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講 武帝的自我批評

一

漢武帝經(jīng)過四面出擊，建立了空前龐大的帝國。南到越南中部，北到今天的蒙古，東至朝鮮，向西一直越過帕米爾高原。武帝站在如此幅員遼闊的版圖前，心中充溢著一種前無古人的自豪感。

和秦始皇一樣，武帝覺得自己的豐功偉績應(yīng)該讓上天知道，于是他決定去泰山封禪。公元前110年正月，漢武帝開始了封禪之旅，四月在泰山東舉行了封泰山大典，禮畢后，他帶著霍去病的兒子霍子侯登上山頂，實現(xiàn)這個心愿后，武帝將年號由元鼎改為元封。

熟不知，這一切透支著整個帝國。作為一個擁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在他統(tǒng)治的中后期卻昏招頻出，險些葬送了西漢王朝。所幸最后幡然醒悟，懸崖勒馬，這才沒有重蹈秦亡的覆轍。

說起武帝的昏招，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是好大喜功。武帝親政后對外連年征戰(zhàn)，雖然拓展了不少疆域，但付出的代價也極其沉重。有些戰(zhàn)爭是必要的，譬如對匈奴的征戰(zhàn)，因為長期以來匈奴就是西漢王朝最主要的外患，而漢朝恰好涌現(xiàn)出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等軍事奇才。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匈奴采取軍事行動以解除威脅，應(yīng)該說沒什么可指責的。

但有一些戰(zhàn)爭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比較典型的就是對大宛國的兩次戰(zhàn)爭，當年張騫出使西域時曾經(jīng)去過大宛國，并受到了良好的接待。同時從那里帶回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說大宛國盛產(chǎn)汗血寶馬，據(jù)傳這種馬能夠日行千里，奔跑后會流下像血一樣的汗水。

作為超級“馬迷”的武帝對此很向往，派使者用黃金澆鑄的金馬去換活馬，但是大宛國貴族覺得汗血寶馬是國寶，不肯給漢朝。漢朝使者很生氣，對大宛人出言不遜，大宛貴族看不下去，命人半路把漢使給截殺了。或許大宛國這些貴族覺得自己距離長安遠達萬里，漢朝不會大動干戈。但他們太低估了武帝。

一直順風順水的武帝怎會咽下這口惡氣，他沒有太多猶豫就決定討伐大宛并奪取寶馬。此時，衛(wèi)青、霍去病都已經(jīng)去世，武帝任命李廣利為“貳師將軍”，統(tǒng)帥軍隊出征，貳師城是大宛國的一個城市，據(jù)說汗血寶馬藏在那里，這樣的命名顯示這次出征的主要目的直指汗血寶馬。

李廣利何許人也，為何要讓他做統(tǒng)帥呢。這里面隱含著武帝的私心，這位李將軍是武帝非常寵愛的李夫人的哥哥，武帝這樣做，是希望李廣利和當年的衛(wèi)青一樣，能夠通過軍功來換取名祿。

這場長途遠征出乎意料的艱難，一萬多里的路程，數(shù)萬軍隊出征，人吃馬喂，后勤補給非常困難，只能邊打邊解決糧草問題，結(jié)果還沒有打到大宛國，就已難以為繼。無奈之下，李廣利只能帶著殘兵退到敦煌，活著回來的不及出征時的十分之一。

這次遠征失敗讓漢武帝感到震怒，聽說李廣利想帶著殘兵回來，武帝怒斥仗打成這樣還有臉回來，他派使者趕到玉門關(guān)，把殘兵擋在關(guān)外，并下令膽敢入關(guān)者殺無赦，李廣利嚇得只好屯兵敦煌，打消了回長安的念想。

武帝認為這場敗仗，使得大漢王朝在西域的顏面盡失，他自然不會甘心，過了不到兩年，武帝決定第二次遠征大宛，這次充分吸取了上次失敗的經(jīng)驗，集結(jié)了大量的軍隊，幾乎動員了全國的力量，準備充足的牛、馬、駱駝以及糧食和兵器，組成了龐大的后勤保障隊伍，浩浩蕩蕩向大宛進發(fā)。

