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鄧曉芒教授 摘要 在魏晉時玄佛合流的大潮中所形成的三大佛學(xué)派別“本無宗”、“心無宗”和“即色宗”,由開始的借老莊和玄學(xué)來“格義”到逐漸擺脫玄學(xué)影響而更多地吸收印度佛學(xué)因素,接力棒式地走過了一個“由玄入佛”的過程。其中,支遁的“即色宗”作為最后一站,容納了道安“本無宗”的觀點,但去掉了從老莊接過來的“生”之比喻,將“無”理解為“空”;繼而又把“心無宗”(連同它的各支脈)也當作自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并不把“幻化”、“夢覺”和“緣會”等等看作僅僅是消極的東西,而是看作進入“本無”境界的必要的環(huán)節(jié)。這就完成了對所有六家七宗的綜合和總結(jié),在這一邏輯進程中,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和作用,最終則是建立起了一個層次豐富、解釋合理、內(nèi)容全面的大乘空宗學(xué)說。但其中仍然不夠通透之處在于,在對“色”的理解上仍然是外在地為它找根據(jù),而沒有從自否定的眼光把它自身理解為“不自色”的根據(jù),受到僧肇的批評。 關(guān)鍵詞 魏晉佛學(xué);由玄入佛;本無宗;心無宗;即色宗;空 漢魏時期,印度佛教大、小乘經(jīng)典即已開始被譯為漢文,其中一個重點是大乘“般若學(xué)”的譯介。“般若”(Prajnā)在梵文中意為“智慧”,相當于中國古代的“哲”字,所以,“般若學(xué)”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哲學(xué)”,也就是“智慧之學(xué)”;但現(xiàn)代中國的“哲學(xué)”一詞來自日本人翻譯古希臘的philosophia,希臘文原意并不是“智慧之學(xué)”,而是“愛智慧”。日本人最初是譯作“愛知學(xué)”,但后來覺得太一般,于是,從中國古代文獻中取來一個“哲”字,譯作“哲學(xué)”。“哲”和“般若”一樣,不是一般的知識或聰明,而是最高層次的智慧,但都不包含“愛”的意思在里面。看來東方哲學(xué)(中、印)與西方哲學(xué)(古希臘)的確有所不同,這里且不展開。而中、印哲學(xué)中所共同的“智慧之學(xué)”則成了溝通兩大文化的最高學(xué)問的橋梁。印度佛教的般若既然是一種最高智慧,那么,中國古代最高層次的智慧是什么呢?當然是《易經(jīng)》中的“形而上者謂之道”、以及闡發(fā)形而上學(xué)之道的道家哲學(xué)了。所以,翻譯佛經(jīng)一開始就要依據(jù)老莊,以老解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到了魏晉時代,正當玄風(fēng)大盛,于是,玄佛合流勢不可擋,并以此形成了解釋和闡揚佛學(xué)的不同流派,即所謂“六家七宗”的爭論。而其中最主要的佛學(xué)流派是三個派別,即“本無宗”、“心無宗”和“即色宗”。另外還有“本無異宗”、“幻化宗”、“識含宗”、“緣會宗”,屬于支脈。它們與當時的魏晉玄學(xué)相并行,而它們之間相互的爭論也頗類似于玄學(xué)中的爭論。我們幾乎可以在這幾個佛學(xué)流派中找到它們一一對應(yīng)的玄學(xué)主張。 ![]() 鄧曉芒著《鄧曉芒講演錄——哲學(xué)與生命》 一、“本無宗” 該宗的代表人物是道安(312—385),他生于郭象逝世的那一年,活了73歲。他12歲出家,先師從佛圖澄,后研習(xí)禪數(shù)學(xué),最后才潛心于般若學(xué)。其代表性的主張是“諸法本性自無”,據(jù)隋代“三論宗”創(chuàng)始人吉藏的《中論疏·因緣品》介紹:“釋道安明本無義,謂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夫人之所滯,滯在末有,若宅心本無,則異想便息。安公明本無者,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無。”這里用“本末”關(guān)系來解釋本無,有王弼“崇本息末”的影子。