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秉章與劉蓉,都是晚清名臣。在劉蓉成為名臣的道路上,駱氏是他最重要的提攜者。在師長輩的人物中,劉蓉與駱氏交往時間最長。但是,他在何時、因何事首次進入駱氏視野,目前尚不清楚。道光三十年四月至咸豐二年八月,駱秉章任湖南巡撫。這期間劉蓉經常在長沙,但沒有發現兩人的交往跡象。道光十八年,二十多歲的劉蓉結識名臣賀長齡,二十七年結識理學大家唐鑒。賀、唐都對劉蓉頗為賞識。當駱秉章任湖南巡撫時,劉蓉已是“湖南六名士”之一,駱氏對他應該是有所耳聞的。咸豐二年八月,駱秉章離開湖南,署湖北巡撫,時間不長,于咸豐三年四月再任湖南巡撫。此后,劉蓉協助曾國藩練兵、隨他出征太平軍,屢立軍功。四年九月,曾國藩保舉劉蓉,謂其“贊畫軍謀,德器醇厚,識力堅定,在岳州督勇出陣,履險不驚”。這無疑使駱氏對劉蓉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咸豐五年十月,羅澤南、劉蓉等人率軍攻打湖北蒲圻,劉蓉弟劉蕃陣亡。劉蓉遂負弟骸歸湘。十一月,清廷以湖北巡撫胡林翼之奏,著駱秉章即飭劉蓉前赴羅澤南軍營。六年二月初,駱氏致函劉蓉,命其招勇援鄂。劉蓉復信給時在駱幕中的左宗棠,以親老辭。這是目前所知駱、劉之間第一次書信往來。八年六月,丁父憂的曾國藩奉旨出山,劉蓉送至湖北。曾氏經過長沙時,與駱秉章會面,劉蓉肯定在場。或許這是駱、劉初次相見。此間有人勸說劉蓉出山,劉蓉不應,遂被指責。胡林翼寫信給李續賓、續宜說:“近日頗傾軋劉霞仙,言其過高好異,又稍偏。又言霞仙必不出山,即不出山亦得此實。”胡氏知道李氏兄弟與劉蓉關系很好,他向李氏兄弟透露消息,目的很明顯,就是要他們將消息轉達給劉蓉。胡氏沒有明說傾軋劉蓉的人是誰。最有可能的是駱、左。幾年以后,駱氏在奏稿和書信之中有同樣的言詞。九年三月,太平軍攻永州、祁陽。省中命劉蓉、朱宗程、曾國潢在湘鄉辦團練,以備防堵。劉、朱未有行動,駱秉章有微詞。十二月,左宗棠受樊燮案影響,不得不離開湖南。駱氏欲請劉蓉入幕,以填補左氏留下的空缺。至十年正月,左氏受駱氏委托,三次致函劉蓉,轉達駱氏延聘之意,并派專人接劉蓉進省。劉蓉以父喪、家人需照顧、能力不勝任為由堅辭。他在給左氏的信中表達了對駱氏的敬仰與歉意,說“中丞公廉公仁恕,德器粹然,蓋平生所欽仰。”隨后,胡林翼也來信充當說客。劉蓉復信解釋不入駱幕的原因,主要是駱氏缺乏“剛果有為之志”,作他的幕僚很難施展抱負。閏三月,太平軍攻破江南大營。四月,丹陽、無錫、蘇州相繼失守。清廷命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曾氏制定先鞏固江西,然后步步為營,收復皖南、江浙的策略。增強兵力成為湘軍當務之急。五月,駱秉章奉旨,命劉蓉募勇支援曾國藩。劉蓉致信給已回到駱幕的左宗棠,謂湘軍征戰多年,經過多輪征兵,現在很難招齊,也物色不到合適的營官、哨官,且“襄助乏人,難以濟事”。劉蓉的想法是,如果出山,第一選擇是作胡林翼的幕僚。與駱秉章相比,劉蓉和胡氏的交情更深,畢竟他們是攜手上過戰場的。六月,清廷命駱秉章入蜀平亂。他再次請劉蓉入幕。應在八月初,劉蓉進省。經一再勸說,他考慮到駱氏確實沒有得力助手,同時作為幕客相對比較自由,“未敢固辭,乃為半歲之約”。從此,左氏在駱幕中的角色為劉蓉取代。八月至年末,駱秉章上報奏折、公牘三十多份,其中部分應出自劉蓉之手。九月,駱氏上奏,云“劉蓉質樸沉毅,臣所素知,已調其隨同入川襄辦營務,冀獲指臂之助”。