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的《十三邀》上,許知遠問王笛,《茶館》出版之后,引起這么多的讀者關注,您當時意外嗎?王笛說,很意外,《茶館》這本書,是在慢慢慢慢不斷被讀。做社會學的、人類學的、建筑學的、新聞傳播的,它超出了歷史學界。確實如此。早年間,王笛圍繞成都茶館相繼出版《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之后,近幾年沿著大街小巷小小一方“茶館”,從微觀史一路深耕,創作出《茶館: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與復興(1950-2000)》《顯微鏡下的成都》《碌碌有為》等等,擔心學術著作晦澀,王笛甚至特意寫了一本更加通俗易懂的非虛構《那間街角的茶鋪》。王笛關于成都茶館的一部部作品,仿佛將那些“老一輩人才坐的茶館”,去除暮色年邁之氣,重新澆上新茶清香,拉回公眾視野。在《十三邀》之前,各家媒體、文化公司頻頻向王笛發出邀約,請他分享成都的茶館和公共空間生活。在大部分時候,王笛也樂于講述那些跨越了幾乎一個世紀的茶館故事,對于熟悉王笛的人而言,“王笛的茶館”早已不陌生。那么,為什么我們一再說起王笛和他的茶館?成都的茶館到底有何魅力,值得一遍遍閱讀、討論與咀嚼?2020年的冬天,王笛在家中整理2019年在成都“觀音閣”茶館里的照片,無意間發現照片中有一位面部特征十分明顯的老人,自己曾在2015年的“觀音閣”茶館里見過。“觀音閣”是一個有著百年歷史的老茶館,老藤椅、老茶具、老虎灶,還有在這里度過了幾十年光陰的老茶客。相隔四年的隨手拍照,居然能拍到同一位老人,這讓王笛感到又驚又喜。他馬上把照片放大,拜托一位四川大學的研究生前去“觀音閣”尋找這位老人——甘大爺。學生一去,很快便找到正在“觀音閣”喝茶打牌的甘大爺。更讓王笛意外的是,這位學生告訴他,“兩張照片上甘大爺的'牌桌對家’胡大爺,也仍然在那里打牌!”2021年的夏天,王笛回到成都的頭一天,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想如果我再去,是不是又能遇見他們?”一到成都,他就馬不停蹄地奔向“觀音閣”,果然,甘大爺和胡大爺一人一碗蓋碗茶,牌局正酣。這是去年王笛與我講述的“甘大爺的故事”。在那天,回到成都的王笛又跑了一趟“觀音閣”,這一趟的“收獲”讓他講起來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今天一去,他們真是永遠不會讓我失望,還在這兒!”“甘大爺的故事”被王笛在多個場合樂此不疲地分享,包括《十三邀》里,王笛和許知遠來到“觀音閣”,就為了看一眼甘大爺和胡大爺。鏡頭里,兩位大爺穩坐觀音閣,打牌、喝茶、“擺龍門陣”,仿佛眾望所歸。從2015年到2023年,整整八年時間,仿佛凝固在了兩位老人身上。其實,在成都的茶館里,遠遠不止“甘大爺與胡大爺”。許多老人,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茶館“吃早茶”。那時天還未亮,整個城市仍然在沉睡之中,但他們卻已經提著鳥籠去“坐茶館”,與三五老友“擺龍門陣”。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讓王笛著迷,也讓王笛飽受質疑。書寫歷史的人有很多,像司馬遷,一部《史記》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但抓著這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不放的卻寥寥無幾——他們太“渺小”,遲早被淹沒在歷史的浪潮之中,到底有什么好研究的?