但與王弼以及道家哲學(xué)的通常講法不同的是,道安的“以無為本”并不主張“無能生有”,而是《名僧傳抄·曇濟傳》中提出無不過是指“性空”,而“非謂虛豁之中能生萬有也”。就是說,他從“本無”中排除了老子“生”(有生于無)的含義,倒是與向秀和郭象從“道”和“無”身上剝除“生”的做法有些相似。向秀只承認無這個“不生不化”者是萬物生化之“本”,卻并非這種生化的具體執(zhí)行者;他提出的“無心論”改變了道家“無為”的模型含義,使之卸下了解釋萬物生成之本的重擔(dān),成了一種對待萬物生成的主觀態(tài)度;郭象則順著這一思路而切斷了有無之間的通道,他的“獨化論”去掉“無”的“生”、“化”功能,而將生、化之本完全歸之于“有”(自生自有)了。道安同樣剝奪了無的“生化”作用,但他不是通過把無解釋為“無心”來做到這一點的,而是引入了印度佛學(xué)的“空”。如果說向、郭的“無心”雖然在實踐活動的意義上已經(jīng)徹底清除了一切有為無為的可能性,但畢竟還帶有實踐哲學(xué)的殘余,至少在形式上還是實踐哲學(xué)的一種自否定的模型;那么,道安的“無”則是完全跳出了實踐哲學(xué)的范疇,而使老子在自然哲學(xué)中所設(shè)定的“無”不再是實踐哲學(xué)的一種模型或隱喻,絲毫不指望它造就出什么來,而完全成了自然哲學(xué)中的萬物之“本”,即“廓然而已”的“空”。據(jù)南朝曇濟對本無宗的描述: 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深經(jīng),皆備明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于元氣陶化,則群象秉形,形雖資化,權(quán)化之本,則出于自然,自然自爾,豈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無在元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故為本無。(《名僧傳抄·曇濟傳》) ![]() 道安像 顯然,這正是一種解釋“元氣陶化”之本的自然哲學(xué),但并不是作為“倫理學(xué)之后”的實踐模型,而是展示自然自爾的“真際”。用道安自己的話來說,這就是“真道”、“正道”: 般若波羅蜜者,成無上正道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義焉,法身也,如也,真際也。故其為經(jīng)也,以如為首,以法身為宗。如者,爾也,本末等爾,無能令不爾也。佛之興滅,綿綿常存,悠然無寄,故曰如也。法身者,一也,常凈也。有無均凈,未始有名,故于戒則無戒無犯,在定則無定無亂,處智則無智無愚。泯爾都忘,二三盡意,皎然不緇,故曰凈也,常道也。真際者,無所著也,泊然不動,湛爾玄齊,無為也,無不為也。萬法有為,而此法淵默,故曰無所有者,是法之真也。(《合放光光贊隨略解序》) 我譯作:通過智慧到達彼岸,這是完成無上正道真道的根本。正道就是自身等同不可分之道,這同一個道有三種含義:它是普遍法則之所依(法身),是直接呈現(xiàn)的(如),是真實無妄的。所以作為經(jīng),它以直接呈現(xiàn)為首,以承載普遍法則為宗旨。直接呈現(xiàn)就是“此”(爾),本末都是同樣的此,不能使它不如此。佛不論是得到振興還是受到壓制,都綿綿不斷地常存,悠然而獨立不依,所以叫做直接呈現(xiàn)。普遍法則之所依是“一”,是永遠純凈的。有無都凈化掉了,從來都是無名的。所以,“戒”體現(xiàn)為無戒無犯,“定”體現(xiàn)為無定無亂,“慧”則是無智無愚,這些區(qū)別都泯然遺忘,二三之意就盡在其中,皎然無緇塵,所以說是純凈的常道。至于第三種即真實無妄之義,則是無所附著,泊然不動,在深湛玄妙中齊萬物,這就是無為而無不為。各種法則都是有為的,唯獨這一法則是淵深緘默的,所以說,無所有才是法的真諦。 ![]() 丁福保編《佛學(xué)大辭典》 由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道安深受老莊的影響,如將“常道”看作“一”,未始有名,推崇無為而無不為、坐忘,道存淵默,齊物,這些說法甚至用詞都是信手拈來,自然融入佛理之中。