《過去現在因果經》重點突出思惟悟道,《太子瑞應本起經》比較強調因果說。需要注意的是,早期四部阿含經及義凈所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都無“樹下靜觀”情節描述。上揭相關佛傳經典對凈飯王禮拜和農夫耕地情景亦無統一說法,且在經文中極少同時出現。據此判斷,“樹下靜觀”情節乃是伴隨釋迦牟尼神化履程的逐漸豐富而不斷充盈完善,至于半跏思惟像的表現形式,更非來自佛教原典。 3半跏思惟像的圖像含義 A型“樹下靜觀圖”中,太子右側的扶犁人物和耕牛,是對“樹下觀耕”情節的象征性表現。其中,白沙瓦博物館藏像位于太子左側的提壺人物,左手牽一馬的韁繩,據而判斷此類造像中的提壺人物為馭者車匿。有學者提出,馭者身后戴頭巾的人物可視作凈飯王。但以同類實物而言,此人更可能是供養天人,因為凈飯王的出現多伴有持傘侍者。 需要注意的是,太子在觀耕過程中雖起菩薩慈悲之心,但所悲憫的對象卻不盡相同。《佛所行贊》意在突出對農夫與耕牛艱辛勞作的痛楚,《佛本行經》是對耕地過程中扼殺蠕蟲的憐憫,《過去現在因果經》則是對眾生相互吞食的悲憫,而《佛本行集經》兼而有之。犍陀羅雕刻中的樹下觀耕題材,多以農夫耕地情景示現,不見鳥獸互吞場面,其原因可能是工匠在設計、雕刻的過程中,因畫面有限而選取最具代表性情節的構圖意匠所致,與文獻版本關系不大。 B型“樹下靜觀圖”中,位于太子右側的禮拜人物,應是前來探視的凈飯王。其頭戴敷巾冠飾的王侯裝扮和身后持傘的侍者,意在突出凈飯王的尊貴身份。凈飯王無論是站是跪,皆雙手合十面向太子恭敬禮拜。據此可知,在印度佛教造像觀念中,早已解決世俗王侯是否禮拜佛陀的重要問題。太子左側的持傘蹲踞人物,乃是馬夫車匿的固定表現形式,其手中所持傘蓋,正是太子在世俗社會中享有崇高地位的象征。 C型“樹下靜觀圖”與B型造像關系更近,但圖中不見凈飯王禮拜場面。此類造像的另一特點是,樹下思惟的太子兩側布置數身禮拜天眾,在圖像布局上更具尊像禮拜性質。歐洲個人藏像左側畫面表現“定光佛授記”,就圖像敘事規律而言,此處“樹下靜觀”中的悉達多太子或已進入禪定覺悟的神圣世界,因而接受著眾神的禮敬。 綜上,犍陀羅“樹下靜觀圖”中的半跏思惟菩薩可確定為悉達多太子,但在圖像內容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具體而言,A型“樹下靜觀圖”對應“樹下觀耕”情景,太子在目睹農人、犁牛辛勞困苦以及隨之而來的鳥獸相吞場面,頓起慈悲之心,隨即進入思惟禪定狀態,并達到思惟覺悟禪地。B型“樹下靜觀圖”表現凈飯王遙見樹木隨蔭太子的神異而前來禮拜的情景。A、B兩型造像在敘事時間上存在明確的先后關系,二者在圖像上的聯系可由悉達多太子的思惟姿態和其頂部裝飾的閻浮樹葉進行判明。C型“樹下靜觀圖”不見敘事內容,著意突出悉達多太子思惟入定的精神狀態,屬于A、B兩型造像的簡縮與升華版本。 “樹下靜觀”是悉達多太子從紛繁喧囂的世俗世界獲得慈悲濟世的菩薩性格的轉折點,無論其起因是悲憫農夫與耕牛的艱辛,還是為眾生品類相吞而感到煩惱,佛經中都在強調太子為此起慈悲之心。慈悲作為大乘菩薩道追求的至高境界,與之相應的是,“在菩提樹下沉思和悟道之前,悉達多本人就是一位菩薩”。文獻中有關樹下靜觀情節的表述,既包含太子因看到現實狀況而憂心忡忡的“思惟”,又包含解脫前進入三昧境界的“冥想”。此時的悉達多太子,正經歷著從愛欲界向圣世界升華的過程,其思惟冥想的宗教修行,是達到禪觀覺悟的必由途徑。要之,無論“樹下靜觀圖”中的悉達多太子是以何種姿態出現,其靜觀緣由和實踐結果盡皆一致,因而半跏思惟姿態一方面代表著思惟冥想的宗教實踐,另一方面又象征著覺悟成佛的重要途徑。 犍陀羅另一類樹下靜觀圖像中,太子仍作典型的王侯裝扮,但卻以雙手結禪定印的結跏趺坐姿態呈現。臺座前方多表現農夫耕地場面,耕牛或一或二,太子身后另有多身天人恭敬贊嘆。部分像例中,太子一側還有B型造像中的凈飯王禮敬場面。需要注意的是,此類造像中太子多附圓形頭光,作為佛陀神格的標志,其圖像意義可能昭示著太子已完成思想的升華,達到覺悟的彼岸。與之相應的是,此類造像在空間構成上以開放的形式建立起與觀者之間的偶像崇拜關系。相較而言,“樹下靜觀圖”中的半跏思惟菩薩,罕見表現頭光,或表明此類圖像意在突出太子由俗世界向圣世界的升華轉變過程。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2018年度“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半跏思惟像初傳中國研究》(編號:KYCX18_1744)。 注釋 ① 《大正藏》第三冊(CBETA,2018,T03,No.184.) ② 《大正藏》第三冊(CBETA,2018,T03,No.185.) 參考文獻 [1] (日)宮治昭.涅槃和彌勒的圖像學:從印度到中亞[M].李萍,張清濤譯.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272(圖175)-274+569(圖版35). [2] 巫勝禹.佛教思惟像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14:119(圖三·33). [3] (日)栗田功.ガンダーラ美術Ⅰ·佛伝(改訂増補版)[M].東京:二玄社,1990:288(圖630). [4] 耿劍.圖像“樹下觀耕”思惟與禪定——犍陀羅與克孜爾相關圖像比較談,步履蹣跚:我的佛教美術研究之路[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206. [5] JungHee Lee.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Pensive Budhisattva Images of Asia[J].Artibus Asiae,1993:313. [6] (美)羅伊·C.克雷文.印度藝術簡史[M].王鏞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62. [7] (日)栗田功.ガンダーラ美術Ⅰ·佛伝(改訂増補版)[M].東京:二玄社,2003:65(圖129)+66(圖130)+67(圖131)+68(圖132、133). [8] (巴基斯坦)穆罕默德·瓦利烏拉·汗.犍陀羅:來自巴基斯坦的佛教文明[M].陸水林譯.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9:197(圖1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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