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上四年級或五年級的時候,從省會濟南市——通常鄉親們都叫濟南府——轉來我們班上一個男同學。 在我和我的同學的心目中,濟南可是個大地方,好地方,完全跟我們的家鄉不一樣。只是,多么大,怎么好,如何跟我們家鄉不一樣,除了聽人說的那里有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里三股水兒,咕嘟咕嘟直咕嘟”而外,就只有向往而無法具體想象了。 既然是從濟南轉來的學生,我們便對他有所期待,覺得他總會有什么特長,或者有什么不同于我們的地方,雖然他個子不高,身板單薄,臉龐比較消瘦,坐在教室最前排課桌的后邊,回頭一笑,總露出兩顆顯眼的虎牙。 他果然很快地表現出不同于我們的地方:肆無忌憚的調皮。 一天上午,上課鐘聲響過,算術課老師已經走上講臺,別的同學都坐好了,他才兩手扎著腰帶,嘟嘟囔囔地進來。老師問道:“怎么才來?” 換了別的同學,大約都會感到不好意思,低頭紅臉,怯怯地小聲回答,去解手或上茅房來著。 他卻不但豪無羞赧的表現,而且大講粗話,公然將污穢擬人化。他說,他解大便的時候,吭哧吭哧好一頓費勁,“它就是不肯出來!”說罷,還扭頭沖我們做了個鬼臉,引起哄堂大笑。 我以為老師會批評他的。老師竟然笑著道聲“調皮疙瘩”,就叫他上位,“平安無事”了。 我于是就想,老師喜歡這個“調皮疙瘩”,連他的調皮一起。我相信,我的不少同學也會這樣想。 漸漸地,調皮成了我們班里的時髦。 不過,別人的調皮,大體說來,都是僅限于在同學們中間的鬧、亂、瘋。比如,已經進入教室的同學,將教室的兩扇門往中間一拉,使成半關的狀態,然后,拿根棍子或地笤帚之類置于門的上端,后來的同學剛一推門,門上的棍子或笤帚之類便掉落下來,致被砸個正著。比如,在放學的路上,幾個人一面走一面褪下褲子撒尿,看誰撒著尿走的距離最遠。惟獨“調皮疙瘩”敢于針對老師調皮,而且極富調皮的創新意識,能翻調皮的新花樣。 那是在一節音樂課上。老師教了我們一首歌。當我們差不多已經學會了的時候,就跟過去學新歌時常有的情況一樣,老師叫我們全體起立,抖擻精神,使勁歌唱。他則一面打著拍子自己也唱,一面在課桌之間的通道上,由前而后,先左后右,踏著節奏不停地走。老師打拍子的動作,幅度和力度都大,仿佛縱向拉大鋸一般,腳步也邁動矯健,有如操場上練兵,以致有時候臉上涔涔地淌汗。我們唱了一遍又一遍,老師走來走去不停歇。 我的座位在教室的右后方。課堂上的情況,一大多半我都能收入眼底。 唱呵唱呵,猛可地我看見,“調皮疙瘩”離開了座位,跟在了老師的身后,與老師取同一步調,以夸張的動作,亦步亦趨。估計老師快轉身的時候,他就踮起腳跟兒,迅疾地返回座位站好。凡看見的同學,無不偷偷地笑。 我很吃驚,同時替“調皮疙瘩”捏一把汗,然而又非常羨慕。于是,當老師從我的課桌邊往回走時,仿佛神差鬼使,我也橫跨一步,學著“調皮疙瘩”的樣子,跟在了老師的身后。始則戰戰兢兢,迅即得意洋洋。 也許由于我的身板不像“調皮疙瘩”那樣小巧,更可能是我的步伐不及“調皮疙瘩”輕巧,以致人家一再表演,老師渾然不覺,我只偶爾一試,老師竟像后腦勺上驀然長出眼睛,猛地轉過身來,嚇得我落荒而逃。 “搗亂!”老師讓大家坐下,走到我的桌邊,聲色俱厲地吼道,“為什么跟在老師身后?啊?為什么?啊?這是上課!上課!知道嗎?啊?”我兩手下垂,低著頭站立。 我正想認錯,向老師道歉,忽然有同學打斷老師的批評,說我沒有跟在老師的后面。 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想來,他是沒看見我跟在老師的身后吧,那他又根據什么說我沒跟呢? 我想起一件我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暗自忍俊不禁的事。 我的一位堂叔伯大娘家,有個長我一歲的姐姐。她個子挺高,長得有點兒晃桿。因為說話咬舌,常常被人譏笑。她的父母叫她傻大妮子。其實她不傻。 一天,我于百無聊賴中去了她家,見她正在院子里的水缸旁邊踢毽子。我就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背后,用左手戳一下她的左耳朵,然后,迅速往右跨了一步。 “喜(誰)呀?”她問,同時,轉身往左后方看了一眼,沒看見有人,就又轉身想往右看。我于是迅速往左跨步,同時,用右手戳一下她的右耳朵。她在右后方又沒看見有人,索性右轉,右轉。