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 帝 鄉(xiāng) 韋 莊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晚唐五代時期,由于社會動蕩,正統(tǒng)儒家觀念受到?jīng)_擊,社會思想出現(xiàn)普遍解放的趨勢,社會心理中的愛情意識大為抬頭。加上受戰(zhàn)亂影響較小的南方城市經(jīng)濟的高度繁榮,為愛情意識的滋長提供了氣候適宜的溫床,于是,愛情意識遂彌漫為那一時代的共同思潮。文學作品向來是時代情緒最敏感的傳達者,所以晚唐五代文壇從傳奇小說,到詩歌,到詞,聯(lián)袂上演了一臺愛情大合唱,其中唱得最為出色的,當然要數(shù)登上文壇不久的“后起之秀”——長短句曲子詞了。詞是愛情意識尋找到的最佳載體,《花間集》中的大部分作品,就是表現(xiàn)男歡女愛、花情柳思的。韋莊的這首《思帝鄉(xiāng)》,可說是唐五代詞“愛情奏鳴曲”中的一個最響亮的音符。 詞寫蔑棄禮教的懷春少女對愛情的大膽表白。起句“春日游”三字,交代時間和事件,兼作大的背景安排和氣氛渲染。整個季節(jié)都是春天,滿城的人傾城而出,涌向郊野,縱情盡興,踏青游玩。在詩歌的記憶里,上一次盛大的春游,應該是在《詩經(jīng)·鄭風》里,是在春潮涌張的溱水、洧水邊,那里匯聚著成群結(jié)隊手捧蘭芷和芍藥的少女少男。這是第二次,是在有“詞經(jīng)”之稱的《花間集》里,在姹紫嫣紅開遍的陌上桑間,簇擁著滿頭滿身飄落杏花的少女少男。“杏花吹滿頭”一句,回應起句的“春日”季節(jié),牽出下句“陌上誰家年少”的人物。 游春踏青的人成千上萬,猝然相遇的愛情只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作為詞文本內(nèi)視角的少女在起句里就已出場,要等到第三、四句里那個“足風流”的少年出現(xiàn),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心理戲劇才能正式上演。帷幕甫一拉開,就是情節(jié)高潮:“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還記得上一次吧,也是少女主動邀請少男“觀乎”,一起到洧水那邊看看。這第二次,詞中的少女被春天的蓬勃生機所感染,全部的生命熱情如巖漿噴薄、洪水破閘一樣不可遏止地爆發(fā)了。那在杏花陌上踏青游春的不相識的風流少年,驀然闖入了她的期待視野,以其不可抗拒的異性魅力,強烈地召喚著她。她準備以身相許,奉獻自己,她渴望著去無拘無束地盡情愛上一次,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也覺值得。在她潮涌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過一瞬間的跌宕:“縱被無情棄”,她不是沒有想到一種可能的后果,但是與一次甘心傾盡所有的真愛比起來,那又算的了什么。這個作為心理戲劇復調(diào)出現(xiàn)的理性意念,只一瞬間,就被更大的情感浪潮淹沒了:“不能羞”!即使將來被無情拋棄,她也在所不惜,無悔無怨。 羅蘭·巴特說:“豐溢便是美,池滿泉涌。愛情的豐溢是一種孩童式的情緒外溢,其自我陶醉和無窮樂趣是無法抑制的。情感的豐溢會摻有憂郁的心境、絕望的情緒和輕生的念頭,因為戀人的獨白不是在中庸狀態(tài)中進行的,因失去平衡而揮霍無度。”(《戀人絮語》)羅蘭·巴特這段話,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切地理解詞中少女“愛情豐溢”狀態(tài)下的心境,并進而更好地領略詞中少女的“愛情豐溢”之美。 詞中展示了青春生命最深層次的雙重呼應。首先是人與自然的呼應,春天喚醒了少女的時間生命意識和青春愛情意識,這是植根于人性的,導致她愛欲爆燃的心理發(fā)生基礎。其次是人與人的呼應,最好的年華,在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地點,猝然相遇了,“一陰一陽之謂道”,異性相吸,畢竟深合天道人情啊!所以說,詞中少女的愛情出自本能而無世俗的利害考慮,這種不計得失、不顧后果的愛情,才真正是從青春生命最深處突圍而出的最純粹的愛情,才能夠做到“死心塌地”(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對于詞中少女來說,愛情就是她的青春的宗教,就是她的人生的終極關懷,就如同《離騷經(jīng)》里屈子對于美政理想和完美人格的追求一樣,“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不管對這種一見傾心、不顧一切的愛情作何評價,你都不能不被這簡直是“九死不悔”的異常率真、熱烈的情感所震撼。相比之下,白居易《井底引銀瓶》里“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的好心規(guī)勸,溫庭筠《南歌子》里“不如從嫁與,做鴛鴦”的務實心愿,簡直是俗氣熏人,不值一談了。 這首詞的語言風格,不“以含蓄為佳”,以“作決絕語而妙”(賀裳《皺水軒詞筌》),因此和南朝小樂府、晚唐香奩詩、花間體詞的小語香弱、柔婉纏綿不類,而更接近于漢樂府《上邪》、北朝樂府《地驅(qū)樂歌》《折楊柳歌辭》、唐五代民間詞的樸野大氣、爽直奔放。唐五代民間詞如《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因為“枕前”的特定情境而指天誓日,不如詞中少女只是陌上一瞥、全無交接來得純粹。北朝樂府《地驅(qū)樂歌》的“老女不嫁,呼地踏天”,《折楊柳歌辭》的“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韋莊這首《思帝鄉(xiāng)》的“妾擬將身嫁與”,表現(xiàn)出的都是與《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的“求我庶士,迨其謂之”一樣的“急婿”心理。但彼此也有兩點區(qū)別,一是韋詞里的女子是天真的“少女”,不是大齡的“老女”;二是不管《地驅(qū)樂歌》還是《折楊柳歌辭》里,女子都是祈求家長把自己嫁掉,不及詞中少女的自作主張,更有追求愛情和主宰命運的魄力與勇氣。比較而言,倒是詞中少女的情感心理更接近《摽有梅》“急婿”的本能原欲。其實,與韋詞更有可比性的是漢樂府《上邪》,這兩個文本里的女子都是抒發(fā)自己強烈的主觀愿望,“我欲與君相知”,“妾擬將身嫁與”,她們的“欲”和“擬”,都是存在于意念中的虛寫。但是,《上邪》雖然在前面表示“長命無絕衰”,但文本最后“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二句,還是有個限度與盡頭,這與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最后“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二句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韋詞最后的“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的愛情態(tài)度,是不設限度、沒有盡頭的。所以說,韋詞里少女的愛才是最為徹底、無所保留的愛。 韋詞《思帝鄉(xiāng)》里這種大膽熱烈的愛情抒寫與前代詩歌的關系,大致已如上述。詞曲嬗遞,這首《思帝鄉(xiāng)》“真率抒情”的語言風格,明顯影響了元人散曲創(chuàng)作。從文學史的時代先后順序來看,不是韋詞“像元人散曲”(夏承燾《唐宋詞欣賞》),是元人散曲像韋詞。 楊景龍,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學者、年度人物,創(chuàng)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fā)表論文100余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xiàn)當代新詩》《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等專著10余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等10余項。論著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jié)百社聯(lián)薦優(yōu)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yōu)秀古籍圖書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聲明:投稿視為授權(quán)本平臺刊發(fā),出版等權(quán)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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