有了強有力兵源和后勤保障做基礎(chǔ)，這次成功打到了大宛國。漢軍斷絕大宛國都城中的水源，使得大宛內(nèi)部發(fā)生了動亂，貴族們殺死大宛王后請求投降，并貢獻了一些汗血寶馬，算是滿足了武帝的愿望。

司馬遷對這次出征持嚴厲批評的態(tài)度，他認為在出兵大宛時，西漢主要糧食產(chǎn)區(qū)的關(guān)東地區(qū)發(fā)生了大面積的蝗災(zāi)，武帝置這樣的災(zāi)難于不顧，不惜耗費巨大人力財力，去搶汗血寶馬，并不忘給自己大舅子提供立功的機會，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實屬不應(yīng)該。

除了窮兵黷武外，武帝還有一個很大的喜好，便是像秦始皇一樣喜歡出巡，先后出巡十幾次，走一路賞一路，耗費遠遠超過秦始皇。

武帝如此做派，帶來的最大問題就是財政吃緊。漢朝經(jīng)過文帝和景帝的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得到了恢復和發(fā)展，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據(jù)《史記》記載，在高祖劉邦時代，皇帝都找不齊四匹毛色一致的馬匹來拉車，將相只能用牛來拉車，百姓的生活就更加清苦，到了武帝初年，馬根本就不再稀奇，乘母馬的人都會被人瞧不起。這說明，文帝和景帝給武帝留下的家底是相當不錯的。

武帝喜歡鋪張，生活奢靡，再加上連年用兵，這些家底很快就被耗光。如果還這樣繼續(xù)下去，國家難以維持，很可能天下大亂，形勢逼迫武帝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經(jīng)濟措施，他重用一個叫做桑弘羊的大臣，讓其采取措施來改善財政狀況。

首先進行的是鹽鐵專賣，就是把制鹽和煉鐵的經(jīng)營權(quán)收歸國有，由政府壟斷經(jīng)營，這個來錢很快，為政府帶來了一大筆收入，嘗到甜頭的武帝，在后期把酒也作為了專賣產(chǎn)品，凡是能帶來高昂利潤的產(chǎn)業(yè)都沒有逃過武帝的法眼。

在增加稅收方面，實行算緡、告緡制度。“緡”就是穿錢的線，一千錢一串，就是一緡錢，緡就成為計算財產(chǎn)的單位。所謂“算緡”，就是征收資產(chǎn)稅，商人和手工業(yè)者自己申報收入，商人是一緡一算，也就是每一千錢抽取稅賦一百二十錢，大概是12%的稅率，手工業(yè)者減半，除此之外，還對運輸業(yè)等也收取資產(chǎn)稅。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出臺如此嚴厲的征稅政策，導致一些工商業(yè)者不可避免想隱瞞自己的收入，達到少交稅的目的。為了解決隱瞞不報的問題，配套出臺了“告緡”政策，就是對不如實呈報財產(chǎn)的人，鼓勵告發(fā)，告發(fā)屬實的，被告發(fā)者財產(chǎn)充公，而告發(fā)者則可獲得財產(chǎn)的一半作為獎賞，這個政策的核心要義是“挑動群眾斗群眾”。武帝任用了一名叫做楊可的官員專門負責執(zhí)行告緡令，《漢書》記載“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遇告”，政府“得民財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田大縣數(shù)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

桑弘羊還搞出兩個新花樣：均輸法和平準法。均輸法，就是郡國應(yīng)向朝廷貢納的物品，均按照當?shù)厥袃r，折合成當?shù)赝撂禺a(chǎn)品，上交給均輸官，由均輸官運往其他地區(qū)高價出售。所謂“平準”，就是政府在京師和各商業(yè)城市進行商品買賣，“貴即賣之，賤則買之”。為了保證這一政策的成功，在京師設(shè)“委府”，即商品倉庫，貯存大量商品，作為調(diào)節(jié)物價的后盾。

