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一次躬不要緊,每天鞠二十次就想逃了 我第一次來日本,是坐的ANA紅眼航班。凌晨五點,剛下飛機,地勤站成一排,九十度鞠躬,臉上掛著職業(yè)笑容。我當(dāng)時心里咯噔一下:太尊重人了吧?! 地鐵站的地板能照出人影,自動售貨機比國內(nèi)便利店都齊,垃圾桶一個一個分類標(biāo)得比我考研提綱還細。走路沒人大聲說話,插隊,亂扔垃圾,沒有人不道歉。 “日本真的是個理想國。” 這是我當(dāng)時的朋友圈文案配圖——一張地鐵上所有人低頭不語、車廂安靜得像圖書館的照片。 三年以后,如果讓我再寫一次,我會說——這個地方太干凈了,干凈得我開始覺得自己活得像個NPC。每天微笑、點頭、鞠躬、忍耐、不麻煩別人、不表達自己,活成了一份“安靜生活規(guī)范手冊”。 這地方真文明啊,可文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安靜”兩個字,在地鐵車廂變成了高壓鍋 早上八點半,我擠進東京地鐵山手線。 不是擠,是被壓進去了。 整個車廂,大家都站著,面無表情,安靜得像集體默哀。手機調(diào)成靜音,沒人講電話,聊天,腳跟貼著腳跟,手抓著吊環(huán),眼神都不亂飄。 我一開始覺得這是修養(yǎng),后來才知道,這其實是“不能犯規(guī)”。 有一回,一個西裝男在車廂里咳了幾聲,所有人同時側(cè)目,那個眼神能讓人自閉。他一邊小聲咳,一邊拼命捂嘴,整張臉憋得像紫茄子。 不交流、不打擾、不看別人,才能不被討厭。 安靜不是“舒服”,是怕。怕打擾別人,怕破壞氣氛,怕自己看起來不合群。 我有天地鐵里忍不住嘆了口氣,旁邊一個女生站起來換到另一個位置。我不是臭,是我出聲了。 不要給別人添麻煩,就是在自我清理存在感 “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這句話,在日本生活過的人大概每天都會聽到一次。感冒了不能請假,摔倒了不能呻吟,快哭了也不能掉眼淚。因為你“有情緒”這件事,本身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我有一次發(fā)燒,38.9℃,身體軟得像海帶。跟老板請假,對方發(fā)來一條信息:“能堅持上班嗎?” 我掙扎著去了公司,一整天像喪尸,腦子里只剩三個字:要死了。 同事看到我臉色難看,說了句:“你還來上班啊,真有責(zé)任感。” 不是責(zé)任感,是不敢不來。因為不來,別人會多做點事,就會覺得你“麻煩”。 還有一次是鄰居家的狗晚上狂吠,我第二天在走廊碰見那家老太太,她先鞠了一次躬,然后遞給我一包茶葉,說:“昨天真的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狗叫不是她的問題,而是她覺得她的存在打擾了別人。 久而久之,你會變成什么都不說、什么都忍、什么都壓著的人。 鞠躬文化這事兒 鞠躬這件事剛開始看著還挺感動,感覺人家真有禮貌。 結(jié)果去便利店買瓶水,店員對你鞠一次躬;出門吃個飯,服務(wù)員對你鞠三次躬;公司老板來電梯口遇見你,點頭加45度一鞠——一天看下來,仿佛生活在“手動感恩文化工廠”。 你不能不回應(yīng),不然顯得沒教養(yǎng)。于是也開始鞠、點頭、鞠、再點頭。最后成了條件反射,只要看到人,腰自動一沉,頭就下去了。 我們中國人也講禮貌,可我們講究“真心”。日本講究“姿態(tài)”。可以心里咒老板十萬遍,但只要鞠得夠深、語氣夠輕、笑容夠標(biāo)準(zhǔn),你就贏了。 很多日本朋友告訴我,其實不喜歡鞠躬,但不鞠,就“沒禮貌”,會被邊緣。 房子小得像收納盒,孤獨大得像宇宙 東京租房有多難?一個月8萬日元,換來的可能是不到十平米的“獨處空間”。 我的第一個房間只有一個榻榻米,一張桌子,一盞燈,沒有廚房,廁所要走廊共享。早上想燒點粥,拿著電飯煲去陽臺接電。吃飯像打仗,洗碗像探險。 想約朋友來坐坐?不行,連坐下的位置都沒有。 我有次請了個朋友來家里喝茶,我們倆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背靠背像考試作弊。她一邊看窗外一邊感嘆:“東京好孤獨啊。” 社交是奢侈,朋友是浮云,誰都不敢麻煩誰。 晚上加完班,走在路上,街燈明亮,便利店照得通明,可心里知道:沒人等,也沒人管。 極致干凈,是被逼出來的強迫癥 日本街道干凈到懷疑是不是每天有三百個清潔工在地底下待命。其實真不是人掃,是“制度掃”。 我一開始住的那棟公寓,有專門的垃圾房。每周二燒垃圾、周三塑料瓶、周五不可燃,分錯一天都不收。 