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初春的雨帶著太平洋的咸澀,陳女士推開餐廳包廂門的剎那,暖黃的燈光里浮動著三十余張或熟悉或模糊的臉。她特意穿了件月白色旗袍,袖口繡著歸雁的暗紋——像極了她這些年在異國他鄉,每逢中秋就望著月亮數歸期的模樣。"陳姐可算來了!"班長王某的嗓門驚得水晶吊燈微微震顫。陳女士掃視著突然膨脹的人群,原本預訂的二十人圓桌旁,加座像藤蔓般蔓延,家屬們的名牌包與西裝外套擠在椅背上,將包廂填成沙丁魚罐頭。服務員端著澳洲龍蝦從人縫里穿梭,冰盤上的霧氣氤氳著某種微妙的尷尬。"不是說好只請同學嗎?"陳女士壓低聲音問王某。班長正忙著給妻子拉椅子,聞言愣了下:"大家都帶家屬,熱鬧嘛。" 這話像根刺扎進她精心準備的溫情里。十年前那個蟬鳴聒噪的午后,也是在這間餐廳,他們穿著藍白校服偷偷傳閱同學錄,約定要永遠記得彼此青春的模樣。 酒過三巡,點菜單像雪花般飄向收銀臺。同學們的手指在iPad上翻飛,帝王蟹的腿在湯汁里舒展,茅臺的酒液在杯中搖晃,仿佛這場聚會不是重逢,而是某種隱秘的競賽。陳女士望著賬單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忽然想起在美國超市搶購打折牛排時,計算器按得噼啪作響的指尖。 "她如今住比弗利山莊,還會在乎這點錢?"斜對角傳來壓低的女聲,裹著香奈兒五號的香氣。陳女士攥著茶杯,茶湯映出她突然蒼老的面容。當年那個把生活費省下來給大家買復習資料的女孩,此刻成了被物欲圍獵的獵物。 結賬時刻,收銀臺的爭執驚動了大堂經理。陳女士堅持只付18人的費用,多出的四萬八如同橫亙在人心中的鴻溝。"法律上這叫不當得利。"她的律師摘下金絲眼鏡擦拭,"根據民法典第469條……" 法庭的日光燈比餐廳的水晶燈更冷。王某等人坐在原告席,脖頸處還殘留著龍蝦宴的油膩。陳女士的旗袍換成黑色套裝,像只斂翅的鶴。"情誼不是支票簿,"她望著那些曾與她分享半塊橡皮的同學,"但情誼也不該被當作宰客的刀。" 判決書下來那日,黃浦江的游輪正載著游客欣賞兩岸霓虹。陳女士獨自坐在甲板上,手機里班級群早已沉寂如深潭。她想起十六歲那年的語文課,老師講解《項鏈》時說過:"虛榮是柄雙刃劍,既傷己又傷人。"此刻江風裹著咸腥,她忽然明白,有些情誼就像沙漏里的流沙,你以為握住了,實則早已從指縫漏盡。 這場官司在法律層面清晰如刀切,卻在人情維度留下滿地碎片。網友們的評論在虛擬世界翻涌:"該!讓占便宜的人長長記性";"陳女士當初就不該逞強";"這年頭連同學情都標價出售了"……每句話都像餐廳里的碎瓷片,折射出不同的光。 我重訪那家餐廳時,服務員正在擦拭當年聚會用的包廂。 或許每個成年人都該學會,情誼是瓷,需要輕拿輕放;善意是燭,不可任風摧折。當陳女士最終關掉同學群的那個深夜,太平洋彼岸的月光正漫過她的庭院。她給當年的班主任寄去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話:"老師,我們終究弄丟了那支傳遞溫暖的接力棒。" 當我們用法律武器捍衛自己的邊界時,是否也在將人性最后的溫度推入冰河?或許真正的答案,藏在那些未被點單的素菜里,藏在十六歲課桌上分享的半塊橡皮里,藏在所有未被物欲侵蝕的純粹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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