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律句比五言律句多增二字,不僅成就了2+2+3 和4+3兩種不同而互補的韻律節奏,催生出上節所討論的各種新穎的主謂句和題評句式,還能容納眾多結構特殊的散文句和拗句。所謂散文句是指書面和口語中違背詩歌節奏的句子,即不按詩歌中雙音、三音單位組合規律而構建的句子。拗句一詞普遍用來指違反近體詩平仄規則的句子。這里,筆者將對此義加以擴充,用它來指違反近體詩固定韻律節奏的句子,也就是說指所有非2+2+3 和4+3式的句子。當然,七律中各種拗句“拗”的程度不一,陌生化的效果亦有很大差別,下面筆者將加以甄別。 將散體文章的內容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追求藝術的升華,這似乎是唐人很喜愛做的事。楊慎在《升庵詩話》卷十二“奪胎換骨”一條有此記載: 漢賈捐之議罷珠崖疏云:“父戰死于前,子斗傷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兒號于道,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后漢·南匈奴傳》、唐李華《吊古戰場文》全用其語意,總不若陳陶詩云:“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一變而妙,真奪胎換骨矣。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對散文“奪胎換骨”的改造是依賴七言律句來實現。在用于改寫散文的同時,七律自身也深深地受到散文的影響,引入了許多散文體的拗句。對此現象,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初集》有所評述: 晉人談理,言中有言;唐人作詩,句中有句。子美“把君詩(句)過日,念此別(句)驚神”,“不貪(句)夜識金銀氣,遠害(句)朝看麋鹿游”,是句中有句也,人亦知之。至“且看欲盡花(句)經眼,莫厭傷多酒(句)入唇”,恐未必了了也。“欲盡花”,錢起之“辛夷花盡杏花飛”是也。子美又有“離筵傷多酒”之句,“多酒”二字,想唐時口頭語。至今主人勸客云:“今日飲無多酒。”客謝云:“酒多矣。”此語猶傳也。不然,子美何一再用之乎?劉辰翁以多酒為不成語,不知其義也。 葉氏在這里用“句”來標示詩句中違反正常律句節奏的停頓,而他稱“唐人作詩,句中有句”,就是指唐人明顯有使用非正常停頓的拗句的傾向。黃生《詩塵》將唐人七言律句分為十大類,其中4+3和2+2+3兩類是遵循詩歌韻律節奏的正常句,其他八類都是不同程度的拗句。4+3和2+2+3句結構上文已作詳細分析,這里不再贅述,只對八類拗句進行討論。這八類又可分為“頭輕尾重”和“頭重尾輕”兩種。“頭輕尾重”的拗句有以下四式: 上三下四,如 “洛陽城/見梅迎雪,魚口橋/逢雪送梅。”(李紳) “斑竹崗/連山雨暗,枇杷門/向楚天秋。”(韓翃) 上二下五,如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杜甫) “霜落/雁聲來紫塞,月明/人夢在青樓。”(劉滄) 上一下六,如 “盤/剝白鴉谷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杜甫) “煙/橫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唐彥謙) 上一中三下三,如 “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杜甫) “門/通小徑/連芳草。”(郎士元) 在這四式中,前兩式讀來就是自然通順的散文主謂句,上三下四式是主、謂、賓語齊全的簡單主謂句,而上二下五式是前后關系緊湊的復合主謂句。當然,如誦讀時拖長句中上下部分之間的停頓,兩式亦可產生題評句的效果。后兩式讀來并不太像我們在散文中見到的句子,而更像詩人別出心裁創造的題評句,其上一是題語,而后面部分則是評語。 “頭重尾輕”的拗句也有四式: 上五下二,如 “不見定王城/舊處,常懷賈傅井/依然。”(杜甫) “同餐夏果山/何處,共釣寒濤石/在無。” 上六下一,如 “忽驚屋里琴書/冷,復亂檐前星宿/稀。”(杜甫) “忽從城里攜琴/去,許到山中寄藥/來。”(賈島) 上二中四下一,如 “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畤/平。”(崔顥) “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斗/懸。”(杜審言) 上一中四下二,如 “詩/懷白閣僧/吟苦,俸/買青田鶴/價偏。”(陸龜蒙) 這些“頭重尾輕”的句子都呈現明顯的題評結構,前面五或六字為由主謂小句構成的題語,描述一個具體的場景,而句末的一字或兩字則是評語,表達詩人對此場景的觀感和評議。 在黃生所列舉的八類拗句之中,有六類引了杜甫的詩句為例,而其他所引詩人都僅有一例入選。獨尊杜甫的七言律句,奉之為七律句法的圭臬,乃是絕大多數古代論詩家所持有的立場。王世懋《藝圃擷余》對杜甫無與倫比的句法創新作了以下的總結: 少陵故多變態,其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麗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別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終不失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麗句也。輕淺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則以其有險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險愈老,正是此老獨得處,故不足難之,獨拙、累之句,我不能為掩瑕。雖然,更千百世無能勝之者何?要曰無露句耳。其意何嘗不自高自任?然其詩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曰:“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溫然其辭,而隱然言外,何嘗有所謂吾道主盟代興哉?自少陵逗漏此趣,而大智大力者,發揮畢盡,至使吠聲之徒,群肆挦剝,遐哉唐音,永不可復。噫嘻慎之! 王氏根據杜甫詩句不同審美效果,分為三類,并放在唐詩歷史發展的語境中加以評論。他所下的評語極為精辟,揭示了杜甫句法創新的精髓,借之來總結本節的句法分析應有畫龍點睛的效果。王氏所談的第一類為秀句、麗句,是盛唐律詩句法的典型的代表,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和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應屬于此類。第二類為深句、雄句、老句,是被后人視為出于盛唐而“高于盛唐”,空前絕后的詩句。在本文所討論詩句之中,杜甫“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四句所顯示的正是深、雄、老句的雄渾磅礴的氣象。第三類為險句、拙句、累句,是后代“輕淺子弟,往往有薄之者”。杜甫《秋興》“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應屬這類。現以此句為例,補上對險、拙、累句的分析。“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一聯乍讀上去,的確容易予人用詞累贅、結句粗拙、取意險辟的印象。然而,加以仔細的分析,筆者發現此句是詩人獨具匠心鑄造而成,而詩人造句的過程似乎可重構如下: 第一步:得散文句“鸚鵡啄香稻余粒,鳳凰棲碧梧老枝”。 第二步:為了把2+5散文節奏改造為標準的2+2+3詩歌節奏,將散文句的賓語(香稻余粒、碧梧老枝)倒裝,得“香稻余粒鸚鵡啄,碧梧老枝鳳凰棲”一聯。 第三步:為了又把2+2+3節奏改為4+3節奏,把“粒”和“枝”后移,組成句末的三言段,即“鸚鵡粒”“鳳凰枝”。同時,詩人又把“啄”和“棲”前移至第三個字的位置,終得千古名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句。 杜甫如此反復地改變句序,不僅為了節奏韻律的安排,更重要的是感情的表達的需要,傳達出詩人所察覺到唐朝鼎盛時期暗含盛極必衰的兆音。對此聯的深刻含義,高友工先生的力作《唐詩的魅力》里有精彩的論述。用王世懋的話來說,杜甫“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這樣所謂的險、拙、累句,讀來卻“溫然其辭,而隱然言外”,故為“千百世無能勝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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