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作者 趙海忠 曹雪芹寫人狀物具體形象,生動細致。 但是,凡事皆有例外。 《紅樓夢》前八十回,用“胡亂”一詞描寫敘述幾近20處,大部分是敘述語言,少部分是人物語言。 “胡亂”基本詞義有兩個,一個是馬虎,隨便;一個是任意,沒有道理。“胡亂”是一種模糊化狀態,若從微觀上考究,了無細節,全憑讀者想象。也就是說,就其所指而言,“胡亂”是不具體、不精準的。 社會生活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寫到:
讀者都知道,“此案”乃人命大案,賈雨村接手“此案”后,先是佯裝,作品寫到:
初讀此段文字,讀者似乎有些小興奮、小感動,莫非真來了個青天大老爺?后來,賈雨村仔細聽了門子對案情和護官符的陳述。至次日坐堂,才是作者寫的正戲:
這算是賈雨村判斷“此案”的調查研究和準備階段。權衡利弊之后:
不僅如此,賈雨村斷了此案后:
其中暗含的社會政治信息非常豐富。故此,賈雨村斷“此案”,表面“胡亂”,實則一絲不亂。作者用“胡亂”一詞描述賈雨村斷案,給我們留下豐富的想象余地。為了斷絕訊息:
一個“胡亂”,寫盡當時司法敗腐。 ![]()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戴權和賈珍說:
秦可卿死去之后:
捐前程,是指通過繳納錢財來求取功名祿位,是清朝的一個制度。作為制度,我們姑且不討論其優劣,但是戴權輕車熟路,習以為常,鮮廉寡恥,足見其為惡制無疑。所以作品寫到:
正常社會條件下,功名祿位按理本應憑才干、憑本事取得,這里卻明寫憑銀子,且送到家里。戴權對于捐前程,態度敷衍,竟是“胡亂”應了,缺乏選拔干部最基本的嚴肅和莊重,真是壞到主干了。 吃飯 賈府吃飯,講究得很,飯菜花色品種多,吃飯規矩儀式強,耗時費財熬人。正如上文所說,凡事有例外,賈府的飯也有胡亂吃的時候。 ![]() 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作品繼續描述:
曹雪芹寫此處十分含蓄,沒有一個字的明說。
曹雪芹所寫寶玉的夢境信息量極大,況又離奇古怪,經歷了人生青春期的第一次,而且被襲人直接感知,其心境思緒自然難以平靜。在這種背景下,寶玉只能是恍恍惚惚,“胡亂”吃畢了晚飯,是曹雪芹對特定情景下寶玉心理舉動的真實描寫。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這次胡亂吃飯的前提是史湘云“史大姑娘來了”,在寶玉、黛玉、寶釵、湘云乃至襲人、紫鵑、麝月之間演生了激烈的對撞和沖突,一時舒解不開,寶玉陷于焦頭爛額境地。此背景下,寶玉之吃飯不僅“胡亂”,而且只吃半碗,實在是內外夾擊,心情全無,吃嘛嘛不香。 ![]() 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作品交待,九月初二,是王熙鳳的生日,賈母帶領大家湊份子紅火:
李紈惦記著社日,見寶玉不在:
誰知這日也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賈寶玉密謀,自己編了北靜王愛妃去世,他前去慰問作陪的謊話,帶著茗煙到水仙庵祭奠金釧兒。此情此景,賈寶玉一腔心思都在金釧身上。好在茗煙心細盡責,和姑子說了寶玉還沒用飯,叫姑子隨便收拾些東西,希望賈寶玉勉強吃些。 當然,賈寶玉并非要避熱鬧,一日不進城,他“不過為盡個禮”。于是來至禪堂,寶玉胡亂吃了些素菜,茗煙也吃了,倒也歪打正著。 這里的胡亂吃,一是寶玉的心情不在飲食上,二來這水仙庵不比饅頭庵做的饅頭好,不過是供著洛神,姑子們的廚藝估計一般,于是,賈寶玉只得胡亂吃些,聊以充饑罷了。 睡、歇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作品前一回交代,林如海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
王熙鳳睡覺,《紅樓夢》也多有描述,如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之王熙鳳午睡等。這次賈璉出差長達一年,“每到晚間”王熙鳳“就胡亂睡了”。有意思的是,脂硯齋甲戌本側批:
為什么說“奇”呢?內容上講,每到晚間就胡亂睡了,似乎也不完全是王熙鳳的性格。從描寫上講,曹雪芹一個“胡亂”完事,可謂無理之用,不用之用。至于還有什么隱情暗事,不好猜測。按照李紈的說法:平兒是王熙鳳的“一把總鑰匙”。 ![]()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賈珍乃賈府罪魁、禍首,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吃喝玩樂,他在凈室胡亂歇了一夜,只是因天晚不得進城,只好受此委屈。可想,凈室清靜、干凈、簡陋,無綾羅綢緞、無床軟衾暖,對于賈珍來說,主觀上只能“胡亂”。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這是寫賈母集資給王熙鳳過生日,王熙鳳卻撞見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之后的事情。賈璉偷情,本習以為常,按照賈母的說法是:
不但不怪罪賈璉,反而旁敲側擊,嫌棄王熙鳳吃醋。但是,偷情讓老婆撞見,背后又對原配惡言惡語,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于情于理不合。加之沒了王熙鳳的陪伴,自然冷清清的,在此背景下,加之酒勁未消,只好胡亂睡了一夜。 ![]()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是《紅樓夢》非常著名的一個場面。賈母得了一件“雀金呢”,乃哦啰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
老太太、太太偏還叫賈寶玉第二天穿這個去。打發人交能干織補匠人、裁縫繡匠并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么,不敢攬活。無奈之下,晴雯病中一句“拿來我瞧瞧罷”,開始了病補雀金裘:
作品寫此時的賈寶玉,著急、憐惜、關心,噓寒問暖、手忙腳亂、關照有加:
賈寶玉一連四個“一時”。晴雯有病在身,補裘活細,但是還不能忘記對主子的照顧,請他睡覺。此時的賈寶玉,心理上亂七八糟,無頭無序。環境上補裘為主,莫顧其他,只能是“胡亂睡下”。 ![]()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這個“胡亂”,是賈寶玉的人物語言,看此時,門已關,人已醉,混世魔王也好,絳洞花主也罷,面對此等場面,非“胡亂歇一歇”而無他法。 妝扮 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作品交待,紅玉偶遇賈蕓之后,心中有所念,恍恍惚惚之中又夢見賈蕓。夢醒之后又睡不著,一直到次日天明。紅玉是有心性之人:
眼下又多了一個賈蕓。紅玉的人生第一目標是揀“高枝”,所以會有“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之舉,其心理和性格躍然于紙。另外,賈寶玉有自己獨特的審美理念,在他的眼中,也許胡亂比精致更好,樸素比奢華更真。果然如此,則紅玉這個一心向上爬的少女的“胡亂”不胡亂啊。 ![]()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這是寶玉挨打之后,大家暗暗猜測是誰使壞泄密告狀,有不少人疑到薛蟠頭上。
在薛姨媽埋怨責罵之后,薛蟠口無遮攔,對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做了萬不該做的舉動,說了萬不該說的話。薛寶釵本不是描唇畫眉之屬,如今受哥哥明嘲暗諷,一來自己無心思,二來牽掛母親,也就不怎么梳洗,只是胡亂整理整理。 對話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讀者都知道,李嬤嬤等人在小丫頭心目中沒什么地位,雙方勢不兩立。但是她們自我覺得還有些地位,甚至身份很高。加之婦人老了之后,語繁言多,顛三倒四,不得要領,所以丫頭們“總胡亂答應”,不過是答非所問、敷衍了事,聲音不高、表情木然。究其實,總歸是這老貨討厭。 ![]()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這里寫的是,元妃省親之后,差小太監送出一個燈謎兒,命寶玉、黛玉、湘云、探春、賈環、賈蘭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元春的謎語自然簡單,但是大家只說難猜,故意尋思。等到賈元春猜了這幾個人制的謎語并寫出謎底時,實際情況是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但是這幾個人違心表示“猜著了”。 這里作者用“胡亂”一詞,一方面寫出元春之謎并非深奧,一方面也表示了幾個人對賈元春的不屑,畢竟姊妹弟兄,畢竟年少無畏。從陳述的角度看,字里行間,體現著作者對賈元春的譏刺與貶損。 其他動作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我們知道,鳳姐和李紈在《紅樓夢》中身份特殊,盡管一明一暗,一強一弱,卻都是賈府兩個重量級人物。平日里,二人扮演著媳婦兒的角色,當下卻是史湘云作東宴請的客人。此前鋪墊: 一是晚間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云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 二是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 三是寶釵出主意,說:
第四,薛寶釵考慮到史湘云的經濟情況:
薛寶釵的這一通話提醒了湘云,倒躊躕起來。 第五,寶釵提建議:
說明貨源正宗,品質“很好”“肥”。繼續分析賈府人的口味:
第六,要求史湘云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最后才是“正事”:
決定是:
總結一下,史湘云借邀一社而請客,并非正經宴會。所舉行的螃蟹宴,盡管螃蟹肥好,參與者眾,終歸是比較簡單的野餐。正因為如此,王熙鳳和李紈才沒有什么規矩,“胡亂應個景兒”。當然,如果沒有史老太君的臉面,單憑史湘云的身份,也許連“胡亂應個景兒”也不會有,而就另當別論了。 ![]()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經常處于情節場面的核心位置。這一回賈府慶祝元宵節,熱鬧非凡。寶玉出去走走:
按照稍后的情節交代,襲人和鴛鴦的媽、娘先后去世,未出席元宵活動。賈母問清緣由之后:
誰知上面所引之文,讓秋紋麝月二人途中撞見。賈寶玉瞧瞧,是關心和體貼。“麝月二人忙胡亂擲了盒蓋”,則是大不敬。 在《紅樓夢》中,這四個丫頭除去襲人外,各有遠近。平日一起工作,算是熟人。共同伺候著主子,也未免彼此嫉妒懷恨,吃食的盒蓋而胡亂擲了,既不禮貌,也不衛生,真是缺德之舉。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這是江南“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時的言談,一言概括甄寶玉,“胡亂花費”,算是簡短論定。相比較賈寶玉,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部分寫賈寶玉和麝月不理財務:
說明賈寶玉一般不親手“花費”,算是“真假”之別。 ![]()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珮》:
這個胡亂是林黛玉的自謙之詞。讀者知道,在《紅樓夢》少男少女中,林黛玉的才情和詩品是名列前茅的。不管是詠物懷古,還是即景感思,乃至調侃譏刺,都是一流的。正因為如此,林黛玉才敢在寶釵面前幾乎把話說滿,“胡亂”“湊”,猶如一個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寫篇記敘文一般,手到擒來。 總起來看,“胡亂”一詞是對各種“胡亂”現象的最好描述,“胡亂”用得不胡亂,其中既有精確性使用,也有模糊性處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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