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閱讀《金瓶梅》（3）

西門慶---開局就是富二代

壹

前面我們聊了潘金蓮的身世，現在該男主人出場了，但男主角不會輕易露面的。

我們在看小說和電影的時候，一般主人公都不是最早出場的，出場得越早，領便當的機會越多。

就像《金瓶梅》里，第一個出場有名有姓的是武大郎，雖然名氣很大，幾百年來成為矮窮丑的代名詞，但他的命運實在悲慘，只存活到第五個回，相當于電影的前三分鐘就死了，就被潘金蓮和王婆聯手鳩殺了。

92版《水滸傳》里武大郎

武大郎出場的目的是引出主角，在《水滸傳》是為了引出武松，在《金瓶梅》則是為了引出西門慶。矮窮丑在哪個時代都是悲劇的代名詞，都是英雄好漢的背影，高富帥的墊腳石。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經典美劇《權力的游戲》里也有一個幾乎跟武大郎一樣的角色—提利昂，他不但矮和丑，母親因他難產而死，雖然出生在高貴的蘭尼斯特，卻被家族的人百般欺凌，他爹十分厭棄他，他姐一有機會就羞辱他，甚至找人在戰場上暗算他，除了他那高大英俊當侍衛的哥哥，這點和《水滸傳》里武松的配備有點像。

《權力的游戲》里的提利昂

兄弟情義在哪個時代都是讓人溫暖的，不然卑微的人物真是生無可戀，不知作者馬丁老爺子的靈感是不是來自《水滸傳》。

西門慶的出場充滿了喜劇性。小說通過矮窮丑的武大郎引出絕色美女潘金蓮，通過潘金蓮引出吃喝嫖賭西門慶，環環相扣，引人入勝。

小說將潘金蓮和西門慶的相遇安排在潘金蓮勾引武松失敗之后，這樣就顯得順理成章，暗合了讀者的期待。刻意安排潘金蓮手拿叉桿放簾子的時候，被一陣風刮倒，正好打在過路的西門慶頭上。

古人喜歡借風來強調事件的偶然性，《西游記》里面一旦起風預示著師父就要被掠走，《三國演義》一旦起風預示著前面有敵軍埋伏。

兩人的相遇起源于叉桿，這并不是一件美妙浪漫的邂逅，白娘子和許仙在西湖邊的油紙傘下相遇，讓人聯系起愛情的美好，貂蟬和呂布相遇在董卓的臥室，則預示著血光之災。

潘金蓮和西門慶相識在狹窄陋巷的屋檐下，叉桿給你的聯想總有些曖昧，長而堅硬，這就排除了他們的相遇是一場光明正大風流倜儻的愛情，暗示著這是一場注定卑鄙又污穢的游戲。

首先描寫的潘金蓮眼中的西門慶：

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

前半段寫的是外觀描述，后半截是寫的潘金蓮的心理活動。其實這還是她第一眼看到的西門慶，但描繪起來卻充滿形容詞，古人講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女人眼里出潘安也很正常。

無論什么時候相貌還是很重要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現在那么多男明星小鮮肉喜歡整形化妝，可能女人也喜歡俊美的男人吧，人都是視覺動物。

潘金蓮看完西門慶，接下來就是西門慶觀察潘金蓮了。

而西門慶從樓下的角度向上看到的潘金蓮：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鸰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更有一件緊揪揪、黑茵茵，正不知是甚么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

這完全是腎上腺激素迅速上升的感覺，眼花繚亂。可以想象在電影中如果一個男人向上看一個站在樓梯的女人，并且是漂亮女人，一定是有所暗示，一定充滿某種曖昧情緒。

其實在前面潘金蓮出場的時候，對她的容貌進行了描述，但十分簡單，因為缺少觀察的眼睛。現在有個一雙像狼一樣的眼睛，獵物的形象就清晰多了。

作者用了一大堆重疊詞來描述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其實這是西門慶的心理狀態真實寫照，可以想見此時的西門慶心跳的節奏和語無倫次的慌張。

