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一卷唐代草書在燈光下舒展,墨色如月華漫過宣紙,線條似流泉穿過山谷——這便是孫過庭草書《古詩十六首》的魔力。千年以降,無數(shù)人對著這卷作品喟嘆,最終凝結(jié)成一個字:妙。 ![]() 孫過庭是誰?他是那個在《書譜》里寫下“翰不虛動,下必有由”的智者,是能讓王羲之看了都頷首的唐代草圣。而這卷《古詩十六首》,恰是他“以書載詩,以詩養(yǎng)書”的巔峰之作。十六首古詩,從王維的空山月色到李白的白發(fā)秋霜,從王安石的寒梅暗香到太上隱者的枕石高眠,風(fēng)格各異卻被他的筆鋒一網(wǎng)打盡。若說王羲之的草書是“清風(fēng)出袖”,懷素的是“奔雷墜石”,孫過庭的這卷,則是“萬籟入弦”——每個字都像一根琴弦,彈出了詩里的千般意境。 ![]() 一、妙在詩與書的共生:筆鋒追著詩意跑孫過庭寫這十六首詩時,絕不是簡單的“抄詩”。他是把自己活成了詩里的人,筆尖追著詩意跑,墨色跟著心境變。 ![]() 看王維《鳥鳴澗》那頁,“人閑桂花落”五個字,筆鋒輕得像花瓣墜地。起筆的“人”字,側(cè)鋒入紙如微風(fēng)拂過,收筆時墨色淡得幾乎要化在紙上,仿佛能聞到桂花飄落的清寂。到了“月出驚山鳥”,筆鋒突然活了:“驚”字的長撇如鳥翅急振,墨色驟濃又驟淡,像月光乍現(xiàn)時鳥兒慌亂的剪影;“鳴”字最后一點(diǎn),輕得像露珠墜在葉尖,卻讓人仿佛聽見山澗深處的回聲。孫過庭哪里是在寫字?他是把王維的“詩中有畫”,譯成了“書中有音”。 ![]() 再看賈島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五個字,筆勢舒緩如對話:“松”字的豎畫如老松蒼勁,卻帶著幾分閑適;“問”字的側(cè)點(diǎn)像童子歪頭的模樣。到了“云深不知處”,筆鋒忽然亂了——不是亂,是“云深”的亂:“云”字的筆畫纏繞如云霧翻涌,“深”字的長捺拖得極長,墨色由濃轉(zhuǎn)淡,像視線被云氣遮斷,最后“處”字戛然而止,留個虛尖,真應(yīng)了詩里“不知處”的悵然。連賈島自己見了,怕是都要嘆一句“這'云深’,比我寫的還深”。 ![]() 十六首詩,十六種心境,孫過庭竟能讓筆鋒一一對應(yīng)。寫虞世南《蟬》的“居高聲自遠(yuǎn)”,筆勢如孤蟬棲高枝,瘦硬卻挺拔,墨色清透得像秋空;寫李白《秋浦歌》的“白發(fā)三千丈”,筆鋒陡然狂放,“三千丈”三字連綿不絕,墨色濃得化不開,真有愁緒如山洪暴發(fā)的氣勢;寫太上隱者《答人》的“寒盡不知年”,筆勢又懶懶散散,像枕在石頭上曬太陽,連墨色都帶著幾分暖意。這哪里是寫字?分明是用筆墨給詩畫了幅“動態(tài)連環(huán)畫”。 ![]() 二、妙在筆法的“無法之法”:規(guī)矩里藏著瘋魔孫過庭在《書譜》里說“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這卷《古詩十六首》,就是“險絕”與“平正”的完美共生,看著瘋魔,實(shí)則處處是規(guī)矩。 ![]() 你看他的線條,像極了武俠小說里的高手過招。寫王維《竹里館》的“彈琴復(fù)長嘯”,“彈”字的挑筆如琴弦輕撥,細(xì)得能看見筆鋒分叉,卻穩(wěn)如泰山;“嘯”字的豎彎鉤,突然發(fā)力,粗如劍劈,墨色濃得要滴下來,卻絕不逾矩。最絕的是“深林人不知”的“深”字,左邊三點(diǎn)水,第一點(diǎn)如露落,第二點(diǎn)似泉涌,第三點(diǎn)像水滴石穿,三筆三個樣,卻都在“點(diǎn)”的法度里。