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圳上”是很多湖南人的精神故鄉(xiāng)。自宋迄清,他們的先人從那里遷徙至湖湘,篳路藍縷,開枝散葉。長久以來,湖南人追尋它的所在,但是得不到答案。不要說今天的湖南人,連清代的江西泰和人都不知道它在哪里。道光十九年,兩江總督陶澍路過泰和,向當(dāng)?shù)厝嗽儐栛谏纤冢叭硕嗖恢薄K麑⒋耸聦懭肫浔咀遒Y江陶氏續(xù)修族譜序言之中:“長沙開國實始桓公,南楚之陶多為公裔,而遜庵公舊序有'升公來自吉州泰和圳上’之語,又云:'元末遠徙,如江南之蕪湖,是其派。’余頃過泰和,詢所謂圳上者,人多不知。惟縣西二十里有地名棗樹下者,陶姓聚焉。詢之,則所祖僅明初,以前無征。或又云,縣南武山有陶皮仙人石室,山麓即圳上。然其地小僻,亦無陶姓居者。”可見,清代之前,“泰和圳上”在泰和已經(jīng)失傳。“圳”本指田間水溝,而作為地名“圳上”的“圳”,多指溪流。“圳上”則指溪流上游。陶澍序言說“山麓即圳上”,可證此義。從“圳上”的得名源由,可以想見它在江西應(yīng)是一個比較多見的地名。實際上,今天江西很多縣市都存在這個地名。它在湖南也不罕見。如道光二十八年九月曾國藩寫信給叔父母,說“聞叔父為圳上公屋加工修治,侄亦欲寄銀數(shù)兩,為叔父助犒賞匠人之資。”道光二十九年,曾國藩作《祖四世元吉公墓銘》,說:“至嘉慶歲丁巳,家祖及族長尊三、以彰二公,糾族之人議積一歲之租,以為公清明之祀。今所置圳上之田是也,家叔父所修祠宇在焉。而靛塘灣之田,族之人又于嘉慶壬申議永為公祀田矣。”湖南人使用的“圳上”一詞,或許由江西人傳播所至,亦未可知。“泰和圳上”到底在哪里?今天的湖南人都想知道答案。網(wǎng)上有一些考證文,沒有明晰的結(jié)論,比如說:“圳上其實為贛中吉泰盆地中一處沃野平疇,地廣百里,似界泰和、廬陵(今吉安縣)、吉水、安福數(shù)縣”。這對于想尋找先輩家園的人來說,沒有多少指導(dǎo)意義。還有人認為,“圳上”是移民的集聚點。這種說法有其合理性,但是它并不能回答“圳上”在哪里。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有一個觀念,就是泰和不可能只有一個“圳上”,湖南人族譜中的“圳上”不可能指同一個“圳上”。因此,通過考證把它們一律指認為同一個“圳上”,是永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在湖南人族譜中,與“圳上”相關(guān)的表述有一個突出現(xiàn)象,就是“圳上”和“千秋鄉(xiāng)”常常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而根據(jù)清代幾部《泰和縣志》,泰和縣有六個鄉(xiāng):千秋鄉(xiāng)、仙槎鄉(xiāng)、仁善鄉(xiāng)、云亭鄉(xiāng)、高行鄉(xiāng)、信實鄉(xiāng)。因此,和“圳上”關(guān)聯(lián)的“千秋鄉(xiāng)”無疑就是縣志中的“千秋鄉(xiāng)”。那么,千秋鄉(xiāng)歷史上是否有“圳上”的地名呢?古代官方文獻闕如。但湖廣寶慶《田氏族譜》中的《田氏源流總序》一文,卻隱藏著答案,其中一段文字說:“祖之始也,自宋開寶三年,歲逢庚午七月,皇帝趙匡胤詔召湖廣邵州路大牧名蔣瓊問曰:'卿守邵州路,黎民如何?風(fēng)俗如何?’瓊奏曰:'臣守邵州之地,因唐五代之時,黃巢聚眾亂,殺戳天下人民,絕滅煙火,骸骨盈山,地僻人稀,無民耕種,是以無功。’大祖詔曰:'朕都城內(nèi)外,或者將江西太和圳上一坊,無拘張姓李姓,五丁抽二,三丁抽一,請社定奪。’