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高考全國一卷語文作文給出的材料之一,是穆旦的詩句。 曾經(jīng)讀過楊苡先生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和趙瑞蕻先生《離亂弦歌憶舊游》,兩本書中都有對穆旦的回憶。 ![]() 楊苡先生和趙瑞蕻先生是學界伉儷,是翻譯大家,分別將《紅與黑》和《呼嘯山莊》翻譯成中文,與穆旦都是朋友,也許是視角或關注點不同,兩人憶述中的穆旦便有著不同的面孔。 ![]() 男男女女,總有男女之事,尤其是少男少女之間,總免不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楊苡與大李先生有著密切的交往,大李先生就是巴金的三哥。盡管楊苡和大李先生之間沒有戳破愛情的那個窗戶紙,但是兩人之間的關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不過,面對這種情況,不同人的選擇和看法是不一樣的。在趙瑞蕻看來,既然楊苡還沒有花落大李先生,那就有理由去追求,正所謂,哪個少男不好逑。 ![]() 但是,在趙瑞蕻的好友穆旦看來,既然楊苡已經(jīng)芳心暗許,再去追求,就是不對的。穆旦以身作則,說,“他就不會追”,但是又說,“要是他追的話,一定能追上,但他不追”。楊苡在憶述中說,“穆旦知道我和大李先生的關系,知道我一直在等著大李先生,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趙瑞蕻追求我就不對。” ![]() 穆旦對于趙瑞蕻明知楊苡心有所屬依然窮追不舍的做法,是不屑的。他的這種看法,讓趙瑞蕻聽到了,于是,兩個好朋友大吵,甚至要決斗,當然,沒有決斗,也沒有打架,但是,大吵以后,便絕交了,不過,絕交幾年后,又和解了。 《南方周末》曾發(fā)表一篇楊苡的口述文章,其中談到她和穆旦之間的關系。在穆旦看來,他和楊苡之間的關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 less than lover,也就是說,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對此,楊苡是認可的,并說,“不是戀人,又好于一般朋友,就應該稱'知己’了吧?我覺得我們就是知己的關系。” ![]() 不過,作為知己,楊苡和穆旦并不常見面,見的最后一面是1948年12月19日。楊苡說,“那個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以后就再沒見過。1973年去天津時他還活著,我在中西同學崔蓮芳處往他當時工作的南開圖書館打過電話,他正好不在,他第二天聽說后打回來,我已離開天津了。再后來就是從江瑞熙那里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再到天津,見到的已是他的骨灰了。” 由此看,楊苡和穆旦這對知己,與其相見,不如相忘于江湖。 ![]() 相對于穆旦,趙瑞蕻的人生要順利一些,或者說,更成功一些。穆旦去世于1977年,趙瑞蕻去世于1999年。為了紀念穆旦逝世二十周年,趙瑞蕻寫文章,懷念老友穆旦。 如果說楊苡關于穆旦的憶述側重于生活細節(jié)和友情,那么趙瑞蕻關于穆旦的回憶則更多地聚焦于穆旦的詩才并感慨穆旦的坎坷遭遇。 ![]() 趙瑞蕻看著桌子上南湖詩社部分成員的合影,感慨萬千,因為其中好幾位先后去世了,他特別寫道,“其中穆旦去世最早,遭遇最坎坷。一九五八年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受盡折磨,全家遭殃。一九七七年因突發(fā)心肌梗塞猝死,才五十九歲,未得發(fā)揮他全部才華。這是極大的冤枉,極大的悲劇,迄今令人憤慨不已。” 趙瑞蕻最欣賞的穆旦的詩作之一,是《野獸》。這首詩的背景,“是一九三七的秋天,那個秋天是灰色的,黑色的,動蕩的,凄涼的,悲憤的,兵荒馬亂,烽火連天,也是同仇敵愾的,充滿反抗聲的。” ![]() 對此,穆旦以詩的語言如此描述: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誰,誰噬咬它受了創(chuàng)傷? 在堅實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溝渠,血的溝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銅樣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跡,從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躍起, 風在鞭撻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團猛烈的火焰, 是對死亡蘊積的野性的兇殘, 在狂暴的原野和荊棘的山谷里, 像一陣怒濤絞著無邊的海浪, 它擰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 在趙瑞蕻看來,穆旦的《我看》也是五四以來中國新詩的精品,這首詩的語言簡練而清新,這首詩的作者心中洋溢著浪漫主義的激情,可以照得見華茲華斯、雪萊和濟慈的某些光彩。 ![]() 《我看》如下: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 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畫! 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里勃發(fā)。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贊的嘆息, 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jié)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游, 像鳥的歌唱,云的流盼,樹的搖曳; O,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里, 像季節(jié)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 趙瑞蕻和穆旦,是好朋友,曾住在一個屋里,共用一張雙人床,有時還穿對方的衣服。穆旦稱趙瑞蕻為“Young Poet”(年輕的詩人),而年輕的詩人趙瑞蕻卻非常欣賞穆旦的詩才。不過,穆旦固然有天資稟賦,但在趙瑞蕻看來,穆旦的成功主要是靠刻苦鍛煉,勤奮學習,是他們同代同學中的典型和模范。 ![]() 趙瑞蕻和楊苡,是夫妻,兩人關于同一位好友的回憶,好像完全沒有交集。楊苡所憶述的,大多是私人化的,有人間煙火味,趙瑞蕻沒有提及;趙瑞蕻所憶述的,大多是公共化的,有時代背景味,楊苡也沒有提及。 也許趙瑞蕻先生和楊苡先生想不到,穆旦以及他的兩行詩句會成為2025年全國高考語文作文的一個材料。也許我們難以想象,如果趙瑞蕻先生和楊苡先生來做這個作文,會有著怎樣的聯(lián)想和思考。 ![]() 以我而言,慚愧得很,反復讀了那三個資料,都三天了,依然不知道如何寫這個高考作文,看了網(wǎng)上的一些范文或大作,依然不得要領。以后再也不敢說自己是中文系畢業(yè)的了。 ![]() 穆旦的那兩句詩,選自《贊美》,整首詩如下: 贊美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shù)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云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郁的森林里有無數(shù)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的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 沉默的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 當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啊, 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一個農(nóng)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在群山的包圍里,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jīng)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里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一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饑餓,而又在饑餓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著黑暗的茅屋, 一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 一樣的是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 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 因為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 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一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 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 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然而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1941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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