但從“本末等爾”一語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脫離了王弼的“本末之辨”,而吸收了郭象《齊物論注》的“任而不助,則本末內(nèi)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跡”觀點。但郭象的意思是,本末都在物中,而不在道中;而道安卻正好用本末來規(guī)范萬法(有)和法身(道、無)的關(guān)系,不過這種關(guān)系是一種直接呈現(xiàn)的真如關(guān)系,而不能用王弼的“崇本息末”或“崇本舉末”這樣的間接關(guān)系來表示。再一個與郭象(和向秀)相同之處是,他出于“真如”的直接性也排斥了老莊當作道的基本模型的“生”,否定了“有生于無”。作為法身的道或“一”決不是“生”出了萬法或萬有,而是本身就直接呈現(xiàn)出萬法萬有,只須憑般若智慧從當下之“此”(爾,相當于海德格爾Dasein中的“Da”)的“淵默”中直觀即可。當然,這又與郭象訴諸“無心”而給萬物保留了“自生自化”、“獨化”不同,道安從有見無、即物明道,走的是一條神秘主義的道路: 含弘靜泊,綿綿若存,寂寥無言,辯之者幾矣,恍惚無行求矣。漭乎其難測,圣人有以見因華可以成實,睹末可以達本,乃為布不言之教,陳無轍之軌。(《道行經(jīng)序》) ![]() 《道行般若波羅蜜經(jīng)》 這倒是有點像郭象所主張的“游外冥內(nèi)”之途。“因華可以成實,睹末可以達本”,在最不起眼的世俗事物中看出深奧的玄理,但卻并非因為宇宙生成論上的生化關(guān)系,而是認識論上的靜觀玄覽。其實這不如說是王弼所主張的得象忘言、得意忘象,由此再次打開了被郭象所關(guān)閉的“眾妙之門”。而道安的“不言之教”、“無轍之軌”則與小乘佛教的修行法接上了頭,并預(yù)示了后世佛教禪宗的“頓悟”之說。但由于他放棄了“生”,也就是放棄了因華成實、自末達本的具體手段,這就使他的“本無”成了懸空的說教。僧肇(《不真空論》對這種架空的本無論有這樣的批評:“'本無’者,情尚于無多,觸言以賓無。故非有,有即無;非無,無亦無……此直好無之談,豈謂順通事實,即物之情哉?” ![]() 僧肇著《肇論校釋》 的確,對于中國重實效的思想傳統(tǒng)而言,即使是老子玄而又玄的“道”,也必須有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抓手”之處,所以在中國哲學(xué)中,“生”的概念是不可放棄的,即使它被向秀和郭象從“道”身上剝離下來,也只不過是為了使萬物獲得“自生”,隨即被返還給了萬物之有。所以在“本無宗”中,道安跨出的步子顯得稍微大了一點,他的“自然”概念完全沒有“生”的意思,而只是“自然而然”、或郭象所謂“泰然任之”之意。于是,從本無宗中就分出了一個更有中國味的支派,這就是“本無異宗”,其代表人物有竺法深、竺法汰。而本無異宗與本無宗的一個主要區(qū)別,就在于它主張世界由空而“生”。 《二諦搜玄論》十三宗中,本無異宗,其制論云:“夫無者何也?壑然無形,而萬物由之而生者也。有雖可生,而無能生萬物。故佛答梵志,四大從空生也。”《山門玄義》第五卷《二諦章下》云:“復(fù)有竺法深即云:諸法本無,壑然無形為第一義諦;所生萬物,名為世諦。故佛答梵志,四大從空生也。” ![]() 湯用彤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 “無生萬物”的思想來源是老子的“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但老子并沒有具體闡述無是如何生出萬物來的。漢代“元氣論”(如王充)雖然描述了萬物如何因元氣的聚散流行、陰陽感應(yīng)、五行相生(董仲舒)而形成,但與形而上的“無”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倒是王弼的《〈周易·復(fù)卦〉注》認為,“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fēng)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以及《老子微旨例略》“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故能為品物之宗主,苞通天地,靡使不經(jīng)也。”