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江河萬古，薪火長明——憶許倬云先生與他筆下的文明肌理

得知許倬云先生2025年8月4日清晨在美國匹茲堡仙逝的消息時，我突然想到《中國文化的精神》里“守護人間的眾神”一章，忽然想起他在書中寫過，中國人的生死觀里，“個體生命會嵌入家族與宇宙的雙重網絡”，此刻竟覺得，這位將一生獻給文明研究的老者，或許只是化作了歷史星空中的一顆，依舊默默注視著他牽掛了一輩子的“人間”。

與先生的文字相遇，是在大學圖書館的G1文化區。先讀的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彼時我正對“文化”二字感到茫然——課本里的傳統文化、朝堂制度總像隔著一層玻璃，看得見輪廓，卻摸不到溫度。而先生的筆，像一把溫柔的鑰匙，徑直打開了民間的門。他不談玄奧的義理，卻從二十四節氣講起：清明的祭掃、冬至的湯圓，原來不只是習俗，而是中國人將日月運行、農事節律編織成生活節奏的智慧，藏著“和諧、中庸”的審美底色。他寫盤古開天、女媧造人，不說這是神話，卻說這是古人對“天人三才”宇宙觀的樸素表達——人既是天地的中介，也是秩序的參與者，這種“人在其中”的親切感，瞬間消解了我對傳統文化的疏離感。

更觸動我的，是他對“民間敘事”的珍視。后羿射日的勇武、牛郎織女的癡情、大禹治水的堅韌，在他筆下不是獵奇的故事，而是“普通中國人共同的歷史與價值教材”。他說，《水滸》里的江湖義氣、《三國》里的忠恕仁德，通過說書人的嗓子、戲臺上的身段，比經史子集更深入地塑造了市井百姓的價值觀。記得讀到他寫“神祇眾多卻世俗化”的民間信仰時，忽然想起外婆家灶臺上的灶王爺像——那副“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對聯，不正是先生說的“功利性信仰里藏著的社區凝聚”嗎？那一刻恍然大悟：文化從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而是活在柴米油鹽里的默契，是祖祖輩輩用生活寫就的史詩。

若說《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在煙火里發現文明的根，《萬古江河》則是在時光中看見文明的流。先生以“江河”為喻，實在太貼切——他筆下的中國史，從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像長江黃河那樣，有源頭的涓涓細流，有中途的百川匯入，有險灘的激蕩，也有平原的浩蕩。

讀這本書時，最震撼的是他打破了“中原中心論”的慣性視角。他寫史前中國，不說“中原獨大”，而是強調“多源—一體”的形成模式：云貴高原的舊石器遺址、長江流域的稻作文化、黃河流域的粟作文明，如同無數溪流，在互動中漸漸聚成文明的主干。這種“多元共生”的基因，解釋了為何商周能接納不同族群，為何魏晉隋唐能包容胡風與佛教，為何宋元能在歐亞大陸的通道上與世界對話。他寫秦漢帝國的建制，不只談中央集權的威嚴，更關注“精耕農業與市場網絡”如何為帝國輸血——高產作物、水利屯田、長途貿易，原來宏大的歷史從來離不開普通人的衣食住行。

而關于近代中國的章節，至今讀來仍令人心頭發緊。他寫明清時期，全球白銀因中國的絲瓷外銷而滾滾流入，卻也寫海禁政策與制度僵化如何讓帝國在世界工業革命的浪潮中漸失活力。他說那是“傳統普世價值與現實世界體系的張力爆發”，沒有苛責，只有惋惜。最難忘他在結語里的話：“文明長河奔流不息，中國道路仍在書寫?！边@句話像一粒種子，讓我明白歷史從不是故紙堆里的往事，而是當下每一步選擇的底色。

先生的文字有股特別的力量：他講高深的文明理論，卻總帶著“共情”的溫度。寫《易經》的“變易”哲學，他會聯系民間占卜的傳統，說那是中國人對未知的“戒慎恐懼”；寫差序格局，他不批判“小圈子”，而是說那是“由近及遠、推己及人”的倫理擴展，藏著中國人“愛有差等”的溫情。這種“理解之同情”，讓歷史與現實忽然打通——我們今天糾結的文化認同、社會關系，原來都能在文明的長河里找到回響。

如今先生遠行，再翻這兩本書，忽然讀懂了他文字里的深情。他寫民間煙火，是怕文明的根被遺忘；他寫萬古江河，是盼后人能在歷史中找到前行的力量。就像他在《中國文化的精神》里說的：“真正高貴的精神往往隱藏在街談巷議之中”，而他畢生所做的，就是俯身拾起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星火，又將它們串聯成照亮歷史的銀河。

窗外的風掠過書架，兩本書的紙頁輕輕作響。忽然覺得，先生從未離開。他筆下那條奔流的萬古江河，依舊在時光里浩蕩；他從民間煙火里捧出的文化火種，已在無數讀者心里長成了燈。江河未涸，燈火長明，這大抵是對一位文明守望者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