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肇判,云雷噫興。岷山雪乳,滴為洪荒之淚;昆崙石髓,裂作鴻濛之觥。一滴初泫,千川競赴;萬峰讓道,始識王者之征。當其涓涓然出唐古拉之陰,皚皚雪線,曙色未分;泠泠其韻,如嬰兒之初啼,旋化乳虎之嘯林。于是巴顏喀拉之冰川,碎作瓊瑤,紛紛下注;可可西里之暗泉,伏行千里,忽焉噴薄。此長江之胚胎,宇宙之胎息也。 既而橫斷山開,金沙怒嘯;虎跳峽窄,雷斧劈空。石壁立為鐵障,水鋒斗作玉虹;浪高十丈,日黯三霄。奔雷滾谷,疑共工觸山之遺勢;崩崖裂岸,似刑天舞戚之余威。千巖為之骨栗,萬木倏其魂搖。然龍性難馴,益肆奮迅;卷沫如雪,化云如濤;一瀉千里,猶嫌縲紲;盤渦九折,未許羈勞。于是穿巫峽之幽邃,截云雨之荒唐;十二峰窺其側,神女旦暮,對鏡理妝。朝為行云,暮為行雨,楚客之詞魄,隨流水而俱長;屈子之魂,化啼鵑而猶傷。至若西陵峽口,水勢稍夷;然石磧縱橫,猶存鋒鏑;商舟牽纜,號子穿霄。纖痕勒石,深逾寸許;千年淚汗,并此巖阿。 及出三峽,則豁然天開,楚塞云平;江漢平原,如展巨膺。洞庭、鄱陽,左右為佩;湘贛諸水,絡繹趨庭。于是洞庭張其巨壑,銜遠山,吞長江;朝暉夕陰,氣象萬千。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漁歌互答,此樂何極!至若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檣傾楫摧,商旅不行;岸草披靡,虎嘯猿鳴。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既而九派潯陽,分襟帶而橫騖;三山半壁,截江勢以低昂。金陵王氣,自孫吳而東晉,繼宋齊梁陳,遞為興亡;石頭城下,潮打空城寂寞。然江流不轉,英雄代謝;惟余后湖月,夜夜過女墻。又東南而東,吳儂軟語,漸起煙水;姑蘇臺畔,麋鹿游矣。而揚子之尾,海門之端,崇明摶沙以浮島,吳淞合浦以朝宗。于是巨浸稽天,浴日以涵空;銀濤壁立,與月相吞吐。至此而長江之軀,已吞楚蜀,飲湘漢,嚙吳越,萬里鯨波,一朝赴海。其氣也,如鴻濛之未辟;其勢也,似太極之初張。 若夫朝宗于海,百折必東;任土之貢,浮荊揚而達河洛。樓船北固,舳艫千里;錦帆照水,香聞百里。珠璣、玳瑁、犀象之珍,山積于太倉;吳綾、蜀錦、越羅之艷,霞爛于皇都。于是商旅駢肩,帆檣林立;市聲如潮,亙夜以繼日。至若千箱漕艘,銜尾而上;萬櫓并搖,歌呼互答。牽挽之夫,赤身跳足;汗灑石焦,淚落江碧。而鹽船鱗次,蔽江而下;霜雪飛其帆,日星曜其戟。嗟乎!誰憐灶戶之熬波,誰恤纖夫之踣石?惟見江風獵獵,吹不盡古今之血。 若乃江之晨,曉霧初褪;赤霞一抹,自赤壁以下,直燒到海門。漁舟集網,如聚蜻蜓;商舶啟碇,聲殷殷若雷。江豚拜月,白鷺刷羽;荻花瑟瑟,與風相吞吐。至若秋夜,則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忽有羌笛一聲,從漢陽渡頭起,穿月而來;凄然欲斷,似喚故鄉之歸。于是江之陰,燈火萬家;江之陽,漁火三兩。隔岸相語,但見燈語;一江之隔,如隔世矣。 至其蘊靈毓秀,代產英賢:岷峨雪魄,孕子云之麗藻;瀟湘水魂,滋靈均之幽蘭。江夏黃童,無雙國士;眉山蘇子,曠代文仙。更有青蓮舉杯,邀月江上;老杜憑軒,涕泗關山。白石道人,扣舷而歌疏影;六一居士,載酒以訪幽歡。風流所被,江聲俱韻;墨沈所灑,浪紋皆斑。至若鐘山風雨,蒼黃百萬雄師;石頭城下,天翻地覆慨而慷。龍盤虎踞,換了人間;而江流依舊,淘盡英雄。嗚乎!浪淘盡千古人物,而人物亦浪淘江水;彼此相磨,萬古如新。 今我登臨,極目楚天;大橋飛虹,南北鎖鑰。鐵臂排云,高壓線走銀蛇;巨輪犁浪,柴油機唱新歌。葛洲橫鎖,平湖初就;神女無恙,驚世界殊。更有三峽大壩,踞夔門之口;高峽平湖,出云霞之表。萬噸船隊,直抵重慶;千鈞閘室,吞吐鯨舸。燈火萬點,星漢下垂;施工之面,冰壺倒瀉。于是江之上下,機聲與濤聲并作;焊火與漁火交輝。古棧殘痕,沒于水底;新堤巨臂,擎乎云隈。 嗟夫!長江者,大地之血脈,民族之搖籃;歷億萬年而彌新,經千百劫其未殘。昔者秦皇鞭石,欲塞海門;祖龍魂斷,石不隨波。今我人民,力回天地;截江斷浪,馴龍伏蛟。然洪峰偶至,仍見蟻穴之潰;污水潛排,尚憂桃花之劫。是以大江東去,浪淘未盡貪癡;新紀之人,當懷禹德。愿以此水,洗我塵心;愿以此江,育我后昆。使其清兮,可鑒天地;使其永兮,長澤乾坤。 亂曰: 大江東去,日月跳丸; 千城并枕,一脈如瀾。 雪乳哺我,火血煉我; 與子同袍,與子同川。 龍驤虎視,終古如斯; 水德惟新,人其永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