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偶然。 一位來自番禺的鄭姓官人在湖南境內游玩,某夜,他留宿在驛站的小樓里。 秋日的涼風吹動層層帳幔,皎潔的明月瀉下銀白清輝,萬籟俱寂,世界與天地似乎皆化為了幾聲委婉蟲鳴。 鄭官人的心在溫柔的月色里無限寧靜。 是風嗎?帶來遙遠的縹緲的女聲。是夢吧?影影綽綽里不可知的倩影銷魂。她幽怨地吟詠: 紅樹醉秋色,碧溪彈夜弦。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 金元 劉元《司馬槱夢蘇小小圖》 楓葉爛漫,片片沉醉于動人秋色。碧溪潺潺,聲音叮咚如佳人素手撫動琴弦。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可再來,余生凄風苦雨天天月月年年。 好的詩文總是能夠瞬間擊中人心的。而何為好的詩文,我想便是這樣琳瑯的句子,這樣優美真摯,又無望到心碎的感情吧。 如夢初醒的鄭官人循著風聲追去,荒涼的驛站小樓里卻只余一片清冷空寂。 《樹萱錄》里短短幾行文字記載的一個小故事,那面目模糊的女鬼,踏月色而來,用清麗才情告訴我們,她曾經擁有卻永不可再得的愛情。當時當世,千百年的后世,我們永不知她的姓名,卻并不妨礙,當時當世,千百年的后世,鄭官人和無數讀詩的人,與她共鳴。 在詩歌全盛的大唐,當然并不止這“湘驛女子”的一縷詩魂留在史書上。 讓我們從“紅樹醉秋色”的玉泉溪來到“風吹柳花滿店香”的金陵城吧。 故事里,后來的明經、彼時的書生王紹,讀書非常用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一天,他路過金陵城入住一家客棧。到了深夜,投宿的客人都入睡休息了,只有他還同往日一般在窗前的油燈下刻苦誦讀。 正在專心致志物我兩忘時,王紹聽到有人在窗戶外叫他,向他借一支筆。夜色蒼茫,那人隱在暗處,王紹看不清楚對方的樣子。同為讀書人,王紹爽快地將自己的筆遞給了對方。 那人接過筆,當場在王紹的窗戶前題寫了一首絕句。 何人窗下讀書聲,南斗闌干北斗橫。千里思家歸不得,春風腸斷石頭城。 ![]() 清 查士標 云山夢樹圖 王紹覺得這首詩寫得很好,他立即起身出門想要向對方請教,窗前卻空無一人,寂然無聲。 親歷故事的王紹察覺題詩者并非人類,于是這令人心碎神傷的詩篇,作者便被署名:隔窗鬼。 子不語怪力亂神。 歷史從來只記得讀書人的一舉成名,有多少頭懸梁,錐刺股,想要求取功名的炮灰,如塵埃般散落于黃土,無聲無息湮滅于黃土。 這只鬼也曾廢寢忘食,終日瑯瑯書聲。落第?貧窮?疾病?被撕碎的不可回頭的自尊?人事的變遷,落魄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千里思家歸不得,春風腸斷石頭城。”他成了一只鬼,千里孤魂,四處漂泊游蕩,眺望家鄉,在這春風浩蕩的金陵城,向一個心有戚戚焉的人,愁腸寸斷,熱淚滿眶。 我們距離那個被詩歌堆成的大唐已經太過遙遠,在信息瞬息萬萬變的今朝,似乎很難有一個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心境,去翻開一本詩,去誦讀一首詩,去體諒去理解去吟哦一個句子。 而我想,中國人,總是要安靜下來讀一讀詩的。將自己安放在那些優美的篇章里,讓多情的、熾熱的靈魂,去奔赴不悔的愛情。讓落魄的、離家的游子,在每一個春日,都踏上歸程。 作者:月下嬋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