更可笑的是西門慶看潘金蓮的方向，先是從頭發、臉蛋一路往下看，看到最后是楊柳腰兒、白肚兒、尖翹腳兒。

西門慶能看到潘金蓮的腳嗎？

要知道潘金蓮是站在二樓的門窗里，是探著身子放簾子，最多只能看到上半身，但西門慶卻把全身都看了個遍，后面不是看到的，應該是他想象的。

通過自己的想象，我們看到西門慶此時的反應：

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

本來要生氣的，但轉眼把怒氣忘到九霄云外，這是一幅多么生動又滑稽的畫面。

貳

此時的西門慶剛剛出完殯回來，她的小老婆死了，現在被潘金蓮的叉桿打了，沒有半點死老婆的哀戚，只有一張笑吟吟的臉，可以想到此時的西門慶內心的活動。

在雙方電光火石對眼和彬彬有禮的謙讓之后。

才引出西門慶的身份：

原來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生藥鋪，從小也是個好浮浪的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回賭博，雙陸象棋，摸牌道字，無不知曉。近來發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早逝，身邊只有一女。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縣城富二代，家里做些生意，自己跟官場有些勾搭，又是個街頭混混，賭博耍錢無所不會，這樣的人在什么時代都不鮮見。

只有當后面西門慶發達了，我們才明白西門慶短短幾年是如何跨越階層，積累潑天財富的，此時只是埋下了一個伏筆。

此時隔壁賣茶的王婆來了句俏皮話：

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得好！

在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誰人不識西門大官人，偏偏王婆卻裝著不認識，如果認識了，后面的戲就不好演了，也就不好拉皮條敲竹杠。

而說“打得正好”，說明王婆已經十分清楚的窺探出潘金蓮的心思，守著一個五寸釘是什么樣的心理，又被高大威猛的小叔子奚落，早已被張大戶受用過的潘金蓮，成天無所事事，王婆也是過來人，難道不知道潘金蓮的饑渴嗎？

92版《水滸傳》里的王婆

都說隔墻有耳，王婆不但對潘金蓮家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就是隔壁男人女人的心思都逃不過大媽的火眼金睛。不說在古代那種竹子泥巴做成的墻，沒有不透風的，就是今天的鋼筋水泥高樓大廈，也難逃大媽的法眼。

我們不是經常看到吸毒嫖娼的被大媽舉報，一逮一個準，明朝的情報機構，除了東廠西廠錦衣衛，估計王婆一類也是朝廷的眼線。

在被王婆揭穿了以后，西門慶當然不好繼續留在原地，說他“搖搖晃晃遮著扇兒去了”。

但是他內心的欲望已經被點燃，不斷開始燃燒，這一天想的都是“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一天來來回回光顧了王婆的茶坊三次。王婆對西門慶的心思洞若觀燭，卻又步步為營，不斷的誘導，不斷的吊胃口。

叁

當第一次西門慶回來，王婆笑著說：剛剛的鞠躬問候真是好殷勤啊！這是挖苦西門慶剛才的表現，不過西門慶沒有心情和王婆周旋，急著打聽隔壁樓上的雌兒。

雖然西門慶很著急，深諳人情世故的王婆哪能讓他如此容易就得手，裝瘋賣傻的和西門慶打起啞語，猜著游戲，吊著胃口。

饒了一大圈，說了半天，西門慶才猜到原來是賣炊餅武大郎的老婆。這讓西門慶大為感嘆：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嘴里。

黃永玉繪西門慶

在西門慶的眼里，潘金蓮就是小綿羊，武大郎就是一條狗，雖然只是比喻，但我們能看出在一個縣城的豪強眼里，這就是動物世界，實行的是叢林法則，自己就是那頭可以橫行的狼，可以從狗嘴里搶走羊的。

王婆當然聽得懂西門慶的意思，但沒有反駁，而是迎合，嘆息道：

“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

守寡的王婆應該看透了人世間的百態，應該有一個基本的價值判斷，但她沒有。她這樣說的目的不是哀嘆世間的不公，而是滿足西門慶內心的欲望，以及丟棄因欲望引起的道德負罪感，似乎如果西門慶和潘金蓮要勾搭成功，并不是在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而是在拯救銀河系一樣。

即使在那個道德敗壞的晚明時代，光天化日勾引別人的老婆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更不能大聲嚷嚷。