后來胡林翼函詢駱氏如何使用劉蓉,駱氏稱“劉蓉新募護軍營勇丁八百名,總辦營務,隨同入蜀”。此時,朱孫詒也在幕中。朱氏創建湘軍功勞很大,任湘鄉縣令時對劉蓉有知遇之恩,二人情誼很深。朱氏現在是記名道員,在駱幕中的地位如果低于劉蓉,似乎不妥,因此駱氏也讓他總理營務。咸豐十一年正月,駱秉章率軍從長沙出發赴川。二月下旬,抵荊州沙市。此前,太平軍陸續占領湖北黃州、黃安、德安等地,江西亦告急。因此,駱軍剛抵沙市,湖廣總督官文、湖北巡撫胡林翼即來函,請援江鄂。劉蓉認為江鄂遠比四川重要,應以全軍支援江鄂,但是朱孫詒強烈反對。后來在停留荊州的時間長短問題上,劉、朱意見也不一致。駱氏雖然采納了朱氏意見,但對其言行頗不滿,遂于入川后撤其總理營務之職。此后幾個月,駱、劉連續取得綿州、眉州、丹棱、青神之戰的勝利,藍李義軍遭到沉重打擊。綿州之戰后,駱氏拔劉蓉為知府,又參去四川布政使祥奎,薦舉劉蓉。劉蓉升知府才幾天,即被清廷賞三品頂戴,署四川布政使。同治元年二月,劉蓉實授布政使。三月,曾任順天府尹的蔣琦齡上《中興十二策疏》,有慎名器一條,指劉蓉升擢太快。劉蓉遂請駱秉章代奏乞退,駱氏不允。劉蓉遂自行繕發,駱氏只得代為陳奏。被清廷駁回。十二月,劉蓉在雙龍場與石達開首次交手,取得大勝。四個月后,石達開就擒。駱、劉聯手,不僅在短時間內平定了叛亂,而且在理政上也很和諧。如大力整頓吏治。工科掌印給事中趙樹吉上疏說:“竊惟川省吏治,廢弛久矣。自駱秉章蒞任以來,與藩司劉蓉、臬司牛樹梅躬行督率,加意整頓,先后甄別奉參、及列入計典之劣員,不下二三十人,紳民同深悅服。”又如一致抵制西方宗教。同治二年,法國天主教川東主教要求以重慶巴縣城內之長安寺抵償昔年被沒收的教產,受到駱秉章、劉蓉抵制。川東主教通過法國公使向總理衙門施加壓力,駱氏因此被剝奪管轄四川教案的權力。法國公使企圖利用總理衙門將劉蓉調離四川,未得逞。說明劉蓉得到了駱氏支持。劉蓉任布政使雖然時間不長,但其成就、操守廣為傳播。郭嵩燾致信劉蓉,說:“側聞彼間吏治之不修久矣,名賢得位,天下屬心。朝廷新政煥然,將以風示在位,振厲官常,以為戡亂保邦之本,非徒快兄此行,引領蜀亂之有瘳也。聞受命以來,勤人事,廣人才,孳孳焉惟日之不足,盛德大業,富有日新。言者謂蜀人誦公之德,比諸甘棠之歸召公,尤見我兄左右宣導之力也。”劉蓉離川前夕,蜀中大儒李惺贈詩,將劉蓉喻為諸葛亮、文翁。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傳》說劉蓉“官川藩日,行李一肩,仍守寒素。及去,應得羨余公費,貯之司庫,毫厘不取。”駱秉章給劉蓉提供了充分施展才能的平臺,并大力提拔,使他入幕僅兩年就從同知銜擢致布政使,上升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曾國藩驚嘆“霞仙一飛沖天,較李、彭諸公尤為破格”
。而駱氏在劉蓉襄助下,在四川取得的政績達到其人生新高度,使他在朝廷的地位更重要,在民間的威望更顯著。《清史稿》說:“川民感其削平寇亂,出于水火,乃其歿,巷哭罷市。遺愛之深,世與漢諸葛亮、唐韋皋并稱云”。同治二年五月,因陜西形勢嚴峻,清廷命劉蓉赴陜督辦軍務。駱秉章非常倚重劉蓉,自然要找理由反對。誰知清廷于七月直接特授劉蓉為陜撫。這樣,駱秉章就不能再抵制了。當駱、劉是上下級時,合諧是他們關系的基調,即使有不諧之音,也不是主要的。王闿運在《論道咸以來事》中說劉蓉任四川布政使后,駱氏“見輒齟齬,凡事皆主于楊重雅”。顯然夸張了駱、劉之間的不諧。現在劉蓉成了封疆大吏,與駱是平行關系,不諧之音在他們之間開始凸顯。由于陜省遭多年兵火,殘破不堪,缺兵缺餉,劉蓉在兵、餉兩方面都離不開駱氏的援助。