《十三邀》中,王笛探討“微觀史”視角 圖源 | 毛渝川在王笛看來,這便是“歷史接受”的問題,過去的歷史寫作,幾乎都集中在帝王將相、英雄人物、知識精英等等,我們只見到他們在歷史舞臺上縱橫馳騁,而真正推動歷史發展的廣大民眾卻消失了。“我們接受了如果我們不做大事業,我就是卑微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是非常可怕的。”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表達、思考的聲音都是微弱的,但是如果它們匯集在一起,就是一個群體、族群、民族和國家以及這個時代的宏大聲音。就像在茶館里,每一位茶客日復一日的生活,就構成了成都平原煙火朦朧的生動史詩。仿佛要與這種宏大的歷史觀“宣戰”,王笛在去年接連出版聚焦微觀史學的《歷史的微聲》《碌碌有為:微觀歷史視野下的中國社會與民眾》,去傾聽民眾的聲音,“如果我們總是站在遠處書寫歷史,就像拍電影,只有遠景,沒有近景和特寫,這個電影就沒法看。這時候,我們滿眼好像都是歷史,但實際上我們的眼中并沒有歷史。” 茶館, 不確定生活中的確定性 成都有句老話,“頭上晴天少,眼前茶館多”。遍地的茶館,對于成都人而言,意味著什么?2021年,大年初一的早上,97歲高齡的鐘大爺,和往常一樣,凌晨四點多便來吃早茶。但因為疫情影響,那天茶館并沒有開。茶館老板后來在監控里看到,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早晨,這位97歲的老人就在緊閉的茶館門口徘徊,久久不愿離去。鐘大爺已經太老了,他理解不了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是我來早了嗎?”“這茶館還開不開?“坐了大半輩子的茶館,為什么不開?”鐘大爺的年齡,去茶館其實也沒什么精力聊天了,但他還一定要坐在那里,和過去的幾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樣,一定要去喝當天的早茶。時間倒退幾十年,在鐘大爺等一幫老茶客年輕的時候,茶館之于成都人,更多的是生活必備的需要。選住址,這條街上必定得有茶館。那時候成都燃料稀缺,飲水也需要從城墻以外的府南河運來,茶館老虎灶上的熱水,為老成都人提供了生活用水的便利。王笛說,“當時的很多成都人,每天早上四點多,要在茶館里面洗臉、喝茶;到了晚上聽了評書、看了川戲后,在茶館里把腳洗了,才回家。”“一從鋪蓋窩里爬出來,他們便紐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著鞋子,一路嗆咳著,上茶館去了。有時候,甚至早到茶爐剛剛發火。”由于起得太早,迷迷糊糊坐在茶館,先打一會兒盹,等茶泡好了,要先用二指頭沾一點,潤潤眼角,讓自己清醒一些,再“緣著碗邊,很長地吹一口氣,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葉,一氣喝下大半碗去”。直到其他熟識的茶客三三兩兩都到齊了,第一個上茶鋪的人,才抖擻精神,拉開話匣子。如今,茶館倒是早已不需要成為成都人的“生活需要”,但“坐茶館”形成的習慣,已然成為了大眾日常,進而變為地方文化,還有眾多茶客們的精神世界。有茶館老板告訴王笛,有些老人會在那里喝茶,一直喝到去世,所以在送葬的時候會在茶館繞一轉,從茶館里買一碗茶給他進獻了,才送走。而對于年輕的成都人而言,有一些潛網般的茶館習俗,也在他們之間流動——比如在茶館為他人買茶。王笛說,給他人付茶錢,猶如送人禮物一樣,是建立社會網絡的一種方式,錢可以轉化為一種人情,也表達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友善與集體性。推開茶館的門, 城市一天的交響樂就開始了 跨越了一百多年的茶館里,沒有被歷史的狂風吹走的是什么?