與本無異宗的“四大”(水、火、地、風(fēng))皆生于無的說法正相吻合。所以,本無異宗“純系以王弼思想曲解了般若學(xué)的'空觀’”,應(yīng)該是有道理的。 ![]() 王弼像 但人們一般都肯定本無宗和本無異宗所說的佛教的“空”來自道家和玄學(xué)家的“無”,而對“空”和“無”這兩者究竟有什么區(qū)別則語焉不詳。其實從本無異宗這里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來,這個區(qū)別就在于,道家的無從老子那里一開始就是以自然的“生”或“生養(yǎng)”為模型的,這一模型一直沿用到王弼,在向秀和郭象那里才遭到了首次顛覆,開始了從道家向儒家轉(zhuǎn)向的歷程;而在佛教那里則從來沒有這一生殖的模型,所以本無異宗用道家的“無”及其“生養(yǎng)”功能來詮釋佛教的“空”,完全是一種牽強附會、張冠李戴。在本無異宗之后,后來的佛家各派就再沒有用“生”來講“空”的了。道家的“無”是一種實踐哲學(xué)的模型,它底下隱含的是“無為而無不為”,所以可以“生”萬物;佛家的“空”則不是實踐模型,而是有唯識論的背景,是指我們?nèi)绾文軌颉翱纯铡边@個世界,用不著“生”萬物。這倒是與向秀、郭象的“無心論”有些接近。道安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雖然也用道家的“無”來比附佛家的“空”,但他首先就去掉了其中的“生養(yǎng)”功能,因而他不能從王弼處、而只能從向秀和郭象那里借用“無”這一概念來“格義”。而向秀和郭象的“無”不是別的,只是“無心”。當早期般若學(xué)家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便開始從“本無宗”過渡到“心無宗”了。 ![]() 郭象像 二、“心無宗” 該宗以支愍度為代表,其基本觀點是僧肇后來歸納的“無心于萬物,萬物未嘗無”(僧肇《不真空論》)。如果沿著這條思路來理解,則心無宗完全是接著郭象講下來的,因為郭象正是憑借其“無心論”而將自生自有留給了萬物,甚至推出了“物之變化,無時非生,生則所在皆本也”(《庚桑楚注》)的命題。但如果以為支愍度完全是在以向秀、郭象的玄學(xué)去附會佛理,也會誤入陷阱。的確,當時及后來一些人對心無宗的解釋也是將內(nèi)心和外物對立起來,如吉藏在《中觀論疏》中說:“經(jīng)中說諸法空者,欲令心體虛妄不執(zhí),故言無耳,不空外物,即萬物之境不空。”安澄《中論疏記》說:“釋僧溫著《心無二諦論》云:'有,有形也;無,無像也。有形不可無,無像不可有。而經(jīng)稱色無者,但內(nèi)止其心,不空外色。’此壹公[即道壹]破,反明色有,故為俗諦;心無,故為真諦也。”今人引此二人的評論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萬物為有,有為實在,不是無。所謂無,是無像。像,指的是人們對外物的意識,包括有執(zhí)之心。諸法皆空,不是否定外物的存在,外物是客觀實在的。空只是人們對外物的無意識,凝心神于無”;所以,“這顯然與《般若經(jīng)》的經(jīng)義不符,與道安的本無宗也有出入”。照這樣看,支愍度似乎成了一個康德式的二元論者,甚至有一半是唯物論者。但奇怪的是,僧肇在上述“無心于萬物,萬物未嘗無”后面,接下來的一句卻是:“此得在于神靜,失在于物虛。”明明前面講了心無論的萬物“未嘗無”,緊接著就講它的失誤在于“物虛”,似乎是說不該把萬物看作了虛無,這不是自相矛盾?著名的佛學(xué)大師僧肇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 許抗生著《僧肇評傳》 為了化解這一“矛盾”,學(xué)者們也作了一些嘗試。如任繼愈對這兩句話的解釋是:“'無心’這一派,他們只是主觀方面排除萬物對心的干擾,但沒有否認萬物的存在。這一派的優(yōu)點在于使心神安靜(不受外物干擾),錯誤在于沒有取消外界的存在。”這里把“失在于物虛”解作“錯誤在于沒有取消外界的存在”,不是很說得通。若僧肇是這個意思,他應(yīng)該說“失在于物不虛”才是。呂澂對后一句的解釋則是:“在主觀智慧方面是空寂了,這當然是正確的;但是由此而認為物僅是虛無,沒有看到它假有的一面,這就錯誤了。”意思勉強可以沾邊,但表述仍然與前一句相矛盾,因為既然認為“萬物未嘗無”,怎么又“認為物僅是虛無”?