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松顏唐詩三百首之一百一十一：山居秋暝（2）

《山居秋暝》

唐 王維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1、中間兩聯，以動寫靜。尾聯“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是“合”。全詩是“空”字起，“留”字合。

2、畫法入詩法：

（1）王維的山水詩，很注重空間層次感。

“空山”與“新雨”與“晚來秋”都是大空間的布置，進而細化到“明月松間”，再細化到“清泉流石”，再點化以“竹喧浣女”、“蓮動漁舟”，諸多景物層次清晰，有條有理。這種安排布置，在《漢江臨眺》的景物遞推中（前文“環肥燕瘦比三家”章，“《漢江臨泛》與《秋水》”中有分析，在此不贅述）、《終南山》的“太乙、天都、白云、青靄、中峰、眾壑、隔水、樵夫”展現中，都可以輕松感受得到。

（2）線條之美。

“空山”之大線條，“新雨”之小點，“月”之弧線，“松”之直線，“泉”之曲線，“石”之異形，“竹”之直線，“蓮葉、漁舟”之弧線，俱是大自然線條，如在目前。這種線條之美，尤其在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中，得到精彩呈現，成為傳世佳句。

（3）色彩之美。

清淡之色表現山水之美，“空、新、月、松、泉、竹、蓮、歇”純以幽靜之色入詩。對比王維的其他詩作，我們更能體會這個特點。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泛》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 

“秋日光能淡，寒川波( 一作浪) 自翻”《達奚侍郎夫人寇氏挽詞二首》

“寒空法云地，秋色凈居天”《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送元二使安西》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書事》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谷靜秋泉響，巖深青靄殘”《東溪玩月》

“山寂寂兮無人，又蒼蒼兮多木”《送友人歸山歌二首》

“秋山一何凈，蒼翠臨寒城”《贈房盧氏琯》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

“湖上一回首 山青卷白云”（《欹湖》）

“青苔石上凈,細草松下軟”《戲贈張五弟諲三首 其一》

以上比較，發現王維慣用“渲淡法”入詩，色調偏空淡。而且，王維偏愛“青綠”之色（或以青綠之字眼直接表現、或以青綠之景物表現），這些特色顯得其詩雖靜亦寂。

（4）“以人點景”法。

山水詩“以人點景”法源于晉以降中國山水畫之“點景人物”。“點景人物”之經典案例莫如“深山藏古寺”——畫“幡桿斜出”、“牌匾偶露”、“掩壁遮垣”等等，不如畫“山徑之中和尚挑水”即可。《山居秋暝》正是用了此種手法，如無“浣女、漁舟”，山水景物之美終歸冷清，又如何能“居”？在王維的山水詩作中，其用到“以人點景”的山水詩約82首，譬如“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襄陽風日好，留醉與山翁”（《漢江臨泛》）等等。而且更為關鍵的是，我們在統計王維山水詩中“以人點景”所呈現的儒釋道人物比率時，儒家占29℅、佛家占16.4℅、道家占23.6℅。這個比率，讓王維的“詩佛”稱呼，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1、聲線草圖

闕如

2、聲韻簡析

松顏客曰：韻押“十一尤”，“后”字撞韻，加重韻味。（撞韻，就是在不用韻的那句尾字處，亦即“白腳”處，也用了同韻腳相同韻母的仄聲字。）“十一尤”韻部的代表性字詞是“尤、憂、愁、幽、游”等，所表現的詩常為“悲秋、清幽、風流”等情感。 但詩以“去聲韻”而起，情感“外現、厚重”，整首《山居秋暝》讀起來，因為撞韻，其韻味再難保持在“平聲”的“抒情”氛圍內，有不諧之感。

3、引玉

1、常規層面：

（1）這是一首典型的山水詩。“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二謝以來，秉承著這種士大夫的山水之樂，以寄所寄而忘所忘，山水詩與田園詩各成其趣。首聯點題而入（除開“居”字未點），“空山”點“山”，“晚來秋”點“秋暝”，交代時間地點，屬平直而起。頷聯以山水慣有之景物而承，明月松間寫極靜，而清泉石上，是寫動中之靜。再輔以“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常規山水詩的雛形已就。王維經逢盛世，城鄉差距縮小，普天同慶，田園之趣得以融于山水之樂。是故，頸聯“浣女、漁舟”配以上文之“清泉、明月”，首聯“空山”方才不空，尾聯“王孫”方才可留。詩人心志所向，從詩題的“居”到詩中的“歸、下、留”已有所現。 

（2）整首詩的淡泊清幽，與“詩佛”合，卻與“邊塞詩”之代表人物不合；與文人畫“南山之宗”合，卻與年少成名之王氏大族不合。曾經吟出“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行》）的王維，怎么會清淡如此？縱然“伶人舞黃獅子”、“李林甫專權”（甚而玉真公主之事）對王維詩風都有極大影響。然而，王維真就甘心隱居？

2、拔高層面：

從常規層面的分析來看，《山居秋暝》有許多細節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和解讀。諸如一再強調“居留”、“選韻與撞韻”、“色調偏冷”、“依賴于點景人物”等等。

正所謂“忘適之適”才是“真適”。王維情不自禁地一再強調“居留”，正是他定不下來是否“留”的表現。在這種舉棋不定的情緒驅使之下，他以“后”字開啟全詩，奠定了韻之情的不明。就算“十一尤”能寫“風流”，卻又如何風流？就算“十一尤”能寫“清幽”，卻又如何清幽？尤其在淡冷色景物的導入下，誰又能接受這份清幽？難怪王維禁不住不停在他的詩作之中融入“點景人物”，以此調節詩作之情，調和自己的情。可是他所融入的這些人物，總讓人有相隔的感覺。他可以把這些人融入詩歌，卻無法將自己融入這些人的生活之中。陶淵明可以做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飲酒·其五》），王維卻只能感覺到“風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贈裴十迪》）或者“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 歸嵩山作》）；陶淵明可以寫出“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 其二》），王維卻只能吟出“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渭川田家》）。王維雖然領銜于“山水田園詩派”，其“王孫自可留”之“王孫”，清晰貼上了士大夫之山水田園詩的標簽。其山水式的田園、寫意化的田園，可遠觀遠賞而難進入，更別說融入了。至于說“王孫自可留”的反用典故，更是顯露了王維的不靜不定心情。在《松顏詩話》之第一章“誤品先緣識字差”中，我們已談到了反用典故難免會帶上些許煙火之氣的問題，故而對王維《山居秋暝》，欲以恬淡視之，太過一廂情愿。

基于以上，以意逆志，《山居秋暝》是一首表現王維在半官半隱中，在現實與理想中，為了調節自己、安慰自己乃至力圖自愈的一首詩作。

具前不述

吁!余何人斯，敢妄正先賢之訓?言之未竟，知必有闞余之謬而隨議其后者。其是其非，此不在余，而在乎后之明哲矣。有子云其憫余勞而錫之斤正焉，豈非幸中又幸?而相成之德，謂孰非后進之吾師云。

——明 張介賓

邀點贊，求在看，

清濁慚向滄浪嘆！

忍把浮生算，

迎風付一扇！

——松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