王笛回答,是在公共空間里的人的交流。他說,茶館是一個窗口,社會上出現的大部分問題,例如時代變遷、矛盾沖突,基本上都能在茶館里看到。對于成都人與成都城而言,茶館這個公共空間,絕不僅限于“喝一碗茶”這樣簡單解決生理需求的場所,它是信息流通之地,是文人墨客會友之所,是活躍的社區中心,是社會縮影、生活切片,也是承載著茶文化、讓成都區別于其他都市的符號。王笛寫茶館里的信息流動,評價它是一個活躍的公共論壇,他說,某人“在夜里發現了一點值得告訴人的新聞,一張開眼睛,便覺得不從肚子里掏出來,實在熬不住了。有時卻僅僅為了在鋪蓋窩里,夜深的時候,從街上,或者從鄰居家里聽到一點不尋常的響動,想早些打聽明白,來滿足自己好奇的癖性”。即使他們沒有什么消息急著要告訴他人,或并非迫不及待要打聽什么事,照樣一清早到茶館。按沙汀的說法是“因為習慣出了毛病,不到茶館便難受。”王笛說,人們喜歡到茶館喝茶,還因為那里是一個自由世界,無拘無束。聊天的、嗑瓜子的、打牌的、下棋的、采耳的……人們可以“提高嗓子”暢談,不論是“家常話,要緊話,或是罵人,或是談故事”,可以“不必顧忌旁人”。《新新新聞》1936年的茶生活 圖源|王笛《茶館》插圖成都人在茶館里生活,便逐漸形成茶館文化,從茶具使用、喝茶方式、茶館術語到顧客言行等等,都或多或少反映了城市生態、環境、人文以及物質資源的狀況。比如四川有豐富的竹子資源,所以許多茶館不僅用竹子做桌椅用品,還坐落在竹林之中。再比如茶碗、茶蓋、茶船組成的“蓋碗茶三件套”,茶船用來端碗以免燙手;茶蓋使水保持溫度,撥動茶水時便茶香四溢,茶客喝茶時,便用茶碗和茶蓋之間的縫隙把茶葉撇開。《十三邀》中就有一幕,許知遠與王笛一塊兒喝蓋碗茶,許知遠打開蓋子,隨手把茶蓋扣在了桌子上,端起茶碗就喝。深諳此道的王笛趕緊阻止,“你這個喝法是不對的,要從這個縫里邊喝。”許知遠聞言趕緊要把茶蓋蓋上去,王笛卻說,“那你現在不行了,因為(茶蓋)已經在桌上了。”《十三邀》中,王笛糾正許知遠喝茶方式 圖源 | 毛渝川這樣的城市生活,可謂是羨煞旁人。當年,著名教育家舒新城到了成都之后,看到成都休閑的生活情形,回憶起如趕賊般地忙碌生活,轉念想到自己為生活而奔波四方的日子,“對于他們真是視若天仙,求之不得!”在這其中的茶之道,便需由來到這座城市的人慢慢琢磨。天府文化:您寫了很多部成都茶館的作品,為什么會一直如此關注茶館?王笛:因為茶館是成都文化的一個有代表。以前我在寫《跨出封閉的世界》的時候,就想研究茶館。因為都知道成都、成都人的生活和茶館的這種關系特別密切。但當時缺乏研究資料。后來我到美國寫博士論文,寫成都街頭文化。在收集資料的時候就陸陸續續收集了很多茶館的資料。當時我以為我找不到特別詳細的資料,所以本來只準備些一本書,只寫20世紀的成都的茶館。后來我在成都市檔案館發現了很豐富的檔案,所以寫成了如今的《茶館》。在寫跨出封閉的時間時候。二零年代就想研究茶館,因為都曉得成都和茶館的這種關系特別密切,特別是生命生活。但是當時研究缺乏資料。但是我后來到美國以后薛博士論文的時候,那個成都改口文化,在收集資料的時候,其實后來又陸陸續續收集了很多茶館的資料。其實當時準備只寫一本書,就是 20 世紀成都的茶館。因為想到找資料肯定找不到那么詳細。把時間拉長整個 20 世紀。天府文化:在微觀史學的研究中,最大的困難就是資料,這其中就會涉及到資料的豐富程度以及來源等問題。那您通常是如何來克服這方面的困難?王笛:寫普通人的歷史,去檔案中挖掘資料是最基礎的,但檔案中大多是一些官方的行文,我們還可以去文學資料,詩詞、小說、各種回憶錄、日記、旅行記中尋找。同時,還可以做一些田野調查,采訪的工作。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收集資料不能有偏頗。