因為我也在她身后隨著她轉,以致她在原地轉了一圈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這時,我忍不住笑了,停下,她才發現了我,就大聲沖屋里叫道: “娘!娘!娘昂!” 在我的家鄉,小孩子叫“娘”,有時拖長腔,一拖就成了“娘昂”,尤其在不高興的時候,更好這樣。聽見叫聲,我大娘從屋里走出來,不耐煩地問道: “你看你這個賴勁!叫的么呀?叫!跟叫魂兒的似的!” “他戳俺的厄(耳)道(朵)!”姐姐指著我說。 面對這樣的控告,特別是大娘一副不高興的神氣,我正不知如何應對是好,不料大娘竟呵斥她的女兒: “傻大妮子!你別冤枉人家!你說別的孩子惹你,我信;你說人家孩子惹你,我就不信!” 冤案。不折不扣的冤案。 我于是連忙轉身逃跑。躲在我家的大門后里,得意了好長時間。 也許,如同在我大娘看來,我這個一向老實的孩子,斷不會惹她的女兒一樣,在我同學的眼里,我這個一向遵守紀律的學生,也不可能調皮到像“調皮疙瘩”那樣? 也許,該同學看見了我曾學樣跟在老師的身后,但我的偶爾一跟,是在“調皮疙瘩”一跟再跟之后,“主犯”漏網,“從犯”被捉,他以為有失公允,因而打抱不平? 如此這般猜想,都是以后的事情,并且終究止于猜想。事情發生的當時,我則只是后悔:可惜我確實是跟了。 老師不理睬這位同學,繼續對我批評。這一來,我反而左右為難:不認錯當然不對,認錯吧又覺得對不住這位同學。 不管老師怎么批評,我就是一聲不吭,惟痛哭流涕而已。 見我一聲不吭,老師更加生氣地大聲批評,直到下課。 看來,時髦這種東西——請允許我將時髦也稱為東西——也并非什么人都能趕的,說得準確一點,即不是什么人什么時髦都可以去湊熱鬧。笨拙如我——一個非常缺乏調皮的資質、斷不是調皮的材料的人,竟然也趕調皮的時髦,不被老師抓住,倒是不正常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常令人生不服不行之嘆。 少年也有虛榮心。少年也有表現欲。至少我是這樣的。有此兩端,加上此前一天,要不就是兩天或者三天,在眾人的攛掇之下,我與一個比我大一歲的伙伴玩兒“柔道”比賽,即撂骨碌或曰摔跟頭,出乎意料地成為勝利者,不免有些飄飄然。此即上述我之所謂神差鬼使的內涵了。 在我被老師批評之前,有的同學的調皮,已經演變為惡作劇。 那個時候上課,作為向老師示敬的固定形式,老師一進教室,當班長的就喊“起立!”同學們應聲站起。老師走上講臺,班長則喊“敬禮!”同學們又應聲行鞠躬禮。敬禮完畢,班長再喊“坐下!”同學們方才落座。 一天,忘記是什么課了,班長剛剛喊了“坐下!”就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個同學,大叫一聲:“哎吆!”令所有同學神經驀地一緊。 大家回頭看時,那個大叫“哎吆”的同學,正掄起手臂,狠狠地打他同桌的耳光,噼啪之聲很是響亮。 “干什么?”老師大聲制止。 “問問他!”打人的同學停下手來,氣急敗壞地嚷道。 被打的同學站在那里,想是因為被打,加以感到理屈,臉上紅紅的,但卻掩飾不住流露在嘴角眉梢兒的得意。 老師走了過去,剛才動手的同學,方一手捂著屁股,余怒未消地說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被打的同學在全體起立之后,將一根頂端折成直角的鐵絲,悄悄伸到同桌的凳子上面,使他的同桌在落座——該同學落座常好猛地一墩——時,如同坐在釘子上似地挨了一扎,血都淌出來了。 教我們唱歌的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他也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 他于是著手整肅紀律,我們班的班風很快好轉。 現在我想,十有八成他是從我這個一向遵守紀律的學生出格的調皮,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未嘗不可以說,我也為班風的好轉小有貢獻了。——反面典型的貢獻。 對于學生來說,老師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表情,都有可能成為一種導向,影響之大,常有始料不及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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