當然，最重大的一項改革當屬幣制改革。漢初由于經(jīng)濟凋敝，國家對鑄錢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政策。元鼎四年，為了徹底整頓貨幣，漢武帝接受桑弘羊等人的建議，禁止郡國和民間鑄錢，廢除過去鑄的一切錢幣，而以新鑄的五銖錢為全國唯一通行的貨幣。這次幣制改革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將鑄幣權(quán)完全收歸中央政府的一次創(chuàng)舉，它最終將漢朝的幣制穩(wěn)定下來。

統(tǒng)一鑄幣并無問題，問題在于武帝并不滿足于此，為了聚斂財富

，他推出了“白鹿皮幣”，就是用白鹿皮作幣材，《史記·孝武本紀》記載：“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fā)瑞應(yīng)，造白金焉。”鹿在當時只有天子才可以養(yǎng)，而白鹿又是極少的，物以稀為貴，白鹿皮幣自然價格不菲?！妒酚洝て綔蕰酚涊d：“以白鹿皮方尺，緣以藻繢，為皮幣，直四十萬?！币馑际钦f，一平方尺大小的鹿皮，邊緣用華麗的刺繡裝飾，身價就一躍而升至四十萬錢，這在當時幾乎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白鹿皮幣究竟是如何發(fā)行和流通的呢？說起來有些可笑?！妒酚洝て綔蕰酚涊d：“王侯宗室朝覲聘享，必以皮幣薦璧，然后得行?！卑凑债敃r的規(guī)定，每逢重大節(jié)日，宗室、王侯等都要進獻玉璧，而進獻玉璧時，要用一個皮薦墊在玉璧之下，以示恭敬。漢武帝頒布規(guī)定，宗室諸侯朝覲皇帝時，必須要用白鹿皮幣做皮薦。也就是說，只有用白鹿皮包裹的玉璧，才符合朝廷的要求。而皮幣本是朝廷獨家發(fā)行的，數(shù)量有限，嚴禁私造。宗室諸侯要覲見皇帝，就必須要花四十萬錢向朝廷兌換，然后再把皮幣連同玉璧一起進獻給皇帝。白鹿皮幣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皇帝手里，但武帝的錢包里卻憑空多了四十萬錢，真是生財有道。

在經(jīng)濟改革上，桑弘羊無疑是難得人才，采取一系列舉措堵塞了財政漏洞，使大漢沒有因財政問題而崩盤。但是羊毛終究還是出在羊身上，單靠這些財政措施，并不能創(chuàng)造財富，只是對財富的再分配，說的更直白些，這些措施很多是“與民爭利”。鹽鐵專營導致鹽和鐵價格高、質(zhì)量差，算緡、告緡加重了工商業(yè)者負擔，均輸法和平準法讓政府直接參與商品經(jīng)營，使得原本應(yīng)維護社會秩序的政府變成了一個逐利機構(gòu)。

桑弘羊因此成為在史冊中留下惡名的人物，以至于后來發(fā)生旱災(zāi)，有位叫做卜式的大臣說道“烹弘羊，天乃雨”。但實際上，桑弘羊雖然操刀改革，但至多也只是一個替罪羊，真正的禍端是由他背后的武帝所引發(fā)的。

二

武帝的第二昏招是酷吏當?shù)?。所謂酷吏，就是指那些執(zhí)法嚴酷，喜歡羅織罪名，以殺人為主要功績的官吏。任用酷吏，是武帝維持統(tǒng)治的一個重要手段?！妒酚洝分袑ｉT有一章叫做《酷吏傳》，一共提到了十三個酷吏，其中武帝時代就有十個，占了絕大多數(shù)，所以說武帝時代酷吏當?shù)啦⒉粸檫^。

其中比較出名的一個酷吏叫做張湯。他最初受到武帝賞識，是因為辦理陳皇后的案子。陳皇后便是那位“金屋藏嬌”的陳阿嬌。陳阿嬌出生高貴，所以處處趾高氣昂，武帝雖然當初表示要專心寵她，但實際上并不喜歡她。因為如此，陳皇后很難為武帝生下一男半女。

