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男,1978年生,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短篇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如果大雪封門》《北京西郊故事集》等。曾獲老舍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多個獎項。2014年,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同名小說集獲中國好書獎;2019年,長篇小說《北上》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中國好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意、西班牙、阿拉伯文等二十種文字出版。 創作談 短篇小說的恍惚之美 徐則臣 這個故事半真半假。 真實的部分是:我在德里機場丟了托運的行李箱;行李箱里有一本《王城如海》的寫作札記,關于這部長篇的所有想法和資料都記在上面,札記丟了,跟丟了小說手稿沒任何區別,沒有積攢了數年的提醒,這長篇于我就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我在機場耗到了凌晨一點,一遍遍催促和請求工作人員去找行李箱;去泰姬陵的路上我看到了很多神牛和猴子,在那些塵土飛揚的道路和兩側,有的牛很大,有的猴子很小;有一位印度作家,因在三里屯待過幾年,視我為老鄉,跟我說到他在印度報紙上開的專欄,寫的都是北京;后來我的確在《王城如海》中寫到一只來自印度的小猴子,巴掌大,生有一個對氣味高度敏感的魔幻般的鼻子;在印度的那些天,有空我就抱著札記看,但一直理不清進入小說的頭緒,幸運的是,行李箱在我困得眼皮打架的時候找到了。 剩下的那部分也不是假的,而是虛構的:虛構基于真實。長久以來,我對行李箱滿懷好奇。在機場等候取行李時,我會把傳送帶上的所有箱子都認真看一遍,要是沒有被及時取走,我就一遍遍地看。那些從遠方歸來的行李箱,攜帶著怎樣的一段生活和秘密呢? 真實與虛構在小說里必須銜接好。要在往常,兩者之間會按邏輯自然地過渡下來,真實的你不會刻意印證其真實,虛構的你也不會強行去證偽,一切仿佛世界本就如此:恪守邏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世界與文學如此運行固然有其必要性,但經見多了、寫多了,真是也要倦怠和審美疲勞。再深究,這個水到渠成和邏輯井然是否也多半僅供自我安慰和自欺欺人?它不過是你看得見的那部分生活和真相,看不見的另一部分呢,在哪里?我又想到傳送帶上那一個個關門上鎖五花大綁封條加身的行李箱,在它們那里,我們的邏輯是否也能一一奏效? 日常生活中我們常有瞬間的恍惚,電光石火般突然就閃過一個個不速之客,或者一段記憶,或者某個夢境,或者無端的一個什么念頭,它與此情此境是如此唐突,你要愣怔半天。當然生活仍在繼續,我們依然信賴天行有常,然后繼續迎送一個又一個恍惚。待回過神來,我們發現似乎也沒那么違和,那恍惚充滿了某種難言的意味和張力,確實讓人著迷。在《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中,我想立此存照的,就是這個瞬間的恍惚。我也認為短篇小說中當有這種搖曳和錯位的恍惚,它讓這個文體更加驚險、靈動和現代。它讓短篇更美。 《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賞讀 飛機上睡了一路,我有精神跟他們耗。他們那種吊兒郎當的敷衍態度,讓我覺得還有戲,所以見著工作人員,不管是誰,我都要申訴一番,讓他們想辦法找到我的行李箱。已經來了兩茬工作人員。五月夜晚的新德里機場溫度宜人,我和恰馬爾先生坐在各自的行李箱上,一邊聊天一邊等他們的尋找結果。 恰馬爾是個印度作家,我們在剛結束的加爾各答的一個文學活動上認識。他去過兩次北京,見到個北京來的,就生出他鄉遇故知之感,逮著空就跟我聊。恰馬爾住德里,我想在回國之前看看泰姬陵,泰姬陵離德里不遠,我們倆就訂了同一趟航班。辦理值機時,我原想只托運超標的大行李箱,登機箱隨身帶,恰馬爾說,費那事干嗎,一塊兒托了。他以地主的豪邁把我的小行李箱也拎到傳送帶上。下飛機取行李,他的行李箱、我的大行李箱都到了,我的小登機箱不見了。恰馬爾原本可以取了行李就回家,因為我的登機箱沒了,他不好意思一走了之,認為自己負有責任。我們一遍遍囑咐工作人員幫忙找。恰馬爾寬慰我,在印度,從沒有哪一只行李箱在風塵仆仆的旅行中沒被弄丟過。他說的就是機場。 