客觀來說,駱氏確實給劉蓉提供了很大支持,另一方面也有抵觸。劉蓉剛踏上赴陜之旅,駱氏對他的嫌隙就表現了出來。一是軍餉問題。劉蓉赴陜所帶一萬多兵力,原本都是駱秉章帶入四川的湘軍。劉蓉為了避免入陜后延誤事機,離川時多帶了兩個月軍餉。而駱秉章懷疑劉蓉要將這筆錢用于資助陜軍,“而楚軍乏餉,仍將索之于蜀”。駱秉章的猜疑可以理解,但在劉蓉看來,這無異于把他看成了市儈,這是他感到氣憤的。他在給駱氏的信中說:“自顧平生行誼,雖碌碌無所短長,而于取與小節,砼砼自守,頗見信于友朋,豈今日任職服官,反至盡乖素守?況蜀軍既資蜀餉,秦軍須用秦餉,前在藩司任內曾經剖析具詳,界劃已極分明,一旦自食其言,何以取信于世?此又情事之顯然者也。”二是對川兵的使用問題。劉蓉入陜,陜省敵軍很可能竄入四川,駱秉章遂布置周達武、曾紀鳳兩軍防守于川陜交界之處。對于周、曾兩軍的使用,駱、劉的想法不一樣。駱氏不想將之用于陜省軍事,而劉蓉希望在確保四川安全的前提下,將周、曾兩軍支援陜省。清廷支持劉蓉,命令周、曾兩軍在川北防務稍松后,聽候劉蓉調遣。這使駱秉章對劉蓉不滿,認為他不顧四川安全。劉蓉遂致信駱氏進行自辨:“前折謂調周、曾兩軍會剿,以通驛路,亦慮該逆敗而東竄,則蕭、何各軍勢將遣之追躡,而褒、沔一股非得周、曾會辦,勢難冀其肅清。然折中亦已明言:必俟川中門戶可以無虞,然后調以前進,亦非不顧根本而先撤藩籬也。執事疑其改官赴秦,即不復為蜀計,非惟無此人情,抑且無此辦法。”實際上,考慮四川安全是導致劉蓉遲遲未能入陜的原因之一,他因此還受到了清廷的斥責。同治三年正月,劉蓉收復漢中、城固、洋縣,二月收復西鄉。此時,駱秉章致函劉蓉,告知將斷供每月八萬兩的軍餉。這是否影響了劉蓉對駱氏的看法,不得而知。在劉蓉與他人的通信中,他一直稱駱氏為“駱師”。軍餉減少對劉蓉造成的困難是不言而喻的,但他仍然在軍事上取得很大進展,三、四月先后擒斬藍李義軍頭目藍大順、曹燦章,大大扭轉了陜西的形勢。但是,由于劉蓉入陜遲緩,清廷懷疑他貽誤軍情,由此擔心他無法勝任陜撫重任,遂命駱秉章就劉蓉的能力問題如實奏覆。五月初六日,駱秉章覆奏,云:“陜西撫臣劉蓉,人本抗直,遇事敢為,措施不避嫌怨,僚屬每懷嚴憚。然績學雖深,閱歷尚淺,兼以性情偏執,自視過高,往往發言太易,未審實情,故所行不能逮。且于將領中明知非可倚任,不免遷就,以此未能盡洽輿情,易招謗讟。其于漢南軍務,尚能聯絡楚軍,將藍、曹各逆次第破滅。惟于發逆大股,雖不能遏其東竄,未收聚殲之功,究因兵單賊眾,糧運維難,尚非貽誤之咎。”這個評價是客觀公正的。然而,隨著陜西戰事進入膠著,危及四川,駱氏對劉蓉的看法急轉直下,走向了片面。四月十五日,太平天國啟王梁成富自湖北鄖西入陜,與昭武王蔡昌榮會合。五月初五日,梁、蔡攻西安,清廷震動。劉蓉因此被交部嚴議。為剿滅梁、蔡,劉蓉于二十日出省督軍。至八月上旬,官軍雖然屢戰屢勝,但梁、蔡未被剿滅,且有竄入四川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駱秉章致函軍機章京朱學勤,有中傷劉蓉之語:“霞仙之為人,弟后陳之疏已暢言之,自視太高,性情偏執,徒為大言,辦事不求實際。現在啟、蔡二逆勒辦數月,今已由漢南竄至褒沔,已將入川境,乃屢次函咨, 猶云此股必殲諸陜省,若令其窟川,何以對蜀中父老等語,純盜虛聲,實所不免......今觀其托倭相門生一節,亦足見其為人耳。”駱氏主要表達兩點,一是劉蓉沒有能力,徒有虛名,二是攀附大學士倭仁,人品也不行。顯然,他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前一點,他以劉蓉的短期表現否定了他長期以來的表現。