孫過庭的厲害,就在這“變”與“不變”之間:變的是形態(tài),不變的是骨力。 ![]() 墨色的用法更是神來之筆。整卷作品,墨色像條看不見的線,串起十六首詩的情緒。寫王安石《梅花》的“凌寒獨(dú)自開”,“寒”字起筆用“漲墨”,墨色飽滿得要溢出,像寒冬里凝結(jié)的冰;“開”字收筆用“飛白”,筆鋒干澀如梅枝,卻偏有幾分倔強(qiáng)的生機(jī)。寫戴叔倫《送王司直》的“相送過潯陽”,“送”字的長捺,墨色從濃到淡,像送別的路越走越遠(yuǎn),最后虛虛一點(diǎn),真如“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的余味。 ![]() 更妙的是“字組”的節(jié)奏。古人寫字講究“一行數(shù)字,相顧盼”,孫過庭把這點(diǎn)玩到了極致。寫吳均《山中雜詩》的“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十個字連在一起,像鳥飛云動:“鳥”“向”“檐”三字緊湊如鳥掠檐角,“上”“飛”二字突然舒展,像鳥展翅升空;“云”“從”“窗”三字纏繞如云霧入窗,“里”“出”二字又驟然輕快,像云從窗隙溜出去。一行字讀下來,竟有“鳥飛云動”的動態(tài)感,比看畫還過癮。 ![]() 三、妙在穿越千年的共鳴:他懂每個寫詩的人最動人的“妙”,是孫過庭筆下的“共情”。他像個千年后的知己,隔著時空握住了每個詩人的手,把他們沒說出口的話,都藏在了筆墨里。 ![]() 王維寫《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想說的是“空”里的“有”。孫過庭懂:“空”字寫得極松,筆畫間留白多,像山澗的空曠;“聞”字卻寫得極緊,筆畫纏繞如回聲在山谷里打轉(zhuǎn),這“松”與“緊”,不就是“空山”與“人語響”的對照? ![]() 王安石寫《梅花》“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藏的是“不爭”的傲氣。孫過庭偏用“瘦筆”寫“梅”字,干瘦如梅枝,卻在最后一筆偷偷加了點(diǎn)濃墨,像梅蕊里藏的那點(diǎn)香,不顯眼,卻鉆心。 ![]() 連李白那“白發(fā)三千丈”的愁,孫過庭都懂。“白發(fā)”二字,筆鋒沉得像壓著千斤,“三千丈”三字卻寫得極長,長到幾乎要沖破紙邊,這“沉”與“長”,不正是李白“愁緒重如山,綿延似流水”的心境? ![]() 這卷草書流傳千年,從唐代的書齋到宋代的宮廷,從明清的藏家手卷到如今的博物館展柜,看過的人無數(shù)。有人在“人閑桂花落”的筆鋒里,想起故鄉(xiāng)的桂樹;有人在“寒盡不知年”的墨色里,找回了慢下來的勇氣;有人在“相送過潯陽”的線條里,念起某次不舍的離別。它哪是什么書法作品?分明是個“情緒樹洞”,裝著中國人千年來的悲歡。 ![]() 如今我們對著屏幕敲字,指尖劃過的是冰冷的玻璃,再難體會“筆墨紙硯”的溫度。但當(dāng)目光落在孫過庭這卷《古詩十六首》上,看“月出驚山鳥”的筆鋒跳脫,“暗香來”的墨色清幽,突然就懂了:所謂“妙”,不過是有人用一生的功夫,把詩里的山河、心里的波瀾,都揉進(jìn)了那根筆鋒里。千年后的我們,只要還能讀懂這筆墨里的“閑”與“愁”、“靜”與“狂”,漢字的魂,就還在。 ![]() 這,才是孫過庭留給我們的,最“妙”的禮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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