可她又是一個醋壇子，非常嫉妒武帝當時寵幸的衛(wèi)子夫，陰暗的心理使她做了一件蠢事，就是利用巫蠱詛咒。巫蠱之術(shù)是當時一種詛咒人的法術(shù)，操作方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詛咒誰，就用木頭刻成此人的形狀，寫上姓名和生辰八字，然后讓巫師使用咒術(shù)，以求對方被咒死?，F(xiàn)在看來，這種做法非常滑稽，但當時人們對這一套深信不疑。

有人告發(fā)陳皇后利用巫蠱詛咒，武帝就派張湯處理這個事情，張湯頭腦很靈活，他先探查了武帝的大概意圖，知道武帝是想趁此廢掉皇后，但并不想殺皇后。所以最后的調(diào)查結(jié)論是皇后因受到了巫師的慫恿后采用巫蠱之術(shù)，但并不是想咒殺皇帝而只是詛咒衛(wèi)子夫，武帝據(jù)此下令處死巫師并廢掉陳皇后。在處理這個案件時，張湯進一步擴大了范圍，最后因這件事處死了三百多人，這件事情辦得很合武帝心意，從此張湯官運亨通。

更能體現(xiàn)他酷吏本質(zhì)的是有名的“腹誹”事件。當時武帝任命的大農(nóng)令叫做顏異，他負責中央財政，職位重要而且官階也很高。顏異這個人比較正直，武帝為了搜刮財富發(fā)明了“白鹿皮幣”，顏異對此非常反對，這讓武帝感到有些不快。

顏異因為一些事情被人檢舉，武帝派張湯負責調(diào)查，一直看武帝眼色行事的張湯，想利用這個案子進一步取得武帝的信任?？墒菑垳榱税胩煲矝]查出什么，只是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說是有一次顏異與別人談話，有人說現(xiàn)在的法令有問題根本行不通，顏異聽完既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只是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一般來講，這樣的反應(yīng)太正常不過。但到了張湯這里卻有了不同解讀，張湯認為嘴唇既然動了，意味著有話要說，但卻欲言又止，說明顏異想說的話肯定是要攻擊朝廷的法令。于是張湯上書武帝，說顏異作為朝廷重臣，覺得法令不好就應(yīng)該在朝堂上公開提出意見或建議，但他沒有這樣做，卻在背地里誹謗攻擊，陽奉陰違，罪當處死。武帝聽從了張湯的意見，下令處死了顏異。這下子公卿大臣都開始害怕張湯，也不敢再在武帝面前提不同的意見。

后來出了個敢于挑戰(zhàn)張湯的大臣，名字叫做狄山。朝廷當時討論

對匈奴是戰(zhàn)還是和，狄山提出應(yīng)該繼續(xù)采用和親政策。武帝問張湯的意見，張湯知道武帝好戰(zhàn)，他說狄山過于迂腐才提出如此委曲求全的建議。狄山聽到張湯的話后，忍無可忍展開反擊。他對武帝說，張湯是個奸詐小人，根本沒有是非觀念而只會揣摩上意。

狄山講出了大臣們想講但不敢講的話，但給自己帶來了非常嚴重的后果。武帝問狄山，以你的才能，派你守一個郡能否抵抗住匈奴的進攻。狄山如實回答，說自己守不住。武帝繼續(xù)問，如果是一個縣呢，狄山仍說守不住，武帝問那一個邊塞呢，狄山不好意思再說不能，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武帝就派他去駐守一個邊塞。狄山是一個儒生，哪里會打仗，結(jié)果沒到一個月，邊塞就被匈奴攻破，狄山也被匈奴人砍了腦袋。消息傳來，讓大臣們都嚇出一身冷汗，以后再沒有人敢和張湯叫板。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酷吏如此殘酷對待別人，最后自己的下場通常也會很慘烈。武帝元鼎年間，有人發(fā)現(xiàn)文帝的陵園被破壞，一些埋在地下的錢幣被盜，這件看上去和張湯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的事情，卻最終讓他丟掉了性命。

