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武山 陳中杰 蟬鳴漸弱時,蘋果的香味便漫進了校園的紅磚縫里。辦公室窗臺上的日歷被風掀起一角,"教師節"三個字旁,我用紅筆輕輕圈了個圈。指尖落在紙頁上的瞬間,那些藏在歲月褶皺里的人影與故事,忽然就隨著蘋果的香味漫了上來——這是我在鄉村講臺度過的第十五個教師節,而心里裝著的感恩,早像教室后墻的爬山虎,爬過了十幾年的光陰,盤根錯節,卻愈發清晰。 最先浮現在眼前的,是父母佝僂的背影。他們是黃土里刨食的人,一輩子沒摸過一本像樣的書,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更別說這一個“一”字,用母親的話說,"八字都不識一撇"。可就是這樣兩個連"教育"二字都講不明白的人,卻把"供娃讀書"當成了這輩子最硬的理。 我還記得讀高中時,家里窮得叮當響。父親在泥土里刨光陰,辛辛苦苦勞作一年連肚子都填不飽。父母的手掌常常被農具磨得全是血泡,晚上回來就著煤油燈,把挑破的血泡用布條纏上,第二天照樣天不亮就出門。父母親守著幾畝薄田,天旱時要挑著水桶往菜田里跑,肩膀被扁擔壓出兩道紫紅的印子,夜里疼得睡不著,母親就坐在炕沿上給我縫補磨破的布鞋。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抱著母親的胳膊說"我不讀了,去打工掙錢",母親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我,打完卻抱著我哭,眼淚砸在我手背上,滾燙:"咱窮人家的娃,只有讀書才能走出這山溝溝,媽砸鍋賣鐵也得供你。" 后來我考上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把通知書揣在懷里,在村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見人就咧著嘴笑,眼角的皺紋里全是光。他湊錢給我買了個蛇皮袋的大包,針腳歪歪扭扭,卻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貴重的禮物。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初中上學時的母校也成了老師,站在講臺上看著臺下的孩子,總會想起父母當年的模樣——他們不懂什么是"教書育人",卻用最樸素的方式,給了我追求光的勇氣。 若說父母是托我向上的人,那焦振華老師便是引我尋光的人。我讀職業高中時,底子差,又自卑,總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是焦老師第一次在作業本上給我寫:"你字寫得很工整,心思一定細,慢慢來,老師信你。" 他從不嫌我笨,晚自習總留在教室陪我們。我果樹,蔬菜學基礎差,他帶著我義烏給周邊的果農修剪果樹,通過實踐活動加強我對果樹知識的理解與記憶。他總是先講理論知識,再指導實踐方法,他講完了再讓我給其他同學講,直到我能講明白為止。有一次我問他:"老師,我這樣的能考上大學嗎?"他放下筆,看著我說:"讀書不是為了'能不能',是為了讓你有選擇的底氣。就算考不上,你學會的方法、懂的道理,也能讓你把日子過明白。" 他不光教我們讀書,更教我們做人。有次班里同學偷拿了同桌的饅頭,焦老師沒批評,只是買了袋饅頭,在班里說:"餓了就跟老師說,咱窮不能窮了志氣。"他自己日子過得緊,卻總給家里困難的學生帶早飯,冬天還給我們煮姜茶。如今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在辦公室備著創可貼、暖寶寶,看著學生們喝著我煮的姜茶笑,就想起當年焦老師站在講臺上的樣子——原來好老師真的會成為光,讓后來人也想跟著發光。 能讓我安心站在講臺上發光的,是我老婆。她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姑娘,身材瘦弱,卻把日子過得扎實。我剛當老師時,工資低,還要還債。家里的幾畝地全靠她一個人,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她從沒喊過一句累。 有年夏天暴雨,我在學校值班,心里惦記著家里的玉米地,坐立難安。抽空給她打電話,她在那頭笑著說:"沒事,我早就把塑料布蓋上了,你別操心,好好給娃上課。"后來才知道,那天她為了蓋玉米,在雨里淋了兩個多小時,晚上就發了燒,卻硬是沒告訴我。還有次我要評職稱,得熬夜改論文,她就搬個小板凳坐在我旁邊,給我剝核桃,不說話,就安安靜靜陪著,直到我改完才去睡。 其實陪著我從"放心"走到"安心"的,還有我的學生們。剛教書時,我青澀得很,上課緊張得手心冒汗,板書都寫不利索。有次講錯了題,被班里的小丫頭指出來,我臉通紅,她卻站起來說:"老師,您上次教我們'知錯就改是英雄',您也是英雄。" 后來我學著跟他們交朋友,聽他們說家里的事,陪他們解決難題。有個叫小石頭的學生,父母在外打工,他跟著奶奶過,總不愛說話。我就每天課間陪他打乒乓球,慢慢他開始跟我講奶奶的事,講他想考鎮上的初中。去年他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學校看我,說:"老師,我以后也想當老師,像您一樣。"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師從來不是單向付出——是學生們的信任,讓我從手足無措的新手,慢慢成了能穩穩站在講臺上的人。他們就像春天的幼苗,不光需要我澆灌,也用他們的生長,給了我滿滿的成就感。 這幾年學校的變化,更讓我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記得剛來時,教室是土坯墻,冬天漏風,夏天漏雨,黑板是用墨汁刷的,寫不了幾個字就模糊。現在不一樣了,政府給蓋了新教學樓,教室里安了多媒體,冬天有暖氣,夏天有吊扇。食堂翻新了,學生們能吃上熱乎的營養餐;宿舍里鋪了新床板,還裝了淋浴。 上次焦老師來學校看我,站在操場上感慨:"你看現在多好,黨和國家惦記著鄉村教育,你們這些老師也能安心教書了。"是啊,我每月能領到鄉村教師補貼,學校還經常組織培訓,去年我還去城里參加了教研活動。這些變化不是憑空來的,是政策的暖風吹到了山溝溝里,讓鄉村學校有了盼頭,也讓我們這些鄉村教師有了干頭。 蘋果的香味又濃了些,窗外傳來學生們的笑鬧聲。我拿起筆,在備課本的扉頁上寫下:"不忘來路,方知歸途。"父母的養育、焦老師的指引、老婆的陪伴、學生的同行、政策的扶持,這些恩情像一束束光,照得我心里亮堂堂。 教師節快到了,不用什么貴重的禮物,我只想把這些光都攢起來,再分給臺下的孩子們——教他們認第一個字,講第一個道理,陪他們走一段路。就像當年父母托著我,焦老師引著我,我也想托著他們,引著他們,讓他們也能看到更遠的世界。 教書育人,為黨育人,為國育才。做個最美的鄉村教師,這便是我能想到的,對所有恩情最好的報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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