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藝出多門”,所以潘秉衡說:“藝不饒人。”但在舊社會,藝人既要以藝養身,又要以藝保身。所謂“秘傳”、“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也是由此而來。潘認為:一個藝人,怕人學自己的手藝,謹守而不示人,這至少是一種“藝窮”的表現,所謂只此一招,別無他長。這樣的人,肯定也一輩子學不到別人的長處、妙處,難以使自己步步提高。基于這種認識,潘的為藝從學,歷來都持“門戶開放”政策。他說,這樣于人有益,也于己有益;兼容并蓄,擇其善者而從之、化之,則可以納眾家之聲成一家之言。 故而,誰要是誠心誠意登潘門求教,潘總是和顏悅色,待之以誠,傾己所知,循循善誘。50年代遼寧派來了一位高姓技師,60年代甘肅派來了一位雕刻藝人駱石華,他們拜潘老為師,在他身邊兩年,潘均與北京學員同樣對待,使二人學成而歸,為東北、西北的玉器生產培養了人材。 潘秉衡授徒,深惡“填鴨式”的耳提面命,一向是以親相見,作啟發式的“因材施教”。 玉器行業的學徒,最怕傷料、壞活。過去的作坊學徒,一遇此事,輕遭呵叱,重則鞭笞(因為玉器的損傷,一般是賠不起的)。但潘不是這樣。他以為,對青年人應多事啟發,尊重其自尊心。尤其是搞玉器,首先要壯其膽識,不讓他畏葸不前、縮手縮腳。所謂“膽大人藝高”、“藝高人膽大”,是相輔相成的。正是由于這樣,潘自40年代初開始當師傅帶徒弟,從不呵責,但親嚴并加,因材施教,教之有方。無論器皿、人物以至像“壓金銀絲嵌寶”等技藝,都因此而后繼有人。 這里簡要敘述潘秉衡早年授徒的一個故事。那是40年代初期,潘在與師兄弟合伙開設的恒興永帶了幾個徒弟。其中一個劉姓的,剛剛滿師,在年關前要做完一對碧玉《碗》,打算在年夜交行莊,換回錢來作過年開支。這是眼看要到手的錢了。但是,劉某不慎,在最后修琢中將其中一個跌落在地,打得粉碎。小劉當時嚇得呆若木雞,等待師傅呵斥,甚或更嚴厲的處罰。不少師傅怒不可遏地責備他。 惟獨潘老藝師不動聲色,只是平靜地說了聲:“以后注意點。不必擔驚受怕,這樁事由我來圓場。”他要回已經做成的另一只碧玉《碗》。第二天,他親自上凳,親手為這只單碗“錦上添花”,重加裝飾修琢。不幾天工夫,一只藝術燦然的碗做成了。把它拿到市上,竟然賣了原來一對碗的價錢,彌補了碎碗的損失。這豈止使藝徒劉某終生不忘,更使不少師傅大獲教益。后來,劉某長大成材,成為北京玉器行業的器皿制作能手。 潘秉衡藝人的技藝經驗比較豐富,此處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備述。北京工藝美術研究所將另行編輯成書,連同藝人生前作品、畫稿等資料一起發表,以饗讀者。 潘秉衡于1932年成親,夫人李玉蓉,與潘同年,1976年故去。李氏略通文墨,曾襄助藝人為藝。遺三子二女。三子均繼承父業。 我們看過了潘秉衡老的故事,下面我們再看看另一位琢玉大師,有著“北玉一怪”之稱的王樹森老的經歷。 說起王樹森,當然首先要從玉說起。世界上只有中國才可列為玉的國度,五干年的文明史同時也就是一部玉的歷史。所以,現在有些學者據考古發現的豐富文物資料,提出中國早期曾有一個以玉為特征的“玉器時代”或“玉器文化”。但幾千年來,琢玉的人有幾個能青史留名呢?也不過就是元朝的邱處機、明朝的陸子岡,再就是名頭兒不大的少數人了。 玉雕發展到近現代,北方琢玉隊伍終于在歷代工藝風格不斷沉積的基礎上,出現了自己的一代宗師巨匠,即潘秉衡、王樹森、何榮、劉德瀛這著名的“北玉四怪”。應該說,王樹森是其中別具特色者。王樹森的藝術成就是顯赫的,即以經濟創收這一條來衡量,就能說明問題:60年代他做的一塊翡翠佩,被香港中藝公司以180萬人民幣買去。 但是,王樹森的家庭和童年卻是非常普通的。 1917年3月23日,王樹森出生在當時的北京郊區右安門外一個貧窮手藝人家庭。