皇帝陵園被盜，自然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丞相莊青翟和御史大夫張湯本來兩人約好一起向武帝謝罪，但張湯卻臨時變卦，他編造了莊青翟事前知道但知情不報的謊言，想抓住這個機會除掉莊青翟，從而讓自己取而代之。

莊青翟手下的三位長史為了保護主人，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們讓官府逮捕了一個和張湯有交往的商人，此人叫做田信，田信供認說張湯和武帝議論的事情，張湯都透露給他，利用這些信息自己賺了大錢。這個事情傳到武帝耳朵里，感到非常生氣，武帝找張湯質(zhì)問，張湯不承認也不謝罪反而裝做很驚奇的樣子，武帝覺得張湯為人奸詐，犯有欺君之罪，失去武帝信任的張湯在重壓之下自盡而亡。

張湯雖然是個酷吏，但卻是一個難得的清官。他死后被抄家，辦案人員發(fā)現(xiàn)“家產(chǎn)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贏”，由此他與田信坐地分贓的說法不攻而破。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張湯。張湯的母親說：“張湯作為天子的大臣，被惡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就用牛車裝載他的尸體下葬，只有棺木而沒有外槨。漢武帝知道后說“非此母不能生此子”，并下令將三位長史處以死罪，丞相莊青翟也被迫自殺。

這些酷吏出生大多不顯貴，有些從小家境貧苦，為了上位通常不

擇手段，而對這些寒族出生又想出人頭地的人，武帝更容易控制。這些酷吏和武帝的關(guān)系，說到底就是鷹犬和主子的關(guān)系，他們看武帝的眼色，幫武帝出面解決問題，為武帝掃除許多障礙，武帝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一旦別人攻擊這些酷吏時，也會給予他們一定保護。

但是，如同張湯一樣，這些酷吏的下場大多不好，武帝時代的十個酷吏，有六個最后自殺或被殺。盡管他們?yōu)樽约核魉鶠楦冻龃鷥r，但造成的影響是極其惡劣的，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白色恐怖，讓武帝統(tǒng)治的中后期變成了一個殘酷壓抑的時代。

三

第三個昏招是求仙問道。在這一點上，武帝和秦始皇很相像，應(yīng)該講漢初幾位皇帝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都比較從容，高祖劉邦病重時，勸退了呂后找來的名醫(yī)，他知道這是命運的安排，所以也只能接受。文帝更是參透生死，認為死是人之必然，沒有必要因此過度哀傷。

但武帝卻不一樣，或許是自感建立了曠世奇功，更加渴求長生不死，他所用的套路和秦始皇基本一致，就是求助于方士，于是一些江湖騙子蜂擁而至，以求利用武帝的癖好來獲得榮華富貴。

第一個“大忽悠”叫做李少君，李少君能來到武帝身邊，和武帝的舅舅田蚡有關(guān)。李少君看上去像是四十多歲，但常自稱是七十歲的人，李少君曾經(jīng)參加田蚡舉行的宴會，宴座中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李少君說起和老人的祖父在一起游玩射獵的地方，老人在小孩的時候曾跟著他的祖父出行，認識這個地方，整個參加宴會的人都感到很驚奇。

這個事情被傳的神乎其神，李少君因此被武帝召見，見面后武帝拿出一件珍藏的青銅器，李少君說這是齊桓公時期的器具，當年放在哪里，做什么用的，說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親眼見過一樣。漢武帝讓人查看青銅器上的銘文，果然是齊桓公的器物，整個宮廷的人都驚呆了，認為李少君應(yīng)該有幾百歲了，是個活神仙，漢武帝從此成為他的粉絲。