已經(jīng)認為“物僅是虛無”了,又怎么“沒有看到它假有的一面”?其實僧肇的意思是,心無論者雖然認為萬物未嘗無,但他們眼中實在的物其實是虛的(而非“認為”物僅是虛無),客觀上是以“虛”為“物”卻不自知(當然“以虛為物”或“物虛”本身并不錯,如僧肇《不真空論》開頭一段話中說道:圣人“豈不以即萬物之自虛,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這里的前后意思是完全貫通的,不存在矛盾。那么,什么是“物虛”的錯誤呢?這就必須聯(lián)系到郭象有關(guān)物的“自生”、“獨化”的觀點才能明白。 ![]() 任繼愈 眾所周知,郭象《庚桑楚注》的萬物“自生”是一個不斷自己變化的過程,“物之變化,無時非生,生則所以皆本也”,《知北游注》:“非唯無不得化而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為無矣。是以夫有之為物,雖千變?nèi)f化,而不得一為無也。不得一為無,故自古無未有之時而常存也。”這就是在“無心”的放任下,由萬物自己來看待萬物的發(fā)生,它不以人的意識為轉(zhuǎn)移,自根自本,似乎有“唯物主義”的傾向。心無宗一旦從郭象那里接過了“無心論”,則勢必連帶著也要承認萬物的自己變化,雖然不一定用“自生”這個概念。而在僧肇看來,萬物的自己變化其實也是“虛”的,哪怕它不是“無”,但卻是“假有”,這就叫做“物虛”,是心無宗所沒能看出來的。為什么是“假有”?在這里“有”不是和“無”相對立,而是和“空”相對立,因為僧肇認為“不真即空”。例如在《物不遷論》中,僧肇證明了萬物的變化最終歸結(jié)為靜而不遷,其結(jié)論云:“乾坤倒覆,無謂不靜,洪流滔天,無謂其動。”物雖非無,但卻不真,洞見到這一點,即了空之真義。在這種意義上色有和心無皆為一空,俗諦和真諦合為一諦。當然這只是僧肇的解釋,反映的是他的統(tǒng)合諸派的立場。他由這一立場而對當時最重要的三派作出了自己的評價,同時也揭示了其他各派的緣起。可以看出,當時的各派之間處于激烈的思想斗爭之中,互相揪辮子、找漏洞,夸大一個方面而貶抑另一方面,各樹旗號,標新立異。 于是,針對支愍度“心無宗”的“心無色有”說,引發(fā)了“幻化宗”、“識含宗”和“緣會宗”三者起來反駁。幻化宗的創(chuàng)始人道壹和尚認為,萬有之色非真有,而是皆如幻化:“一切諸法,皆同幻化。同幻化故名為世諦。心神猶真不空,是第一義。若神復(fù)空,教何所施?誰修道?隔凡成圣,故知神不空。”色非真有,這與后來僧肇的“不真空論”相一致;但由此推出“心神不空”,將“世諦”(俗諦)和“真諦”割裂開來,“隔凡成圣”,這就與僧肇不同了,也背離了大乘空宗的基本原則。這個基本原則就是《般若經(jīng)》的“一切皆空”:“菩薩摩訶薩欲住內(nèi)空、外空、大空、最空、空空、有為空、無為空、至竟空、無限空、所有空、自性空、一切諸法空、無所猗空、無所有空,欲知是空事法者,當學(xué)般若波羅蜜”(《放光經(jīng)·放光品》),又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僧肇《答劉遺民書》)。“心無宗”沒有把萬物看空,幻化宗則沒有把心神看空,都是不符合大乘空宗本義的。當時還有于法開創(chuàng)立的“識含宗”,主張“三界為長夜之宅,心識為大夢之主。今之所見群有,皆于夢中所見。其于大夢既覺,長夜獲曉,即惑倒識滅,三界都空。”只有“心識”是不滅的。這與“幻化宗”大同小異,以“夢”代“幻”而已,其實不夠立為一“宗”。稍微有所不同的是道邃的“緣會宗”。其宗大意為:萬物都為因緣匯聚,聚則成有,散則歸無,故色有皆為一時幻相,并非實有。其實“緣會”在郭象那里也早有此意,他以“無心”而釋放給萬物的“獨化”,本身就是一種偶然的命運,“冥然以所遇為命,而不施心于其間;泯然以至當為一,而無休戚于其間。”(《人間世注》)只是他并不以為這是一種幻相,反而認為是一種逃脫不了的天命,并以此作為萬物本有之根據(jù)。同一種偶然性在佛家的背景下卻恰好成了事物空幻不實的證明。 ![]() 呂澂著《中國佛學(xué)源流略講》 所有這三派,都是揪住心無宗在“心無”的前提下還承認“色有”這一點做文章,即揭示僧肇所指出的,這種色有不過是“物虛”。