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漢人從蒙古人手中重新奪回統治權柄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不再旁落。于是,“穩定”成為一切政策的出發點。穩定,幾乎是明清時代中央集權制度追求的唯一目標,其他都無關緊要。黃仁宇先生對此評價道:“穩定性的地位總是超越發展和擴張。” 對于一個專制型政權而言,影響穩定的因素有兩個,外患和內憂。控制外患的辦法是杜絕一切對外交流,控制內憂的辦法,是讓人民滿足于溫飽,把民間財富維持在均貧的水準上。那就是,對外,實施閉關鎖國的“大陸孤立主義”;對內,追求“男耕女織”的平鋪型社會模式。這就是大明,格局狹小,且缺少寬容度,追求孤立與靜止。 ![]() 從后來的結果看,我們知道,大明做到了。它最該感謝的是:棉花。 在中國經濟史上,有兩種植物徹底改變了國家的命運,一是宋代的水稻,二是明代的棉花。 《明史·食貨志》記載:洪武二十六年(1393),全國共有田地850萬頃,比元末增長了4倍多,其中棉田的增加最為顯著。 棉花種植和棉紡織技術的革新,徹底改變了中國人以絲綢、麻布為主的穿著傳統,服裝產量為之大增,棉紡織迅速成為全國第一大手工制造業。明代的這場“棉花革命”,如同之前的“水稻革命”一樣,再一次刺激了生產力的發展。 然而中國的棉紡織業,沒有向工場化方向,而是向著家庭化方向發展,這與當時的人口過剩密切相關。明代開始,中國人口迅速膨脹,建國初約6500萬,發展到1600年是1.5億左右。那人地比率就日漸惡化,即便在最富庶的江南,農戶一年耕作,大概能夠掙到夠吃8個月的口糧。棉花的大面積推廣,及棉紡織技術的成熟,恰好為過剩勞力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出路。而且,最適于種棉花的長江中下游一帶,正是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 這種“一戶一織”的家庭紡織,與工場化生產相比,也有其固定優勢,最起碼沒有人工成本,家里的老幼婦女都可從事。而且時間也是幾乎沒有成本的,任何人都可利用閑暇時間單獨操作。這一時期,手工業工場,其實競爭不過遍及鄉里的家庭作坊。 這在現代人來看,是不可思議的。擁有6億匹產能的棉紡織產業,竟然沒有培育出一家手工棉紡織場。但是在在現代經濟研究中,發現了這種東西方的差異。早期的鄉村工業常常被稱為“工業化原型”,它為工業革命的誕生提供了市場和技術前提。然而在中國,鄉村工業則變成了工業化的障礙,它發揮無比強大的抗拒力,來阻止工廠的興起與工業化進程。 然而這一狀況,正是中央集權體制所最為渴求和推崇的,十分完美地符合了“男耕女織”的社會理想——每一個社會細胞都被打散,在經濟上缺乏聚合的必需性,因而得以保持低效率前提下的“超穩定結構”。 ![]() 一個能夠“閉門成市”的國家,必須具備兩個重要的條件:一是土地之廣袤、糧食充沛,足以養活全體國民;二是人口眾多,足以滿足工商生產的市場供求。如果這兩個前提成立,那么,技術的進步很可能會強化,而不是減弱這個國家的內向與封閉。 很遺憾,大明完全滿足條件。《文明史綱》中提及過這一點:“人口的眾多導致了中國不需要技術進步,內需能夠滿足供應,而不必追求海外市場。” 于是,自宋代之后日漸奉行的“大陸孤立主義”,終于在明代找到了現實而頑固的落腳之處。14至15世紀的那場“棉花革命”是中國農業經濟的最后一次革命,是小農經濟興盛的關鍵性因素,它將古典的中國經濟推拱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并終止于此。從此之后,在長達400年的漫長時間里,中國成為一個不再進步、超穩定的小農社會,一個與“世界公轉”無關的、“自轉”的帝國。 ![]() 在這個意義上,“男耕女織”是一個“唯美主義的詛咒”。 如果從靜態的角度來看的話,這是一種效率與管理成本同步極低的社會運行狀態,若沒有外來的“工業革命”的沖擊,竟可能是中國歷史的終結之處。自宋代的“王安石變法”之后,帝國的治理者已經找不到經濟體制變革的新出路,于是,通過推廣“男耕女織”的民生方式,將整個社會平鋪化、碎片化已成為必然之選擇。社會組織一旦被“平鋪”,就失去了凝聚的力量,從而對中央集權的反抗便變得微弱無力。 這樣的治國策略在明代看上去是成功的。黃仁宇先生論述說:“在明代歷史的大部分時期中,皇帝都在沒有競爭的基礎上治理天下。在整個明代,都沒有文官武將揭竿而起反對國家。此外,普通百姓對國家的管理不當極為容忍……由于這些條件,王朝能以最低的軍事和經濟力量存在下來,它不必認真對待行政效率,王朝的生命力不是基于其優勢,而是因為沒有別的對手替代它。” 用一個詞來概況的話,明是保守,還好,這也不算太大的罪過;而清是奴化——《史扒記36 清,奴化,孫悟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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