父親王恩忠,號子厚,十四五歲時。只身離家到城里玉器作坊學徒,歷盡辛苦,至藝成出師。婚后,因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糊口,遂留下家人到崇文門外東河沿與幾個手藝人合租簡陋小屋,專做玉器加工。 王樹森童年時代,正值中國軍閥連年混戰,民不聊生,農村生活艱苦,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靠老人做針線活掙錢度日。王樹森9歲時,散兵游勇強占民房,母子二人無棲身之地,只得投奔城內父親住處。從此,王樹森生活在藝人中間,耳濡目染,幼小心靈受到藝術熏陶。 王恩忠作為玉器業的“過來人”,深知玉器行業的苦衷。有這么幾句話:“上輩子打爹罵娘,下輩子罰干玉行;夏天里爛手,冬天里鍋涼。”因此王恩忠希望兒子即使不能讀書做官,也要去識字經商,絕不可再走自己的舊路。 有些事情就是怪,你愈希望的反而愈辦不到。王樹森到底是命中和玉有緣的人,他既不愿讀書,也不愿經商,對于繪畫、琢玉、說書卻分外有興趣。加上他性格倔強,天性聰穎,父親王恩忠百般無奈之下,終于一改初衷,帶子走上了琢玉的道路。 王樹森13歲“上凳”練活,不到20歲,就在崇文門外一帶眾多玉行人中嶄露頭角。他創作的《文殊菩薩》、《洗象圖》等許多作品,為行家們珍藏之物,絕不肯輕易出售。他前期活計的主要特點是形象生動,刀法精卓,一招一式,皆有生活作依據。在他晚年授徒講到象的特征表現時,曾草就一圖,特征準確、角度抓得很妙。此圖后被有心的學生悄悄收了起來。 王樹森之所以取得成就,主要是因為他“心高”。他曾說:“舉凡萬事萬物,只可我不用,不可我不會。”于是,他舍得出汗,舍得下力,一味執著追求。每日晨起,他便上市,去玉器交易所觀察各樣的玉器。有時候,他一天要走幾十里。他虛心好學,廣泛涉獵,不但從本行業的玉器作品中取長補短,而且借鑒民同各類雕塑品的手藝。舊北京的大街上有許多牌樓,如東單、東四、西單、西四牌樓和前門五牌樓等,都有雕刻作品;古玩鋪中的牙雕、木雕、瓷塑,隆福寺、蟠桃宮各大廟宇中雕梁畫柱,都是他經常流連忘返的地方。 他細心觀摩雕刻的手法、設計的技巧、擺布的方位。廟寺中供奉的菩薩、神佛,大殿兩旁的十八羅漢,各式各樣塑造得神像,從姿勢到面貌輪廓,他都細心端詳,牢記在心,回到家里抽空默畫在紙上。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以眾生為師”。 今日的玉雕工藝美術大師李博生是王樹森的高足。一次為創作濟公的形象,王樹森掏了幾毛錢給李博生,讓他“整日'泡’在酒館里”,看那些不是幾口喝盡,而是久咂久坐的那一層勞動人,在喝透之后是一種什么模樣。看后,李博生覺得果然有啟發。 王樹森的個性也是一般人中少找的。在他上凳學藝一年的時候,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個外國客商向瑞文齋老板周啟瑞定制了一批駱駝件。周接受訂貨后就找到了王家父子,議定先做好樣品試看,價錢說好一塊錢一個。 王樹森盡管平常常在京中見到駝隊,接活后,又一連幾天去駱駝較多的街巷觀察、構思。當他上手后,不到一天就做好了一隊駱駝樣品。由于他選用了質地較好的蛋黃色岫玉,故活做完后,形、質、色均逼真如活,使周老板大加贊賞。可就在這時,王樹森未經父知,突然向周提出,要把工錢加到五元一個。周極為惱火,因為價錢早有議定。但王樹森拿起活就走,周欲罷不能,只好以一套七個付二十五元認可。事后周老板責怪了王恩忠,王恩忠雖然對兒子甚為不滿,但內心里不能不為兒子的能耐而感到高興。 誰都知道這么一句老話:黃金有價玉無價。既然玉雕如此珍貴,有些人便以為琢玉的大師家中一定珍藏著天下絕品。實際上,王樹森家里是從不沾一個玉星兒的。他的處世準則是:琢玉的人家里不能有玉。