他們要證明其實色有非有,或者有非真有,也就是要證明色有和心無一樣,也是同歸于空。但他們證明色有為空的根據(jù)都是外在的,即訴諸“心神”、“心識”或“無心”而使諸色驅(qū)幻、覺夢和解緣,這多少有些繁瑣,而且把真諦俗諦外在地對立起來,也顯得不夠通透。能否就從“色有”這一明擺在面前的事實出發(fā),而畢其功于一役,不需要任何輔助假設(shè)而將“色即是空”證明出來呢?這就是“即色宗”所做的工作。 ![]() 任繼愈著《漢唐佛教思想論集》 三、“即色宗” 這一派以支遁(支道林,313—366)為代表,據(jù)說“是各家中最出色的一家,在當時名士們中間他的聲譽最隆,孫綽把他比做'竹林七賢’中的向子期”,他精通《莊子》,在講“逍遙義”上甚至被認為“超過向、郭”。他的《即色游玄論》、《釋即色本無義》雖然未能保存下來,但單從標題看,已可看出受郭象“游外冥內(nèi)”說的影響。在早期的《莊》學(xué)解釋中,人們一般把莊子視為“拱默于山林”的隱者,貴無而賤有,但按照向、郭“逍遙義”,大隱隱于朝市,不拘內(nèi)外有無,均可暢游于玄冥。如郭象所言:“夫理有至極,外內(nèi)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nèi)者也,未有能冥于內(nèi)而不游于外者也。”(《大宗師注》)而在支遁看來,既如此,則斤斤計較于“本無”或者“心無”,生怕沾上三界色有之俗氣,這就是一種不自然的做作或潔癖了。這正是支遁“即色本無”之義。在他看來,真逍遙者,無處不逍遙,所作《逍遙論》曰: 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鵬鴳。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于體外,鴳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于心內(nèi)。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而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塊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茍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 ![]() 《世說新語》 所謂“當其所足,足于所足”“至足”,相當于郭象的“足性”。但郭象由于是從“無心”上講的,所以,他的足性是客觀上的,萬物均可因自生自化而逍遙;而支遁的“至足”卻是一種“至人之心”,是從主觀感覺上說的。所以,他又說: 夫至人也,覽通群妙,凝神玄冥,靈虛響應(yīng),感通無方。建同德以接化,設(shè)玄教以悟神,述往跡以搜滯,演成規(guī)以啟源。或因變以求通,事濟而化息,適任以全分,分足則教廢。故理非乎變,變非乎理,教非乎體,體非乎教。故千變?nèi)f化,莫非理外,神何動哉?以之不動,故應(yīng)變無窮。(《大小品對比要鈔序》) 凝神玄冥是“至人”達到逍遙境界的必由之路,也就是能夠從日常俗務(wù)中體會到無上妙境的修養(yǎng)或能力。我不需要超脫色界之外去求本無,而就在色界之中即可見出本無,因為我可以就在色界之中游于玄冥。其實這個意思在莊子那里已經(jīng)隱含著了,他的《知北游》說法是 “道無所不在”;后世禪宗則發(fā)展為“擔(dān)水劈柴,無非妙道;穿衣吃飯,皆是法事”。依照《廣弘明集》卷一五《善多菩薩贊》,支遁的說法則是:“自大以跨小,小者亦駭大。所謂大道者,遺心形名外。都忘絕鄙當,冥默自玄會。善多體沖姿,豁豁高懷泰。”意為:據(jù)莊子小大之辯,大道雖然關(guān)心的是形而上的東西,但卻忘記和鄙賤的東西斷絕關(guān)系,而是在幽冥玄妙之處相會合,善多菩薩體驗了各種沖突,卻能居高臨下,泰然懷之。人們可以從中看出一脈相承的一條線索,是與中國文化“天人合一”、“內(nèi)在超越”的總體框架相吻合的。這就是為什么作為一種佛教哲理,支遁的“即色論”在中國人聽來更感親切,更易領(lǐng)會的緣故。 ![]() 《廣弘明集》 在支遁的逍遙義后面,《世說新語·文學(xué)》支持它的是這樣一個綱領(lǐng)性的命題:“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fù)異空。”