李少君和武帝講他自己和那些神仙交往的故事，武帝聽得入了迷，在李少君的指導下，他開始求仙人、煉仙丹，正在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可笑的事情發(fā)生了，李少君死了！宛如神仙的他其實就是一個江湖術(shù)士，長生不死只是他欺騙武帝的一個伎倆，但武帝并不這樣認為，作為李少君的鐵粉，他不相信李少君死了，而認為是化仙而去。

武帝求仙之路并沒有因為李少君的死而停止，由此引來了更多的投機分子，其中比較出名的一個叫做欒大，他對武帝夸下?？?，說自己可以練出不死之藥，還能夠找來仙人。武帝對他寄予很大期望，先拜他為五利將軍，很快又給了他三個將軍頭銜，不僅如此，還封他為樂通侯，這樣還覺得不夠，居然把自己的一個女兒許配給他。武帝經(jīng)常與他一起探討求神不死的問題，但折騰了半天也沒有什么效果。后來欒大和武帝說要去大海求仙，武帝派人和他一起向東到了海邊，看他是否真的能見到仙人，但最終連神仙的影子也沒有看到，武帝此時才意識到欒大是個騙子，就命人把他殺了。

世界上本沒有神仙，但武帝卻不信這個邪，他雖然殺了一些騙子，但一直對此深信不疑，于是方士們像飛蛾撲火一樣絡(luò)繹不絕，為什么武帝明知方士們都是騙子，還如此執(zhí)著呢，司馬遷說這是因為“冀遇其有”，就是說武帝一直心存僥幸，認為雖然大部分都是騙子，但萬一遇到一個真的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但武帝為他自己的夢想，透支著整個國家，為此多次巡游并大興土木，消耗許多但注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四

第四個昏招更可怕，那便是疑神疑鬼。到了統(tǒng)治后期，武帝的健康情況惡化，疑心也變得很重，總覺得有人想害他，由此引發(fā)了極為慘烈的歷史悲劇。當然，他知道別人公開謀害自己很困難，所以最擔心有人在背后采用“巫蠱之術(shù)”，陳皇后就因此被廢除并株連了三百多人。到了武帝后期，由于巫蠱引發(fā)的悲劇逐漸步入高潮，而這個高潮的前奏是公孫賀事件。

公孫賀是當時的丞相，位高權(quán)重。但公孫丞相的兒子很不爭氣，這位“官二代”飛揚跋扈，貪贓枉法，被人告發(fā)后投入監(jiān)獄，公孫賀為此很著急。這時候，朝廷正在抓捕一個叫做朱安世的江湖大俠，但一直抓不到。公孫賀向武帝主動請纓，立下保證去抓朱安世，以求減輕對自己兒子的處罰，武帝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為了自己的兒子，公孫賀下了很大力氣，終于抓住了朱安世。但沒想到，這非但沒救了兒子，反而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朱安世被抓以后向朝廷告發(fā)，說公孫賀的兒子不僅與武帝的女兒陽石公主私通，還在去往甘泉宮的路上埋了不少木偶，并下了巫蠱之咒。甘泉宮離長安有幾十里路，這條路武帝經(jīng)常走，在天子經(jīng)常走的路上進行巫蠱那還了得。武帝查實后，將公孫賀父子處死，還誅殺了

兩位受此牽連的公主，這兩位公主都是皇后衛(wèi)子夫所生，還有一些人受到牽連被殺，其中包括大將軍衛(wèi)青的長子衛(wèi)伉。

前奏結(jié)束后不久，真正高潮很快就到來了。這場悲劇的主角是太子劉據(jù)。劉據(jù)是衛(wèi)皇后所生的獨子，衛(wèi)子夫被立為皇后，劉據(jù)就成為了太子。武帝對劉據(jù)的教育非常重視，專門修了博望苑讓他在里面安心讀書。但劉據(jù)的性格和武帝反差很大，生性比較溫厚寬順。

武帝到了晚年，大部分時間住在甘泉宮，與住在長安的衛(wèi)子夫、劉據(jù)見面很少，溝通少了自然就有了些許隔閡。這時候一個關(guān)鍵人物出現(xiàn)了，這個人叫做江充。據(jù)記載他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對武帝非常忠心，武帝安排的事情辦得都很漂亮。但江充喜歡挑撥離間，經(jīng)常在背后告發(fā)別人。武帝的信任使得江充漸漸膨脹，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這里面也包括太子劉據(jù)。