蔣瓊領(lǐng)旨,將圳上田家二百七十余戶,移往湖南各州縣,自擇基地。”這里不僅提到了“圳上”,還明確說是“一坊”,這值得高度注意。即使上面這段對話并不是真實的歷史,但“圳上一坊”應(yīng)該曾經(jīng)是真實的存在。唐宋時期,城鎮(zhèn)普及坊廂制度。“坊”作為行政區(qū)劃名稱,只出現(xiàn)于城鎮(zhèn)。因此,“圳上一坊”無疑位于泰和縣城內(nèi)。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湖南人族譜提及的“圳上”,其中一個就在泰和縣城。據(jù)光緒《泰和縣志》,千秋鄉(xiāng)轄二十個都,即三十七至四十八都、五十六至六十三都,泰和縣城“四面皆千秋鄉(xiāng)”。縣城不僅被千秋鄉(xiāng)包圍,而且縣城東、西兩廂屬于千秋鄉(xiāng)的四十五都。也就是說,“圳上”實際是千秋鄉(xiāng)的組成部分,二者是一個整體。“千秋鄉(xiāng)”和“圳上”常常被關(guān)聯(lián)表述,也就可以理解了。泰和縣城臨近贛江,水陸交通便利,成為一個重要的遷徙集聚地、中轉(zhuǎn)地是理所當(dāng)然的。大量遷徙者從這里中轉(zhuǎn)出發(fā),進入湖湘。當(dāng)那些本不是“圳上”人的遷徙者來到湖南后,對人說“我來自泰和圳上”,這并沒有錯。但他們的后人并不了解內(nèi)情,而將先人認作了泰和圳上人。 泰和是廬陵文化的發(fā)源地,自古以來經(jīng)濟繁榮,文化先進。據(jù)稱歷史上共產(chǎn)生過狀元三名、榜眼四名、探花四名、進士三百九十九名。那么,“圳上”作為縣城一坊,其知名度肯定是很高的,甚至可以作為泰和的代名詞。作為“圳上”人,自帶一種其他地方的人所沒有的光彩。當(dāng)他們移民至湖南,先進文化被他們帶到了湖南。在湖南土著的眼中,“泰和圳上”自然成為一種優(yōu)越身份的象征,他們紛紛附會自己的祖上也來自“泰和圳上”,則在情理之中。 很多湖南氏族的先祖都來自“泰和圳上”的現(xiàn)象,就是這樣造成的。 如果“圳上一坊”確曾是真實、顯赫的存在,為什么會失傳呢?乾隆《泰和縣志》載:“坊鄉(xiāng)里巷自宋淳熙至元,歷年二百有余,皆仍其舊。明初,坊改為廂,鄉(xiāng)分為都,都復(fù)分圖,圖即里之謂也。”又載,泰和縣城分為東、西兩廂。由此可知,泰和縣城原有的坊名,明初被東、西兩廂所取代。經(jīng)過時間的長期消磨,原來的坊名最終必然消失在泰和人的記憶之中。在湖南人族譜中,和“圳上”常常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還有“早禾市”、“早禾渡”。乾隆《泰和縣志》載:“早禾渡,在早禾市。萬歷志,宋淳熙間胡箋建橋。”宋人黃庭堅在《癸丑宿早禾渡僧舍》詩中說:“城頭渡可涉,早禾渡可斟。試問安用舟,春水三丈余。是維一都會,駔儈權(quán)征輸。郁郁多大姓,儒冠頗詩書。”元人劉楚《贈徐永年序》說:“泰和早禾市舊置巡司,蒞邑西北七都之地。”
可見,“早禾市”在宋代已是規(guī)模不小的繁華市鎮(zhèn),至遲在元代已在此設(shè)巡檢司。明人王宗沐《江西省大志》載,早禾巡檢司在縣西五十里。應(yīng)該位于現(xiàn)在的禾市鎮(zhèn)。“早禾市”、“早禾渡”和“千秋鄉(xiāng)”也常常關(guān)聯(lián),由此推斷,在某一個歷史時期內(nèi),它們可能屬于“千秋鄉(xiāng)”范圍。清代,它們屬于六十六都,在“千秋鄉(xiāng)”之外。“鵝頸大丘”(或作“鵝頸丘”、“鵝掌大丘”)也是移民后裔追尋的熱點。