他曾說過:“過去做活,那東西是掌柜的和客人的;現在做活,東西是國家的,絕不能沾了,這是咱琢玉的人的德性!” 在王樹森青少年時,有一件事給了他很大教育。一次,一個外國客人找到王恩忠,要求把拇指大的翠戒面給改琢一番,使它更玲瓏剔透些,手工錢議定為三塊。王恩忠在客人走后把活扣在了茶盅下面,急著出去辦事走了。 這本來是父親的活,但王樹森卻自恃年輕藝高,拿來就給上了凳。干完活又照樣扣在了碗下。等王恩忠回來,王樹森拿出小拇指頭大的一塊綠翠給父親看,并問他“值多少錢”?王恩忠順口答道“六塊錢”。小王樹森很得意,告訴父親是從那大活上“摳下來”的。這一下王恩忠怒了,他命令兒子趴在那兒,解下踩板猛打上去,小王樹森一捂屁股,這一下就打在了小拇指上,當場就斷了。很多人不知道王樹森的斷指是怎么回事,原委即在此。可指斷并沒影響王樹森的成就。由這事根植的玉德,使王樹森終身受益。一些后人也因此受教。 后來,王恩忠老先生冷靜下來再看那活,發現相當好。外國客人來取活,也極為滿意,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要求。 王樹森和玉的緣分太深了,所以他對玉極負責任。用俏色必須用絕,他才覺得對得起玉。對開料這樣簡單的工作,他也絕不含糊。有位徒弟鼓動他自已單干一攤,可他從此和這徒弟疏遠了感情。 生活上很多人都知道王師父“摳”。他自己的親兄弟生活境況很不好,他從不接濟,并且還說:救急救不了窮,個人的日子個人“掂配”。徒弟們到家玩,師母自然要張羅應酬,讓老王拿出花生來招待,王樹森得親自從身上解下鑰匙開柜。有一回,一個一分硬幣掉到了地上,王樹森那時身子正肥胖(他自稱一生“三胖三瘦”,且都和時局有關),他瞪眼看了那錢一陣,才猛地俯下身,把錢揀起來——沒有這個預備動作,他揀不起這“鋼镚兒”來。 王樹森還被一些人視為“狂”。他說潘秉衡,“他算什么,他是我徒弟,給我磕過頭”,“何榮算什么?那……”王樹森的造詣和貢獻,當然是不用說的,他自己心中也有數,但不能因此就說他“恃才驕傲”,有些人說他有些狂氣自然也難免。他有些口頭禪是能說明他對生活的看法的:“狼行干里吃肉,狗行干里吃屎”;“有能無耐終究必敗,有耐無能終歸能成”;“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造化、造化、制造變化”。 王樹森在玉界的影響極大,但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很長時間內,可能因某些領導對他的作用重視不夠,所以在1966年以前他并不“聲威顯赫”。大約在60年代“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期,王樹森做了一件瑪瑙玉雕,高近三寸,呈三角形,內容是一個盤腿趺坐的長眉羅漢,黃身黃面,滿臉皺紋,正在用雙手中指摳開自己的臉皮,里面露出了一張僅存五官、容貌年輕的臉,顏色是肉粉色的。徒弟問他這件活叫什么?王樹森說“重新做人”。有些人贊嘆,這真是一件別有寄意、俏色用絕的作品。而另有些人卻評說“沒什么,連透雕都沒有”。王老藝人曾將此活自定價八千元,后來廠里僅以五百元售出了。 1966年后,王樹森無端受到整治,他的心境自然不好。后期,他主持著名瑪瑙水膽“群山飛瀑”的設計制作。他起了山脊,有人提出似可不必,他卻說:“我要把山脊做成騰飛巨龍,象征咱中國,還要出熊……代表美帝、蘇修。”這一巨作筆者沒見到實物,不能妄評。廠里有人認為“此意似過”。 王樹森于1989年6月逝世,終年72歲。 這兩位可均為奇人,自然也就有其的奇事,作為一代手工藝人,他們最重視的就是他們的技藝,惟愿這種技藝能永遠流傳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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