有一次，太子派人去問候武帝，結(jié)果太子手下不小心把馬車走到了天子專用的道路上，不巧被江充發(fā)現(xiàn)了，他隨即沒收了馬車。太子知道后向江充求情，希望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武帝，劉據(jù)擔心武帝知道了會責備自己對手下管教不嚴，從而影響父子之間的感情。但江充并不買賬，最后還是告訴了武帝。這件事情得到武帝的高度贊賞，認為江充不畏權(quán)勢，盡職盡責，表揚他說“人臣當如是矣”。

不過隨著武帝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弱。江充心里感到一絲恐懼。原因很簡單，武帝駕崩后，如果太子劉據(jù)即位，有可能會借機打擊報復，自己不會有什么好果子。

正在倍感焦慮之際，一個難得的機會到來了。武帝有段時間經(jīng)常做噩夢，夢到許多木偶用大棒打他。江充對武帝說這一定是有人背地里使用巫蠱之術(shù)，武帝派江充去調(diào)查。江充先查辦了許多人，看到武帝對此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一步步將災(zāi)禍引向了太子。他派人去太子處找到了一些木偶，實際上這很可能是江充所為，為的是故意栽贓太子劉據(jù)。

劉據(jù)聽說這件事情，嚇得頓時不知所措。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如果江充將此事告發(fā)武帝，太子的命運堪憂，公孫賀就是前車之鑒，所以不如先殺了江充，再向武帝稟明真相，或許才會有轉(zhuǎn)機。

太子聽從了這個建議，派人把江充抓來殺掉，但殺掉江充后，太子并沒有按計劃立即向武帝報告，而是去找自己的母親衛(wèi)皇后商量，并打開兵器庫武裝了宮廷衛(wèi)隊，隨后莫名其妙地起兵。這樣做確實比

較讓人費解，歷史上對此也沒有詳細合理的解釋，大概劉據(jù)是想一鼓作氣肅清江充的黨羽。

在甘泉宮的武帝聽說太子起兵叛亂，命令丞相劉屈氂領(lǐng)兵鎮(zhèn)壓，兩軍在長安城里惡戰(zhàn)了五天，太子劉據(jù)實力不支逃出了長安，被人發(fā)現(xiàn)蹤跡后被迫自殺。他的母親衛(wèi)皇后，這位與武帝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的女人也被賜死，太子妃史良娣、太子的兒子、女兒等全部被誅殺。

衛(wèi)子夫為武帝生了三女一男，在兩次巫蠱之禍中，二女一男連同自己都以慘死而告終。不知衛(wèi)子夫是否還懷念當年在平陽侯府的生活，如果不被武帝發(fā)現(xiàn)，或許會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雖然沒有后來的榮華富貴，但也不會有殺身之禍。她和自己子女的命運一再昭明，人一旦陷入政治漩渦，便很難把控自己的命運，幾十年的夫妻、父子、父女感情在冰冷的政治面前其實什么都不是。

過了一年，武帝終于安靜下來，總覺得劉據(jù)一向溫厚，不太可能起兵叛亂。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知道太子起兵是被江充所逼，始作俑者是江充，太子是被冤死的。這時候正好大臣田千秋上書為太子喊冤，武帝順水推舟為太子進行了平反，一方面他誅殺了江充的族人，以示為太子復仇。另一方面在太子自殺的地方建了“思子臺”，表達對太子的思念。在長安還修建了“歸來望思臺”，希望太子在外游蕩的魂魄早日歸來安息。但人死不能復生，如果說這場父子相殘的悲劇有什么積極的東西，那就是促使武帝徹底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從而沒有一條道走到黑。