和自己的觀點,論證的觀念相反的(資料),實際上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探索新問題的機會。我經常告訴我的學生,對立的資料、觀點不能視而不見,如果放棄,這其實就失掉了一個非常好的去探討背后的原因的機會。歷史本身是復雜的,而不是線性發展的,為什么不是按照你想象的軌跡,這背后一定有原因。假如你當時沒有辦法去解決它,就可以寫一個簡單的標注和筆記,標出這部分資料有待考證,有待進一步豐富。然后當你繼續做研究時,可能就會發現其他的資料也會出現同樣的問題,當很多問題放在一起的時候,過去不能解答的,可能一下子就通了。這些看似和你觀點、論證相悖的資料,實際上是具有開拓性的,要么是修正你的觀點,甚至給你一個全新的方向。在研究中遇到問題,一定馬上記載下來,不要等到明天再記錄。哪怕有時睡在床上,也要起來寫下幾個字,也可以通過手機把它記下來,不然明天你就會忘記昨天那個good idea是什么,能氣死你。天府文化:您剛才講到了微觀史研究中有關資料收集、研究方法的部分,那您的寫作過程是怎樣的?王笛:寫作的過程是長期、緩慢的工作,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枯燥,但是當你看著它在你的思維、思考方式之下逐漸成型,就像建筑師看到自己設計的圖稿,最終變成了一棟樓,這種成就感又是快樂的。我這個人做事不是一定要設置一個日期,這樣可以減少自己的壓力,我平時也不是一直寫學術作品的,有時也要看看電視、電影,寫寫通俗的文章,我的生活方式有點成都人的味道。我的寫作隨時可以放下來,寫了一半,該吃飯了,就端碗去吃飯,并不急于求成,因為我知道寫出來還要改無數遍,像是《茶館》就整整改了十二稿,并不是局部的修改,而是從頭到尾修改的不同的十二個版本。做學問我們都不是天才,好的作品一定是改出來的,寫小說可以一氣呵成,學術研究沒有辦法一氣呵成。有些作家可能對寫作有許多條件,環境不好不能寫,覺沒有睡好不能寫,時間不整塊不能寫……我很少這樣,寫作就像吃喝拉撒一樣,是一個自然、輕松的狀態。天府文化:您在寫一些小人物的歷史時,是如何從看似無意義的表象背后,挖掘到有意義的內涵?王笛:我們每個人生活在社會中,雖然個人看起來是平常的,但如果將他們與社會和文化的變化關聯起來,就是有意義的。就像我在《茶館》里寫到的,那些去茶館里喝茶的人,看似默默無聞,但實際上是捍衛了一種地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如果研究者只關心他們怎么喝茶、聊天,那的確沒什么好寫的。但如果你去更深入地挖掘,比如他們的聊天內容發生了哪些變化,所談論的主題,這背后就隱藏著大的社會現象。我們不能只看表面現象,要從無意義的內容里找到有意義的,這就是歷史有趣的地方。別人看不到,我看得到;別人看得平凡,我看到后面的復雜性。天府文化:您認為在微觀史視野下,研究某位小人物對我們理解一座城市,思考自身所面對的城市生活有怎樣的意義?王笛:其實意義就是對歷史全面的了解,研究小人物,彌補了傳統歷史研究的不足,我們需要了解英雄、精英,同時也需要了解過去祖先、先輩們如何生活。對日常生活的研究,在歷史研究不應該缺席。研究普通人的歷史,會讓我們發現城市生活中許多不一樣的問題,加深我們的思考。它也許還可以幫助歷史走出象牙塔,宏觀的歷史敘事總是枯燥、千篇一律的,而當我們進入微觀,歷史就會更豐富地、有血有肉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出品人 | 達海 總策劃 | 苑海辰
審校 | 陳凌 王越 排版設計 | 張國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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