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慾纏心難寧,野處躊躇滿志 ——讀韓愈《送李願歸盤谷序》 韓愈從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到京師求仕,直到貞元十八年(802年)才被授以四門博士。在這十幾年中,仕途一直不順利。他四次參加考試,直到貞元八年(792年),才登進士第;但以後連續三次參加吏部博學宏詞考試,均未中選,因此沒有授予官職。他求仕心切,於貞元十一年(795年)春,連續三次上書宰相,要求仕進,均被置之不理。不得已先後在汴州、徐州幕府中任職,鬱鬱不得志。到了貞元十七年(801年)又赴京師求仕。韓愈求仕,不衹是為了求得衣食,更重要的是為了實現救世的志願。他在《與衛中行書》中說:“僕之心或不為此(指飲食衣服)汲汲也,其所不忘於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边@篇《送李願歸盤谷序》作於貞元十七年。是時李願遊洛陽而歸盤谷,韓愈在洛陽閒居,因有此序、歌之作以送之。韓愈求官未遂,心情鬱悶,滿腹牢騷,因此借這篇臨別贈言來吐露他的抑鬱心情。這篇文章借李願的口,對比志得意滿的大官和自得其樂的隱士,對前者的顯赫威勢和窮奢極欲以及奔走權門的種種醜態,作了盡情揭露和辛辣諷刺,具有深刻的認識意義。全文奇偶相生,自然流暢,形象鮮明,語言生動,表現了韓愈散文的另一風格特徵,是韓愈古文寫作走向成功的標幟,也是他青壯時期散文的代表作品。因此,《東雅堂昌黎集註》卷十九援引蘇軾語曰:“歐陽公言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詞而巳。余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而已?!?/p>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 當指尖劃過這古樸的文字,恍若穿越千年時空,置身於太行山下那片清幽谷地。潺潺清泉叮咚作響,濕潤的泥土裹挾著草木芬芳,目之所及皆是蓊鬱綠意,塵世喧囂在此刻悄然退散。反復品讀,才驚覺字裏行間藏著對人生境遇的深刻叩問,每一句都似重錘,敲擊著現代人浮躁的心靈。 文中李願勾勒的三種人生圖景,恰似三面明鏡,映照出古往今來人們的生存抉擇。那些立於廟堂之上的達官顯貴,“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他們手握權柄,掌控百官進退,朝堂之上一言九鼎;出巡時旌旗蔽日,武士開道,隨從車馬填塞街巷,僕役們捧著器物疾馳而過,氣勢煊赫。府邸深處,環肥燕瘦的美人輕舒廣袖,眉眼含春爭寵,這般奢靡繁華,宛如夜空中最耀眼的煙花,引得無數人競相追逐。然而繁華背後,是如履薄冰的危機——他們需在錯綜復雜的權力漩渦中周旋,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身心俱疲。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隱於山林的智者。他們“窮居而野處”,每日登高望遠,靜坐在繁茂樹蔭下,任時光緩緩流淌;以清泉濯足洗面,滌蕩塵世鉛華。山間野果隨手可摘,溪中鮮魚垂竿即得,生活隨性自然,只求舒適安逸。他們早已參透“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真諦,遠離車服禮制的束縛、刑罰殺戮的威脅,對世事變遷充耳不聞。他們如同空谷溪蘭,在無人問津處默默綻放,以淡泊之心守護靈魂的純淨。 還有一類人,終日奔走於權貴之門,徘徊在利益之途。他們 “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在權勢者面前卑躬屈膝,明知所處環境污濁不堪,卻甘願沉淪其中。為了渺茫的機遇,惜觸碰法律紅線,即便面臨身敗名裂的風險也在所不惜。欲望如同饕餮,吞噬著他們的良知與尊嚴,最終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迷失自我,淪為物欲的傀儡。 合上書卷,思緒不禁飄向當今社會。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多少人陷入物欲的泥沼難以自拔?有人為昇職加薪通宵達旦工作,用健康換取銀行卡數字的增長;有人為追逐流量紅利,不惜突破道德底線嘩眾取寵。我們如同被上了發條的機器,盲目追逐著社會定義的“成功”,卻在不知不覺中弄丟了陪伴家人的時光、真摯的情誼,以及那顆未被世俗污染的初心。 反觀那些選擇“歸園田居”的人,他們放下都市的繁華,在鄉村開闢一方新天地。清晨在鳥鳴中甦醒,傍晚伴晚霞而歸,親手播種、收穫,與山水為鄰,與清風作伴。物質生活雖不富足,眼中卻閃爍著純粹的幸福光芒。他們用行動詮釋著:幸福從不在遙不可及的遠方,而在於用心感受生活的點滴美好。 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裏,我們究竟該何去何從?韓愈筆下的盤谷,或許正是現代人的精神歸途。我們不必完全摒棄物質追求,但需時刻警惕被欲望支配;既要像心懷壯志者般拼搏奮鬥,也要在適當時候停下腳步,傾聽內心的聲音。真正的人生智慧,在於在追求事業與守護心靈之間找到平衡點,既不被物欲蒙蔽雙眼,也不消極避世。 “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願我們都能尋得屬於自己的“盤谷”,在這紛繁世界中,以清醒的頭腦、從容的姿態,走出一條物質與精神豐姿的人生之路。 附原文《送李願歸盤谷序》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庇讶死铑娋又?/p>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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