如果劉蓉沒有能力,駱氏為何要鍥而不舍地請他入幕?如果劉蓉沒有能力,而駱氏卻大力提拔他,豈不是欺騙朝廷?如果劉蓉沒有能力,駱氏能取得平蜀、治蜀的功績嗎?后一點的要點在攀附權貴。如果劉蓉是攀附權貴的人,為什么要拒絕駱氏三番五次的聘請呢?為什么會主動請辭布政使的高位呢?即使“托倭相門生一節”是事實,駱氏僅憑這一件事詆毀其人品,也是很草率的。在致朱學勤的信中,駱氏評判劉蓉之前,先談論道學:“弟竊謂道學一事宜身體力行,前因閣下屢詢竇侍郎何日到京,弟忽有今之道學之對,亦似言之過當。非謂道學不足敬也,若以道學不可為,豈先圣先賢之言行亦不足法耶?來諭謂即真道學亦似無取,是深一層說法。至臧否人物,刺議朝政,一唱百和,出主入奴,黨論遂起,此仍是非真道學之流弊也。”而劉蓉以理學聞名。可見,駱氏的潛臺詞是劉蓉不身體力行,故而不是真道學。然而,劉蓉親自率師上陣,難道不是身體力行?七月初六日盩厔一戰,劉蓉騎馬親自督陣,被炮子擊中馬首,可見危險之極。二十四日,在鄠縣,劉蓉股際生癰,隨后患頭風,遍體紫斑,旋又轉而成瘧,神識昏迷。駱秉章沒上過一天戰場,反而說身經百仗的劉蓉不身體力行,可見其言論之荒謬。如果說駱氏對上述情況不了解,對同治元年十一、十二月劉蓉親臨前線對戰石達開的情況,肯定是了解的。那么,他為什么說劉蓉不身體力行呢?駱氏久經官場,正常來說,品評人物不該如此粗率。八月初,蔡、梁無路可走,只得竄入甘肅。劉蓉命蕭慶高、何勝必、黃鼎等川軍入甘追剿。此時的蔡、梁“軍火皆缺,急擊則殘喘斷難茍延,緩之則死灰又將復熾”,而駱秉章以川北防剿吃緊,將蕭、何、黃等軍調回四川。劉蓉兵力變得單薄,蔡、梁得以踞階州以養精蓄銳。劉蓉病中聞訊,焦憤萬分,致函駱氏,指責其畫疆自守。這必然大大刺激駱氏。十月下旬,駱秉章才派蕭慶高等軍入甘,劉蓉遂將上述情況奏報清廷。川軍未及時入甘追剿,客觀上說,是因駱秉章的部署而導致,但駱氏是否畫疆自守,不顧大局,很難確證。九月中旬,駱氏接到清廷派兵入甘的諭旨后,覆奏說:“甘境無糧可掠,賊勢既難久踞,乖涎川境固在意計之中。此時欲越疆進剿,不惟路出如梳,兵分則單,若專趨一路,賊必伺虛而入,轉有回顧不及之虞。且山谷險邃,餉饋為艱,兵無宿飽,何以言戰?”這應該是實在情形。而劉蓉的奏折無異于將駱秉章狠狠地告了一狀,確有不當之處。駱氏肯定是很不舒服的,并在心里留下了長久的疙瘩。這對兩人的關系產生了不可逆轉的撕裂作用。同治四年五月,川、陜軍終于聯手攻克階州,蔡、梁就擒。然而這并不能使駱氏改善對劉蓉的看法。六年五月,駱秉章致信鴻臚寺少卿朱學勤,說:“子云初到甘,因誤信劉霞仙之言,劾雷正綰,而霞仙之恨雷正綰,因其開復張椒云,而張椒云之結怨劉霞仙,因三年漢中賊遁,張椒云據實入告,劉霞仙報克漢中,以故大相水火。由此觀之,劉不獨貽誤陜西,并貽誤甘肅,真小人易知,偽君子難知,信然”。駱氏竟然以小道消息為依據,指劉蓉為“偽君子”,“不獨貽誤陜西,并貽誤甘肅”。這相當驚人。此時,劉蓉因灞橋之敗被罷職,正在歸湘的路上。駱氏之言可謂幸災樂禍,很難讓人相信出自一位德望俱尊者之口。曾經和衷共濟、共克時艱的師友,可能因為誤會,也可能因為其他未知的原因,最終成為陌路,不免令人唏噓。半年后,駱秉章病卒于任,成都建專祠。六年后,劉蓉卒于家。后開復處分,西安建專祠,并祔祀成都駱秉章專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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