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欣賞《紅樓夢》會遇到一個較為棘手的問題,一方面作品內容豐富,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宗教等諸多社會文化活動及現象,其中還有很多風俗、建筑、服飾、飲食等物質及精神生活的詳細描繪,而且寫得栩栩如生,真實可感,如在眼前,《紅樓夢》因此獲得重要的史料價值;但另一方面,曹雪芹又明確告訴讀者,該書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來敷演故事,“朝代年紀,地域邦國”“失落無考”,不能將作品里的描寫與現實生活對應起來。 這是《紅樓夢》與其他小說的一個很大不同,也是其獨特之處,其他作品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等,雖然人物情節有很多是虛構的,但是涉及到歷史、地理、職官等問題,往往會如實描寫,具有相當高的可信度,《紅樓夢》雖然也是使用寫實筆法,看起來寫得極為真實,但其中很多是作者有意的虛構,正如書中所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因此閱讀欣賞《紅樓夢》,一定要了解作品的這一特點,不可過于較真,否則信以為真,將作品里的描寫作為史料和線索,去考究作者的家世生平等,往往會誤入歧途。事實上已有不少人在這樣做。 曹雪芹為何要使用這樣的筆法,作品中大量社會文化生活的展示與描寫,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的?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應該如何對待?啟功先生此文正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而寫。 全文結合作品豐富的例證,從年代與地方、官職、服裝、稱呼、其他五個方面對《紅樓夢》中的真假問題進行考辨。其結論是: 在年代與地方方面,曹雪芹“首先提出'年代無考’、'真事隱去’,但從書中的人物形象中卻十足鮮明地表現了時代特征”,也就是說,曹雪芹雖然在年代問題上刻意含糊,避免直接指向清朝,但所寫人物故事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仍隱隱透露了具體的朝代。至于書中所寫地點,“常是真假參半。有些著名地方,并不止清代特有的,常用真名”。 在官職方面,“有歷史上曾經有過的,也有完全信手虛構的。即以歷史上曾經真有的官名來說,卻常常不是同一朝代的,或者那個官職,在古代并不管轄那種事務。也有清代的官名,但那些往往是清代沿用前代的官名,并非清代所特有的”。因此從官職名稱的混亂使用看不出與清朝的任何關聯。 在服飾方面,“有實寫的,有虛寫的。大體看來,是男子的多虛寫,女子的多實寫。女子中又是少女、少婦多實寫,老年、長年婦女多虛寫。女的官服禮服更多虛寫,實寫的只是些便服”,這些做的目的在于將“清代特有的服裝”徹底回避。 在稱呼方面,全書“都很通俗,也是北方普通的習慣”,“只有對于直系尊親屬的稱呼,始終含糊”。但有一個特殊情況,古人家庭中子女對父母一般“都不許用'官稱’”,但《紅樓夢》中“卻一律用'官稱’”,作者推測這“必定關涉到清代制度、習慣的特點問題”。 在其他方面,書中的禮節也多虛寫,雖然寫了很多行禮的地方,但“從沒詳寫過賈家婦女行禮的形式”。此外,“全書中絕不露滿語詞匯”。 啟功先生不僅是著名學者,而且還是文物鑒定專家,治學嚴謹,知識淵博,對《紅樓夢》的民俗、名物等有著精深的研究,他的結論是可信的。 總的來看,“全書中所寫的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以及具體的官職、服裝、稱呼,甚至足以表現清代特有的器物等等,卻沒有一處正面寫出的”,曹雪芹在“將真事隱去”方面做得十分用心,他嚴格按照“運真實于虛構”的創作手法,這種刻意回避的描寫在作品中“隨處俱有,屢見不鮮”,只是在無名氏所寫的后四十回里,才露出一些破綻。 顯然,曹雪芹此舉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讀者看出作品具體的時代和地點,不讓讀者將作品與現實直接對應起來,因而在真假問題上做足了文章,《紅樓夢》一書的特殊性正體現在這里。 曹雪芹何以如此?作者在文章最后做出解釋,提出了四個原因,那就是曹雪芹“以他自己的家族、親戚的生活為主要模型來創作這部小說”,作品帶有很強的寫實性,“官僚貴族的生活,完全寫出,已經要遭忌,何況本書又有若干揭露、批判和譴責,那么禍患必然是會招致的”,《紅樓夢》寫了“婦女生活,更要被罵為'議人閨閫’、'應下拔舌地獄’,何況又是以自己家人親戚作模型”,為了避免文字獄與其他指責,曹雪芹“不愿十分露出模型中的真人真事”,于是只能采取這種“運真實于虛構”的特殊手法,作品呈現出虛實相生的奇特效果。 這是一個奇妙的邏輯,因為太真,所以要作假。曹雪芹將自己的家世及個人經歷作為素材寫成小說,又采用寫實的手法,如此真實的描繪勢必會讓讀者對號入座,招致麻煩或災禍,為了避免這種行為,只能在時間、地方、官職等方面刻意含糊,以假亂真。 但這種假不過是一種遮掩,并不能湮滅內容的真,只是將“真事情隱去”而已,這也許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本意吧。 了解這一點才能更準確的理解欣賞《紅樓夢》,不能簡單依據作品中的描寫去與現實一一對應,以此為證據考索作者的家世生平,也不能因為作品的虛構而走向過度闡釋,刻意探求作者隱含其中的所謂微言大義,在探討《紅樓夢》的史料價值時,要分清情況,區別對待。 創作《紅樓夢》難,閱讀《紅樓夢》也同樣不容易。欣賞這部作品,要更多的從“事體情理”的角度來理解,從文學藝術的層面來著眼,充分領略作品的文學之美、才情之美與語言之美,否則膠柱鼓瑟,不解風情,陷入牛角尖中,不僅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也辜負了曹雪芹的一片苦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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