正是在這里,他顯示出和郭象的獨化論不同的地方。郭象的“無心”與“萬有”之間的聯(lián)系畢竟是間接的,無心并不支撐起萬有,也不參與萬有,而是放任萬有之自生獨化;而這一點恰好讓萬有之性直接由其自己自生出來,而不再需要另外的解釋。相反,支遁雖然說“即色為空”,空與色之間的聯(lián)系是直接的,但這恰好使色之性不再是色“自有”的,它失去了自己理所當然的自生自化的根據(jù),而要到非色的空那里才顯示其根據(jù);這又使色與空之間的關(guān)系反而成了間接的了,所以,“色復(fù)異空”。這就是為什么郭象到頭來呈現(xiàn)出某種崇有的傾向,而支遁的“色有”則通過自否定的現(xiàn)身說法而最終成了邁向佛家“本無”即“性空”的起點。而在這一點上,他與道安的“本無論”又是一致的,所以,有人看出他的說法與吉藏《中觀論疏》“安師本性空宗無異也”。但就論證本無的方式而言,他比道安更加圓熟,也更加細膩和思辨。他甚至先于僧肇看出了道安本無論一味空談“無”的毛病,而在《大小品對比要鈔序》一文中不點名地提出了這樣的批評: 理冥則言廢,忘覺則知全。若存無以求寂,希智以忘心,(則)智不足以盡無,寂不足以冥心。何則?故有存于所存,有無于所無。存乎存者,非其存也;希乎無者,非其無也。何則?徒知無之為無,莫知所以無;知存之為存,莫知所以存。希無以忘無,故非無之所無;寄存以忘存,故非存之所存。 我譯作:道理幽深則言語失效,忘記覺解則知識完備。如果保存“無”以求得寂靜,追求知識而忘掉了心悟,則知識不足以窮盡無,寂靜不足以暗合于心。為什么?因為有的場合是存在于所存在,有的場合是無于所無。存在于存在,這并非存在;追求無的也并非無。為什么?因為只知道無之為無,而不知道其所以無;只知道存在之為存在,不知道其所以存在。追求無卻忘掉了無,所追求的就不是無之所以無;寄托于存在卻忘掉了存在,所寄托的就不是存在之所以存在。 ![]() 孫以楷主編《道家與中國哲學(xué)·魏晉南北朝卷》 這簡直是一篇“反海德格爾”宣言!海德格爾是要從無中追溯到存在,支遁則是要從存在追溯到無。海德格爾問:“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不是無?”支遁問的則是:“為什么本無而不是有物存在?”正如海德格爾把問題最終改變成了:“存在者如何存在?”支遁的問題則轉(zhuǎn)換成了:“萬物如何成為無?”他對道安的不滿之處也正在于,后者一味“存無以求寂,希智以忘心”,最后卻使無本身沒有了著落,無法使其“所以無”體現(xiàn)出來,實際上把無給“忘掉”了,正如海德格爾批評人們忘掉了存在一樣。海德格爾說,當人們把存在者當作存在來追求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jīng)存在了,但他們忘記了這一點(存在遺忘)。支遁的意思也是說,當人們追求無的時候,他們的追求本身才是無之所以無;而當他們保存存在的時候,他們的保存才是存在之所以存在。所以他們追求的無并非無,他們保存的存在也非存在,但他們對自己的追求和保存都忘記了,所以既失去了無,也失去了存在。既然盯著無追求卻失去了無,一心寄托于存在的也忘記了存在,那該怎么辦呢?支遁接下來給出了辦法: 莫若遺其所以無,忘其所以存。忘其所以存,則無存于所存;遺其所以無,則忘無于所無。忘無故妙存,妙存故盡無。盡無則忘玄,忘玄故無心。然后二跡無寄,無有冥盡。是以諸佛因般若之無始,明萬物之自然;眾生之喪道,溺精神乎欲淵。悟群俗以妙道,漸積損以至無;設(shè)玄德以廣教,守谷神以存虛;齊眾處于玄同,還群靈乎本無。 我譯作:還不如拋開無所以無,忘掉存在所以存在。忘掉存在所以存在,則沒有存在于所存在;拋開無所以無,則忘掉了無于所無。忘掉了無,所以,保存了奧妙,保存了奧妙則是對無的窮盡。窮盡無則忘記了玄想,忘記玄想則是無心了。然后,有無兩者的痕跡都失去了寄托,雙方都盡在冥冥之中了。這樣一來,諸佛都因為般若智慧從無開始,而明見了萬物之自然;眾生喪失了道,而使精神沉溺于物欲的深淵。要用妙道來開悟俗眾,使其損之又損,逐漸抵達無;以幽深的德行設(shè)立普及教育,持守低姿態(tài)以保存虛心;讓眾生平等地處于玄同,這樣使他們的心靈返回到本無。 ![]() 《道德經(jīng)》 可見,支遁開出的藥方就是更徹底地遺忘:不但遺忘無,而且遺忘無之所以無,即遺忘對無的追求;不但遺忘存在,而且遺忘存在之所以存在,即遺忘對存在的保存。這種遺忘是必要的,正如海德格爾把“存在遺忘”看作“天命”,把對真理的遮蔽看作對真理的庇護一樣,支遁也把對“無”的遺忘視為對奧妙的保存。只有對奧妙的保存才能把“無”一網(wǎng)打盡(通過“得魚忘筌”的方式),而這樣窮盡了“無”,也就把玄想(作為“筌”)忘掉了,這時我們處于“無心”的狀態(tài)。向秀、郭象的“無心”是對萬物“泰然任之”,但由此而區(qū)分了有和無;支遁這里的“無心”則是連對有和無的玄想都被遺忘了,于是,“二跡無寄,無有冥盡”。他認為諸佛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悟到最原始的“無”就是對萬物自然的明見,如眾生失道,精神隳沉,假有之“色”遮蔽一切,這其實是一個自然過程,回避不了的。于是,諸佛“當色即色”,“悟群俗以妙道,漸積損以至無”,這種開悟群眾的妙道就是忘之又忘,損之又損,最后使人悟到“色不自色,雖色而空”。而這才是真正的“本無”。 ![]() 海德格爾著《路標》 由此可以看出,支遁的“即色宗”不僅容納了道安“本無宗”的觀點,而且也吸收了“幻化宗”、“識含宗”和“緣會宗”的觀點,只不過他并不把“幻化”、“夢覺”和“緣會”看作僅僅是消極的東西,而是看作進入到“本無”境界的必要的起點,沒有這些“俗諦”,所謂的“真諦”是進不去的。所以,最開始要以“無心”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色有,權(quán)當它們都是“有”;然后再“即色游玄”,看出這些色有其實都是“假有”,從而悟到“色不自色,雖色而空”。可見他是把“心無宗”也當作自身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了。這就完成了對所有以上六家七宗的一個綜合和總結(jié),在這個體系中,各家各派都各歸其位,有自己的特定的位置和作用,最終則是建立起了一個層次豐富、解釋合理、內(nèi)容全面的大乘空宗學(xué)說。所以支遁對自己的觀點有非常明確的自信,認為自己這樣理解佛經(jīng),既能極高明之至無,又能滿足世俗百姓提升靈性之用。他在《大小品對比要鈔序》中開篇一段話就表明了這一點: 夫《般若波羅蜜》者,眾妙之淵府,群智之玄宗,神王之所由,如來之照功。其為經(jīng)也,至無空豁,廓然無物者也。無物于物,故能齊于物;無智于智,故能運于智。是故夷三脫于重玄,齊萬物于空同,明諸佛之始有,盡群靈之本無,登十住之妙階,趣無生之徑路。何者邪?賴其至無,故能為用。 這里提到的“重玄”(老子“玄之又玄”)與上述“忘之又忘”、“損之又損”(來自莊子的“坐忘”和老子的“為道日損”),為后世討論“重玄”及“雙非雙遣”開了個頭。但即便如此,在僧肇看來,支遁的“即色宗”仍然有不夠通透之處,這就是在對“色”的理解上仍然是外在地為它找根據(jù),而沒有把它自身理解為“不自色”的根據(jù)。僧肇批評道: ![]() 莊子像 “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雖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當色即色,豈待色色而后為色哉?此直語色不自色,未領(lǐng)色之非色也。(《不真空論》) ![]() 僧肇像 就是說,即色宗已經(jīng)看出“色”不是自己成為“色”的,而是有“非色”作為它的根據(jù),所以雖然是色,實際上卻是非色(即“空”)。這些談?wù)撋娜耍贾皇钱斚戮蜕珌砜瓷皇堑鹊缴蔀樯蟛艁砜瓷_@就只是直接說出了色不是由它自己造成的,但卻沒有領(lǐng)會到色本身就已經(jīng)是非色了。說色本身就已經(jīng)是非色,這就不是追溯到色之外或之后的根據(jù),而是把色看作一個以自身為根據(jù)的自否定過程,這種眼光當然就比即色宗為色尋找外部根據(jù)的做法要更勝一籌了。但這種眼光只是一個龐大的、新型的理論體系的冰山一角,這個體系就是由東晉末年的僧肇所建立的“不真空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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