五

昏招頻出導致統(tǒng)治秩序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表面看由于對外戰(zhàn)爭的勝利，版圖不斷擴大，似乎又到了一個繁榮昌盛的盛世。但是連年征戰(zhàn)、窮奢極欲，征調(diào)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百姓的負擔越來越重，已經(jīng)苦不堪言。平靜的表象下，巨大危機已經(jīng)出現(xiàn)，大量的流民以及地方時常出現(xiàn)的反抗事件，看上去越來越像秦末的景象。

此時，對外戰(zhàn)爭上也到了強弩之末，匈奴經(jīng)過十余年的休養(yǎng)，漸漸恢復元氣，又開始不斷侵擾邊境。公元前99年，漢武帝派遣李廣利帶領(lǐng)三萬騎兵出擊匈奴，同時派李陵率領(lǐng)五千步兵，作為接應(yīng)。這位李陵是著名的飛將軍李廣的孫子，不幸的是李陵遭遇八萬匈奴騎兵包圍，頑強抵抗了八天后，寡不敵眾，最后投降匈奴。

消息傳到長安，漢武帝大怒，幾乎所有大臣都順著武帝的意思來譴責李陵的投降行為，只有一個人站出來為李陵說話，他便是《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或許他是因敬仰李廣將軍，想為他的孫子說句公道話，亦或許如司馬遷自己所解釋的，這樣做是為了寬慰武帝，但后果卻是相當嚴重，武帝一怒之下將司馬遷打入大牢，并處以宮刑。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寫到：“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彼抉R遷如他們一樣，忍受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完成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偉大歷史著作《史記》。

公元前90年，武帝命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擊匈奴，李廣利出征匈奴前與丞相劉屈氂密謀推立李夫人之子劉髆為太子，后事發(fā)，劉屈氂被腰斬，李廣利率軍投降匈奴，其家族被夷滅，七萬精兵也就這樣全部喪送，整個西漢王朝已經(jīng)到了內(nèi)外交困的階段。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不改變治國之策，繼續(xù)聽之任之，很有可能與秦王朝命運殊路同歸。

武帝此時應(yīng)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正好趕上桑弘羊上書，建議在天山附近一個叫做輪臺的地方建筑邊塞，并派軍隊駐守。按照過去武帝的性格，這樣力主積極擴張的建議一定會被采納，但這次卻出人意料地被武帝拒絕了。不僅如此，武帝還就此下了一道詔書，對以前的治國之策進行了反思和檢討，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輪臺罪己詔》，漢武帝由此成為中國歷史第一個以罪己詔來進行自我批判的皇帝。

在這份詔書中，武帝深刻反思了連年征戰(zhàn)給國家和百姓造成的嚴重后果，他寫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碧岢稣咭獙嵭懈巨D(zhuǎn)變，以后要嚴禁苛政，不得擅自增加百姓的賦稅負擔，要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和農(nóng)業(yè)，在軍事上不再主動采取進攻，而以防御為主，即“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并把這些做為今后的基本國策。

通過輪臺罪已，武帝對整個政策進行了一百八十度的調(diào)整。這樣的調(diào)整，在關(guān)鍵時刻挽救了武帝，也挽救了大漢王朝。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對此評價道“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的確如此，武帝的這次改弦易轍，猶如懸崖勒馬，否則西漢王朝的命運真不好說

，武帝本人在歷史上的評價也可能完全相反。

坦率地講，讓一位皇帝主動深刻反思自己所作所為，特別是在文治武功方面建樹頗多的武帝，把所有錯誤和責任都歸結(jié)在自己身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作為天下最有權(quán)威的人，把自己的錯誤公告于天下無疑需要巨大勇氣，漢武帝的這份勇氣還是值得贊揚的，這也是他超過秦始皇的地方。

全面調(diào)整政策后不久，公元前87年，統(tǒng)治這個帝國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武帝劉徹走到了生命的終點，終年七十歲。武帝臨終前一天，下令立自己的最小的兒子劉弗陵為太子，并命霍光、金日等為顧命大臣，囑咐他們好好輔佐劉弗陵，做完這件事情，叱咤風云的武帝終于安心閉上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