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李玉聲先生在北京演出《走麥城》,頭一場“封五虎”,定場詩如下:
這定場詩最末一句的靈感,大約源出《三國演義》第七十四回,水淹七軍之后的“后人有詩曰”——夜半征鼙響震天,襄樊平地做深淵。 一喜一悲,相隔如此之近。水淹七軍之結尾,敗走麥城之開端。 之前和朋友聊天,常說看《三國演義》,兩個節點是特別容易讓我棄書不看的。其一是走麥城,其二是五丈原。 兩者相較,又以走麥城更為錐心刺骨。如果關公不在那一場鋒銳莫之能當的勝利中遭人背刺,丞相后來不一定需要那樣殫精竭慮如履薄冰。 季漢君臣欲“使日月幽而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數十年里,偏偏就有那么一瞬間的戰績讓人覺得,炎漢三興有望。
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多么輝煌的字眼,渠料竟像是節日里的璀璨焰火,一番耀眼的燦爛過后馬上就是寂滅。 兩者的間隔,近到給人帶來的惆悵千年之下都不能抹平。 陳壽的文字中皮里陽秋,迷惑得不少人認為關公這番戰績只是走運于老天爺下了一場雨,撿了個現成便宜而已。人有時是習慣于用一個人最終結果的失敗去否定他之前過程中的成功的。如果只憑運氣的話,暴雨驟至,雙方都“雨露均沾”,何以于禁曹仁不能善加利用?即使按《三國演義》原文看去,關公也是廟算了天時地勢之后,確定了水戰的策略。
后人爬梳史料,從散落各處的記載里拼湊出了關公在襄樊這一戰的全貌:破樂進,困曹仁,俘于禁,斬龐德,抗徐晃……其執行難度和所達到的高度,比通常想象的超出太多。如果不是盟友背刺,這一番威震華夏,本該有個更理想的結果。光風霽月的英雄,很難避開蠅營狗茍的暗算。 關公之所以成圣成神,不只是忠義無雙威武不屈,生前堪以一戰改變天下格局的功業,豈是妄人非議所能抹殺掉的?
后人未必有足夠的史料信息去充分解讀“威震華夏”四個字的分量有多重,但是這一戰足以讓關公封神,卻幾乎是大家的共識。藝人在戲臺上搬演這一段故事時,也將其處理為關公生前最集中展現“神性”的一個環節。京劇前輩,南派紅生鼻祖王鴻壽先生編演《水淹七軍》時,甚至將其獨立取出,另成一章。本來從情節上說,水淹七軍是前接取襄陽,后接樊城中箭刮骨療毒。而就目前的劇目文本來看,《水淹七軍》是單演的。大約老先生也不想讓這一場輝煌戰果后面那么快就接續麥城那場讓人撕心裂肺的敗績。 這出戲王鴻壽老先生的設計相當考究。其一,若按《三國演義》文本,這一回是四場戰斗,一戰是關平先出戰龐德無果,然后關公兩次出戰龐德,第二戰左臂中箭,第四場是水戰中周倉擒龐德。王鴻壽則大膽添刪,取消關平和龐德一戰,關公和龐德的交鋒也集中為一場,并取消了中箭的情節,避免和《刮骨療毒》的重復。然后添加了“觀書定計”一場,關公回營讀春秋,然后觀山勢定水攻之計的情節。就故事推進而言,這部分情節落在文字敘述上大約占不到一百字,卻是本劇最核心的一場——剖開敘事暫停的切面,才有可能加入足夠豐富的看點。 其二,給關公的場面并不甚大。開場是大帳,龐德起霸,【水龍吟】于禁入大座發點,關公出場則坐小座,周倉侍立。就座位規格來說,有其順乎邏輯的合理性,一來此時確實是于禁兵力更充足,帶七軍三萬人來救援曹仁,滿擬必勝(否則不會擔心龐德爭功)。二來這種場面大小的反差,才能見出關公能巧用天時地利人和,有萬物皆可為我麾下兵卒的策略。雖然從舞臺畫面上不一定看得出關公人數上的劣勢,畢竟月華旗的氣派要比標槍旗大,但是如果此時安排馬良廖化等靠將隨行,就難免失其本意。 其三,這出戲里集中了關公的各種造型。時人評為“刀花、馬趟子盡在《古城會》”,“身段亮相盡在《水淹七軍》”。李洪春先生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音像資料中,就有一份《水淹七軍》的錄音,“觀書定計”的一段梅花板吹腔,一段高撥子。吹腔里是關公和周倉雙人亮相,高撥子里則是關公周倉關平三人組相。幾乎是關帝廟各種造型的大全了。所以《京劇長談》里將《水淹七軍》定位為最難的關公戲之一:那么多的經典造型要亮到位,而造型之間的種種動作身段,要有合適的節奏把控,尤其吹腔里感慨龐德刀法一句的身段,動作幅度最大,尺寸最快,但又要威嚴穩重,不急不躁。而且此劇的關公已近暮年,欲求端莊肅穆,身段上則盡量平穩“不亮相”為好,但滿足這個要求的前提,是處處保證造型美,每個瞬間停下來都能入畫。其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李洪春先生所傳路數的《水淹七軍》,視頻資料有李玉聲先生在《絕版賞析》錄制的配像,在《名段欣賞》錄制的片段,都是一段吹腔一段撥子。直到2009年冬,在長安大戲院,李玉聲先生上演了整出的《水淹七軍》,一時嘆為觀止。此劇經先生重新打磨,文本上稍作調整,詞句更為順暢且合乎先生的條件,和龐德對刀一場,是先生根據“關王十三刀”重新設計的,凝重威武,現場效果極其震撼。但這個路子的《七軍》,在2009年之后就再沒有在戲臺上呈現過。時隔十五年之久,如今,李孟嘉要接過祖輩和父輩的接力棒,上演《水淹七軍》了。 近些年來,李孟嘉一直致力于恢復家傳老爺戲,成績斐然。去年秋天演完《關公成圣》,三伯父李玉聲給予了很高的認可“往后別的老爺戲就都能動了”。這一次上演難度更高的《水淹七軍》,正當其時。李孟嘉此劇以三伯父的路數為主線,兼以四伯父李潤聲的傳授,將祖輩父輩的高妙藝術熔于自己這一爐,鑄成獨屬于自己的關公形象。此次演出更有黃臣于帥二位鼎力相助。于帥是當今武凈行的佼佼者,勇猛霸悍而能秀氣邊式,由他扮演龐德,方能將對刀時和關公的勢均力敵甚至略顯上風變得真實可信。黃臣曾得李金聲先生傳授,熟悉李派紅生的戲路,扮演周倉和李孟嘉的配合,自有一種非凡的默契。李世聲先生曾對我說“看黃臣響排《忠義千秋》的文丑,看得我特別激動”。近日看《水淹七軍》響排,亦有這種感覺,莽蒼激烈而能精致入微,真是用心到處處講究了。 劇中這種富于雕塑感的組相,有非常典型的神明氣息:關公身為主尊,居于正中,兩邊脅侍一文一武,文者俊秀,關平按劍如鳳棲梧桐;武者獷悍,周倉舞刀如獅滾繡球。今當甲辰年五月十三,關帝降臨日,翻檢各種關圣帝君造像,對李孟嘉這一場《水淹七軍》就有了更深的期待。 2024年6月22日晚19:30,國家大劇院小劇場,同待好戲開演。 《水淹七軍》 李孟嘉 飾 關 公 掃碼購票,好戲同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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