西門慶于是開始從小恩小惠打點開始，他知道王婆是他進入潘金蓮閣樓最好的鑰匙，于是想多給些王婆茶果錢，又要給王婆的兒子安排工作。

這是不是熟悉的問道熟悉的配方，在今天那些小縣城做事情的生意人是不是也是這個打法。

當然王婆并沒有西門慶想象的那么熱絡，那么容易收買，不是她不愛錢，不是她不想給兒子找個工作，她是要放長線掉大魚。如果一件東西，讓對方輕易得手，那一定不愿意付出代價，所以王婆表現得很淡然，她不但是一個成熟的皮條客，還是一位心理學大師。

果然兩個時辰不到，西門慶又回來了，他要了碗酸梅湯，接著這碗酸梅湯開始了精彩的對話：

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干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里！”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

哈哈，“梅”和“媒”，語義雙關，一個明知故問，一個裝聾作啞，其實都心知肚明，我們知道最杰出的作家一定是語言學大師，能把對話寫好的作家少之又少，只有無法將對話生動有趣的進行下去，不借助外景描述才是真真的大師。也只有對生活有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對人情世故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寫出生動的對話，推動故事向前發展。

海明威曾經寫了一篇小說，只有對話，看不到任何場景和人物的描述，但卻把一個故事寫得清清楚楚，曲折動人，海明威、蘭陵笑笑生和曹雪芹都是語言學大師。

肆

等西門慶入局后，王婆才正兒八經地說：

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

王婆說自己不敢做媒，西門慶說嫁過人的也沒關系，意味已經十分明顯，但王婆還是沒有松開，繼續逗著西門慶玩兒，說給他介紹的新人今年九十三。

黃永玉繪王婆

這個王婆真是將西門慶這種情欲焚身的人心理拿捏得十拿九穩，一面挑逗著一面揶揄著，讓西門慶自己承認下流的欲望，才肯出手。當然畢竟潘金蓮不是她兒媳婦或姑娘，不敢貿然做主，雖然她能探測出潘金蓮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但現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有先吊著西門慶的胃口再說。

這樣西門慶一天跑來三次茶坊，煎熬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又老了，這是何等的性急：

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門慶明明昨天來了三趟，今天卻說連日少見，這是慌不擇言，要是心不在焉，只有局中人能體會他那煎熬的心理。王婆明明知道西門慶邀請喝茶是有事相求，卻故意說自己不是你心中所屬的。

王婆揣摩西門慶的心思已經游刃有余，輕車熟路了，當然對西門慶的挑刺也就越來越毫不留情。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干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瘋婆子，只是瘋。”王婆笑道：“我不瘋，他家自有親老公。”

王婆的語言充滿下里巴人的那種生猛又含蓄的力量，一語雙關，這一大堆俚語暗含著對西門慶的心急想吃熱豆腐的嘲弄。

干巴子肉就是臘肉，是不可能翻過來包餛飩的，餃子和窩窩是不能放一起做的，大辣酥就是燒酒，燒酒在北方是不用暖的，說了一堆不能混在一起的食物，這粗俗又俏皮的歇后語挑明了在說西門慶不要癡心妄想。

同時這些形象又生動詞語又都是些含義頗為曖昧的比喻，給了西門慶許多的想象空間。借著隱喻和戲謔，作者把一個客人和老鴇復雜的斗智斗勇過程，用淺顯利落的語言表述出來，真是痛快淋漓，一氣呵成。

這下西門慶終于明白了，不說實話在王婆那里討不了便宜，于是在茶坊門口來來回回溜達了七八次，下定決心 ，跟王婆吐露心聲。

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干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干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

當然西門慶的告白也換來了王婆的坦誠，畢竟兩個都是生意人，談判的目的是各取所需，達成交易，交易品卻是跟他們毫不相干的潘金蓮。

王婆告訴了西門慶自己的底細，自己三十六歲就死了丈夫，要養活孩子，這是在博同情，降低道德負罪感，即使想王婆這樣的人也需要一件道德的外衣。

她賣個衣服，當過接生婆，針灸看病什么都干過，如今開個茶坊也就是個幌子，主業還是最擅長的拉皮條。

西門慶喜出望外，自己沒有白費功夫，雖然繞了圈子，終究還是找對了人，松開道德的束縛，兩人的交流和交易變得坦率不無，畢竟在什么時候，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出賣他人的事情，交流起來就輕松無礙。

至于他們如何勾結，一步步設置陷阱，等著獵物上鉤，我們后面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