我們已經在行李轉盤前坐了一個半鐘頭,眼見著轉盤轉了又停、停了又轉,乘客們一撥撥來,取了行李又一撥撥走。第四輪了,我的登機箱仍然沒有出現在空蕩蕩的傳送帶上。從轉盤那頭走過來兩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之前的工作人員顯然已經被我搞煩了,去找了兩趟之后,再也不回來了。這兩個可能是新當班的,恰馬爾示意我繼續跟他們理論。 “聽說了,”兩人中胖一點那個是頭目,微笑時油汪汪的腮幫子上還有兩個酒窩,他用動感十足的彈舌英語回答我,“他們跟我匯報過。真對不起,我們把機場往下挖了半米,還是沒找到。”他看了一下手表,馬上零點了,“您先回去,找到了我們及時通知您。” 我搖搖頭:“不行,必須今晚就找到。” “全是細軟?”他又露出職業的微笑,兩個油汪汪的酒窩更深了。 “比細軟還值錢。” 真的,比細軟還值錢。我后悔沒有將小行李箱隨身攜帶。在加爾各答臨時買的登機箱,淘到兩件印度木雕,太占地方,一個行李箱裝不下,此外,就是想把小說手稿隨身帶,擱手邊更放心。那段時間正寫長篇小說《王城如海》,用八開的大稿紙。我習慣手寫,出門帶著也方便,一卷紙,鋪到桌上就可以開工,不必像電腦那樣,開機關機都有強烈的儀式感。想到那煩瑣的程序,我就沒了寫作的欲望。以我的寫作習慣,這個手稿一旦丟掉,我肯定不會重寫。重寫對我來說像背書一樣不可忍受。所以,只要不打算扔掉,要確保每個稿子都不能少。丟了,那就找回來。 “今晚就得找回來,”以恰馬爾的經驗,“今晚找不到,以后更別想了。”我們查過,系統顯示,我的登機箱已經跟著這架航班來到了新德里。我的這位印度朋友說,他也一直沒弄明白,為什么行李一旦丟了,就永遠丟了。 “我們只能承諾您繼續找,”胖酒窩說,兩手一攤,“別的我也沒辦法了。” 跟他著急是沒有意義的。我拍拍取到的大行李箱:“我就坐在這里,直到箱子找到。” 胖酒窩又對我油汪汪地一笑:“好吧,您是作家。我們繼續找。”帶著瘦下屬走了。 我突然醒悟過來,問恰馬爾:“是不是需要這個?”我對他捻動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通貨就是通貨,這動作全世界都懂。恰馬爾難為情地說:“有,當然好啊。” 好,我們坐下來繼續聊天。如果他們回來時還是兩手空空,我得讓他們攥點東西回去,繼續找。我和恰馬爾聊北京,聊中國和印度,也聊文學。還聊到《王城如海》,故事發生在北京。我沒有告訴恰馬爾,《王城如海》的寫作遇到了障礙,這是我出國也將手稿帶在身邊的原因。我期待這個神奇的國度能給我靈感,及時地把斷掉的情節續上。 二十分鐘后,新德里過了零點。胖酒窩沒回來,回來的是他的瘦下屬,有五十多歲?膚色變了,年齡就很難判斷。深棕色的瘦下屬對我擺擺手,還是沒找到。恰馬爾給我使了個眼色,我走到瘦下屬跟前,向他伸出手。半晌不夜地握手,他顯然沒料到,他本能地把右手后撤一下,然后重新猶豫地伸過來。我們在手心里完成了交接。兩只手松開后,他又把手遞過來。我沒明白,分量不夠?他半握的拳頭固執地杵在我手邊,還對我眨了眨他的毛毛眼。這個印度老男人的睫毛是真長。他的眨眼似乎有某種真誠的力量,我握住了他的手。紙幣又回到我手心里。 “我再去找,”他用口音極重的英語說,“您能跟我兒子談談,你們的文學嗎?”他做出一個寫字的動作,“他馬上就來。” “當然。” 瘦下屬去行李房的路上掏出手機開始打。五分鐘后,過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也可能不到三十,比他爸的膚色淺一點,但依然不足以恢復我的判斷力。父子倆穿著同樣的工作服。他的英語沒他爸的口音重,跟恰馬爾的發音比較接近。 他來談文學,但話不多,席地坐在我和恰馬爾對面,開口更多是提問,像個記者。對提問他似乎相當嫻熟,每一個問題問得都干凈利索,提前備了課一樣。問我,也問恰馬爾。主要是我,雖然我告訴他,他的同胞恰馬爾也是作家,但丟箱子的是我。他問我的問題計有: 印度之行的目的;平常寫小說、詩歌、散文還是戲劇;登機箱里的那部長篇小說寫的是啥;為什么這個電腦時代還要手寫;丟失的箱子里還有什么;這個登機箱的來歷,即在哪里買的,為什么要買,從加爾各答到現在,這箱子還有哪些值得一說的故事;如果今天晚上找不到,我會做何感想。關于我屁股底下坐著的大行李箱,也問了幾句。 最后他說:“這箱子一看就是個好東西。” 就在我認為他只是在做失物招領處的常規調查時,我們聊起了文學。他在寫作:“您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把一個個托運的行李箱和貨物從這里拎到那里,”他出示他手掌關節處磨出的一個個老繭,“再從那里拎到這里,一天到晚。我見過世界上幾乎所有品牌的行李箱,但我喜歡寫作,寫小說、散文,詩也寫,像先生您一樣,像恰馬爾先生一樣。您在寫作中總能一帆風順嗎?” 當然不能。我告訴他,大部分時間我都寫得磕磕絆絆、跌跌爬爬,比如丟失的《王城如海》中,有個坎兒半個月了也沒爬過去。