但追尋者往往有兩種錯誤認識,一是認為它在泰和境內(nèi)是唯一的,一是認為它必定是遷徙的聚集地、中轉(zhuǎn)地。有一篇講述尋找“鵝頸大丘”的網(wǎng)文說:“有的學(xué)者認為,'鵝頸大丘’并不是哪個具體的村名,可能是朝廷安排的某個移民集聚地,大家都從這里出發(fā)去湖廣。這地方估計在贛江邊或那條支流旁,一定交通便利,而且較為開闊,能容得下大量移民的短暫居住,地形可能比較狹長,像鵝頸,地面又比較寬,叫大丘。這都是按字面意思推測,也可能這個地方原本就是這地名,后來改變了名稱,又沒任何記載......據(jù)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的一位先生介紹,泰和縣有兩個地方叫鵝頸大邱,一個是禾市鎮(zhèn)的禾院村,一個是在灌溪鎮(zhèn)。可經(jīng)考察觀察,這是村上的小地名,水路交通也不是很便利,容納不下這么多移民。聽說蜀水下游蘇溪鎮(zhèn)有個叫鵝頸丘的地方,我陪同尋根的湖南客人興致勃勃去那里看,卻很是失望,那只是村人對一大塊山腳農(nóng)田的稱呼罷了。”“鵝頸大丘”可能是遷徙的聚集地,也可能不是。至于是否存在過名叫“鵝頸大丘”的臨時聚集地,幾乎是不可能證實的。如果“鵝頸大丘”是學(xué)者所說的“并不是哪個具體的村名,可能是朝廷安排的某個移民集聚地”,那么,尋找這樣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名,無異于水中撈月。上引網(wǎng)文說“泰和縣有兩個地方叫鵝頸大邱”,說明“鵝頸大丘”是真實存在的地名,而網(wǎng)文作者卻以虛無飄渺的“鵝頸大丘”否定真實存在的“鵝頸大丘”,邏輯明顯有問題。在湖南人族譜中,“鵝頸大丘”常和“千秋鄉(xiāng)”關(guān)聯(lián),也和其他地名關(guān)聯(lián),這說明不僅千秋鄉(xiāng)有“鵝頸大丘”,其他地方也有。就“千秋鄉(xiāng)”的范圍而言,上引網(wǎng)文提及的兩個地方值得注意,它們可能就是湖南人族譜提及的“鵝頸大丘”,“一個是禾市鎮(zhèn)的禾院村,一個是在灌溪鎮(zhèn)”。這兩處“鵝頸大丘”即使不是移民聚集地,其作為移民原籍地的可能性是沒有理由否定的,小地名并不能成為否定的理由。外遷的先人將自己的原籍地信息告訴后人,目的是希望后人永遠傳承,信息當(dāng)然會盡量詳實。如果他來自小地方,而不將小地名告訴后人,也就失去了傳承的意義。宋代,縣以下行政區(qū)劃層級多有變化,相對比較穩(wěn)定的是“鄉(xiāng)”,“鄉(xiāng)”以下有“都”、“里”、“保”、“村”等名稱。目前來看,宋代時“圳上”、“早禾市”的層級應(yīng)低于“千秋鄉(xiāng)”。“鵝頸大丘”的層級可能更低,屬于保、村一級了,古代官方文獻沒有記載是很正常的。上引網(wǎng)文作者可能因為其地人口稀少,而認為其與湖南人族譜中的“鵝頸大丘”無涉。他可能沒有想到,今天那里人口稀少,正是自古以來人口外遷的結(jié)果。作為泰和一坊的“圳上”于明初在地方志中消失,那么至遲明中晚期在民間已經(jīng)失傳,陶澍自然打聽不到它的所在。因此,明中晚期以來遷湘的江西人的后代,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祖上來自“泰和圳上”。如果他們的族譜說祖上來自“泰和圳上”,就有附會之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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