有一次我沒看清,周四丟了個空罐子,第二天被管理員貼了告示:“305號住戶違反分類,請遵守公德。” 我那天整個臉都紅了,從此每次扔垃圾前我都像做高考閱讀理解,拿著袋子邊對照圖邊念:“這個是塑料,這個是紙,這個是紙上粘了塑料不行,是'其他’。” 以為“干凈”是修養(yǎng),其實是制度把你逼成潔癖。 上班是24小時營業(yè),坐工位不敢起身的那種 第一份在東京的工作,是一家公司做翻譯,朝九晚五寫在合同上,實際每天都是八點到十一點。寫稿寫到半夜,領(lǐng)導(dǎo)走之前,沒人敢離開辦公室。 有個女孩加班加到低血糖暈倒了,第二天照常打卡上班,連請病假都沒開口。辦公室氣氛就是這樣:笑著忍,忍著干,干到吐也別發(fā)聲。 一天下來,吃飯二十分鐘,廁所沖刺五分鐘,整個人像被工作榨得只剩殼。 加班不是為了效率,而是表達“忠誠”。坐得久,被記住。走得早,被標(biāo)簽上“不努力”。 誰動工位就像犯事兒,大家彼此聽得出椅子動的聲響,然后假裝沒聽見。久而久之,一種無聲的內(nèi)卷開始蔓延,越不動彈,越像模范職員。 公司里的等級感也不是說說。進電梯要讓上司先走,開會時位置要講順序,發(fā)言前先來句“我這個意見可能不成熟”,就怕說得太直讓人不舒服。 表面光鮮,錢包里打仗 東京街頭走一圈,人人穿得體面,妝容精致,包包鞋子都干凈得閃光,像雜志頁里走出來的。但一打開冰箱,里面可能只剩兩顆雞蛋和半盒豆腐。 租房吃掉一半收入,水電煤氣價格一季度一漲,吃頓正經(jīng)的定食能抵掉一天預(yù)算。可嘴上誰也不講,表面還是得穩(wěn)住。 有一次看到地鐵里一個穿著時尚的女生,用零錢投自動販賣機,一共只湊出140日元,眼神盯著屏幕,挑了快兩分鐘,最后選了一瓶最小的礦泉水。 說是“極簡主義”,實際是精打細算。有些人衣柜看著花哨,背后是只買打折款、從不丟舊物的習(xí)慣。朋友圈曬日料,現(xiàn)實里一周吃五天面包片也沒人知道。 這座城市很容易把人逼成“精致窮”。看起來風(fēng)光,活得心累。 傳真機還在轉(zhuǎn),窗口還用印章 申請個電話卡,要填紙質(zhì)表格。租房子要開戶頭,開戶要提交住址證明,住址證明得帶原件。街道辦事處大門敞著,里面的工作人員慢條斯理,桌子上擺著一個又一個紅章。 有人問:“不是說日本科技很發(fā)達嗎?” 手機支付能用的地方不多,去便利店買個電飯煲只能刷卡,不能掃碼。公司文檔需要蓋章簽字,領(lǐng)導(dǎo)不在,就只能放著等他回東京。 很多時候,人像穿越回90年代,手里拿著智能機,心里像在玩復(fù)古游戲。 日本人說:紙上有記錄,才安心。怕電子出錯,怕黑客盜號,也怕不留痕跡。出錯了也好追責(zé),流程里每個人只負責(zé)自己那一小節(jié),不背大鍋。 聽起來像安全,其實耗時耗力。 社交像拔河,動了就沒回頭路 想交日本朋友不難,想成為“朋友”不容易。 飯局可以有,寒暄可以有,工作場合聊兩句也都很熱情。但再往里一步,常常就是一道墻。 一起下班吃過飯,周末想約出來走走,對方說“下次再約吧”。這“下次”,可以是一年后,也可以是永遠。 很多人在日本生活多年,朋友圈還停留在“工作群”、“同鄉(xiāng)會”、“租房交流群”。 一個女孩剛來半年,有天大哭了一場。理由是——手機通訊錄里沒有一個能在凌晨打電話的人。 街上人很多,聲音很少。社交媒體賬號有好幾百個關(guān)注,卻沒有幾個真正認識的。 情緒沒地方發(fā),就掏錢包了事 情緒被壓得久了,總得找出口。夜晚的東京街頭,燈火通明,招牌掛在巷子口。唱歌發(fā)泄、陪聊解悶、溫泉放松……一個比一個細分。 有人說那是“文化”,也有人知道那是“情緒的盲流”。 不能哭,不能吵,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過得不好”。那怎么辦?拿錢換一點點陪伴感。一小時,也值了。 我認識一個IT工程師,每個月都去“笑屋”一次。不是按摩,是進去有人陪你笑,聽你說話,不評論,不教育,也不勸你振作。 他說:“就當(dāng)是充值續(xù)命。” 沒有宣泄口,生活就會爆炸。在日本,不爆炸的方法是——安靜地買單。 表面穩(wěn)定,內(nèi)心荒蕪 三年,日本教會了我不少:垃圾怎么分類,怎么道歉最得體,怎么穿衣不突兀,怎么鞠躬最標(biāo)準(zhǔn)。 也教會了另一些事:怎么在表情下藏住疲憊,怎么禮貌地拒絕情緒,怎么安靜地獨自承受一切。 有人說:日本太好了,不舍得離開。也有人說:日本太壓了,受不了。 我屬于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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