小說里寫到霧霾和環境污染,除了肉眼所見和PM2.5的科學測量,我找不到一種更為獨特和形象的表達方式。 “手稿帶在身邊,沒想過會丟?”他問。 “沒有人會為了丟一件東西才把它帶在身邊。”我說,“我得沒事就盯著它看,以便及時地找到爬坡過坎的方法。有人跟我說,印度到處都是靈感。” “您還沒找到?” “目前沒有。” “也可能已經找到,只是您沒有意識到。” 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印度是個神奇的國度。 “假如找到了,你會繼續帶著它在印度旅行嗎?您說您還想去參觀泰姬陵。”“當然,”我拍拍放在腳邊的雙肩包,這才是名副其實的隨身,“我會把它裝進這個包里,晚上睡覺也抱在懷中。” 談話到此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簡陋的手機,一通按鍵。然后我就看見他的瘦父親眨著毛毛眼從行李大廳的拐角處走過來,推著我的萬向輪登機箱。謝天謝地!我從箱子上跳下來。毛毛眼說,我的箱子還是在行李房找到的。一定是我箱子的萬向輪太好使,工作人員輕輕一推就跑遠了,混進了另外一趟航班的行李堆。能找到,是因為那趟航班的所有行李要么繼續托運開始下一個旅程,要么都被放到傳送帶上被乘客們取走了。我的箱子和另一只箱子被孤零零地推到了遙遠的墻角。那只箱子更可憐,托運的票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主人是誰都不知道。 “您知道嗎,”毛毛眼說,“在我走到墻角之前,至少檢查了三百只箱子。” 我向他伸出手,他果斷地把右手送過來。握住的那一瞬間,他在我的手心里抓一下。沒找著,他迅速松開我的手,嘴角的微笑攤平了。 跟我一樣激動的是恰馬爾,凌晨一點,他終于可以心無掛礙地回家了。他的新婚妻子已經給他打過兩個電話。 “泰姬陵非常偉大,”小伙子也從地上站起來,他的握手遠比他父親持久有力,“不過您也可以關注一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 小伙子提醒得很好。我把大小行李箱都寄存在酒店,背著雙肩包出門去看泰姬陵。包足夠大,我把小說手稿帶上了,然后是洗漱用品、兩件換洗衣服,還空裝了兩本書,其中之一是奈保爾的《幽暗國度:記憶與現實交錯的印度之旅》。泰姬陵在阿格拉,在德里以南兩百公里處的亞穆納河南岸。因為要看沿途的神牛和猴子,我選了長途汽車,晃晃悠悠四個多小時才到。 在印度,坐汽車比火車和飛機看得更清楚。沿途要帶客,汽車總往人多的地方鉆,從城鎮到鄉村,兩百多公里中的人間煙火我差不多看了一半。在印度,牛享有神圣的地位,謂之神牛,不干活兒,可以自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這我知道,文字和影像資料以及各種傳聞里比比皆是,但坐在塵土飛揚的長途車里親眼見到,還是挺震撼。它們既是神,又是仙。是神,因為印度人供著它們,提供吃喝是義務;是仙,因為它們自在放曠,旁若無人,行當所欲行,止當所欲止。看心情,想歇著了,大馬路中間撲通就躺下了,人和車都得繞著它走。拉屎撒尿也一派天然,在哪兒就哪兒,絕不委屈自己半步。 汽車穿過某鎮子的一條街巷,前頭正好有頭雄偉的犍牛橫在巷子里,尺寸正合適,把磕磕巴巴的水泥路面占了個完整。來往的行人過巷子,不愿從路兩邊的泥水里蹚過,都彎腰駝背,手腳并用地從牛肚子底下鉆來鉆去。他們對這種過路方式毫不經意,犍牛巋然不動,高人一般淡定,顯然也習慣了自己的威嚴。我們的司機示意停車,等犍牛離開。路邊有小店,可酌情采購,其他個人事宜,自行解決。我下車買了一瓶水。內急的乘客去了路邊,背對我們就解開了褲子。該干的事都干了,犍牛還卡在巷子中間,同車的乘客有急性子的,不去趕牛,只催司機。大胡子的司機連抽兩根煙,牛還在,只好上了車,一連串地摁喇叭。那牛傲慢地看看我們的車,完全是瞧不上地晃晃大腦袋,踱著方步讓開了道。 路上見到猴子的頻率沒有牛高,但數量絕對有壓倒性優勢,一只猴子出現了,意味著接下來會有一群猴子現身。它們不在路面上出沒,而是攀在樹上、墻頭和屋檐上。大小各異,成群結隊,搞不清同伙和門派。它們兀自在高處喧囂追逐,絲毫不懼人間的清規戒律。它們也吃百家飯。有人從車內把面包和餅拋給它們,眼看著掉落地上,猴子們的胳膊好像突然變長,魔術般地就給撈上來了。我喜歡小猴子,最小的只有兩三個拳頭大,走在墻頭和屋檐上還有顫巍巍的膽怯,嫩黃的毛色在太陽下閃著溫暖的光。成年猴子大多通體柴灰,長毛被泥水和食物粘成綹、團成坨,整個一副流浪漢的邋遢模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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