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歷七月初七,星河垂野,繁星綴滿碧穹。人間燈火依次亮起,沿著街巷無盡鋪展,與天際星漢遙相呼應。古人認為“七七”有雙吉之意,是天地人相互感應的日子,也是隔著銀河的牛郎織女相逢之日。但其實,牛郎與織女隔著迢遙星河永不相逢,只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悵然相望。七夕的真意并非只是情愛,更不是為情所困,而是女兒們對自己的美好期許,鉚著勁把日子過好的那份心思。七夕是獨屬于女子的浪漫盛會。如果我穿越回到千年前的歲月,將如何度過這一年一度的七夕佳節?—— 今夕,七月七日,民間喚作“乞巧”。今夕何夕?人皆道是蘭夜,我卻只當是女兒家的良宵。那些個郎君們,只道今夕是“情人節”,滿街賣絹花、賣巧果,把天上銀河也喊得俗了。他們哪知道,這是女兒家一年里唯一可以大大方方“做自己”的一夜啊!這夜里的針絲走線、瓜果香茗,以及諸多雅致的儀式,才是我們女兒家真正的念想。 才入夜,市井里早掛起巧燈,小娘子們簪了茉莉,玉腕纏五色絲,聚在穿針樓下比紅繩打絡子。白日里,我已和阿母學著用鳳仙花染了指甲,嫣紅的顏色襯得指尖愈發纖細。鳳仙染甲,緋紅暈染開的不只是豆蔻年華,更是女子對美的追求。家家女子置辦節日香案,一縷輕煙帶著花草的氣息緩緩升騰,那是對時節最溫柔的致敬。此刻我準備好的香案上,擺著的木盤里還盛著剛剝好的蓮子與菱角,旁邊的白瓷碗中,浸泡著待繡的絡子線,淺粉、鵝黃、水綠,像把整個夏天的顏色都收在了這里。 阿母催我換新裁的羅裙,帕子里還包著她清早供的摩睺羅,那是用來供奉牛郎織女的七夕專屬手辦。我瞧那泥偶眉眼彎彎,笑得一派歲月靜好。我要為這可愛的泥孩子,穿上乾紅背心,系上青紗裙兒,飾以金珠牙翠,最后將他乖乖地,安放在雕木彩裝欄座上。 ![]() 一更鼓罷,阿母特許我們院里的姊妹不必做針黹。我早早把繡墩搬到葡萄架下,鋪上一條月下紗,四角用銀鎏小獅鎮壓住,免得風來搗亂。香案上列:新汲井水一盞,漂七色絲絨,謂之“鴛鴦水”;石榴花蒸糕七瓣,瓣瓣點胭脂,取“多子”之意——我卻嫌它太老實,偷偷在每瓣底下嵌了一顆酸柑橘,好教姐妹們吃到時皺一鼻子;還有一只烏木小奩,內藏我去年藏的“蜘蛛盒”,里頭結網疏密,便是來年針線的兆頭。我不信這個,可我信蜘蛛——它比我見過的多數人都要守時。 二更,月掛檐牙,銀河像一條被誰抖開的白練。院里的姊妹們,一個個把耳朵貼在葡萄葉上,濡染了葡萄架滴落的夜露。據說這樣能聽到星河上織女的機杼聲,可萬一聽見的是她的寂寞哭聲呢?“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月華如練,傾瀉庭中,家家女子對月穿針,纖手輕拈,絲線穿梭于光影間。我依例對月穿針,把七孔銀針在鬢邊蹭了蹭,線頭蘸一點口脂,好叫它聽話。針眼細,月光更細,線卻總歪。旁邊小姊妹的針也總穿不過,她急得跺腳,耳墜子打秋千,我偏不急——急什么?又不是趕著去嫁人。最后一瞬,線頭“倏”地鉆過,我抬眼望天:織女姐姐,我可沒求你,這是我自己憑本事穿的。你若真要謝,就保佑我明年繡的《木蘭從軍圖》能把阿兄比下去,叫他再不敢說我“閨閣手弱”。 三更,乞巧最要緊的一樁來了:捉喜蛛。我把那烏木奩揭開,里頭的小黑蛛正忙著在奩角結網。我伸指,輕輕把它請到一張干凈楮葉上——動作要快,又怕它摔;要穩,又怕它咬。它在我指上懸了一根絲,像替我量尺寸。云母屏風,朦朧新月,當燈花啪地炸開時,我忽然瞧見盆中浮起半彎虹橋——牛郎星的清輝,正正落在我未完成的鴛鴦帕上,針尖銀亮如簪星。銅盆里浸的槿葉水漾著碎月,我掬起一捧抹在眼皮上。阿母說這樣能望見鵲橋,可我只見銀河傾瀉,澆得人間鬢角都沾了碎鉆星子。 四更,露水下來,把鬢發打成一縷縷。案上供的瓜果堆出尖兒,我們姊妹圍坐分糕,案上的燭火搖曳,映得窗紙上的竹影忽明忽暗。我故意把帶柑橘的那瓣石榴花蒸糕,留給阿姊,她一口咬得酸出淚,抬手要打我,我閃到葡萄藤后,裙擺掃落一串青果。阿母在廊下遠遠喊:“莫瘋了!仔細腳滑!”我們相視吐舌——怕什么?今夜我們是織女,是河鼓,是星宿,摔一跤也摔在銀河里,輪不到凡塵管。 五更,天邊泛蟹殼青,銀河漸漸淡了。我把蜘蛛盒收回奩內,見那網結得疏密有致,心里一松——明年針黹如何且不論,至少此刻,它沒辜負我一夜未眠。我收拾繡墩,仰頭正見云絮翻涌,織女星暗了,恍有羽翼破空聲掠過頭頂。那一點銀光像被誰捻小,卻不滅,只是遠。我不知她是否真見了人間的熱鬧,也不知她是否笑我們傻。但我知道,此刻我胸口熱騰騰的,不是為哪個郎君,而是為我自己—— 為我自己能把一根線穿過七孔針, 為我自己敢在葡萄架下大笑大叫, 為我自己能把一只小蜘蛛捧在指尖, 為我自己,在這一夜,堂堂正正地“乞巧”—— 乞的不是郎情妾意,乞的是我十指能繡山河,我雙眼能識星斗,我來年今日,仍記得這一夜的快意。乞巧乞巧,女兒家求的哪里是巧,不過是借個由頭,將心事堂堂正正曬給月亮看。金梭銀梭穿不盡的日子,終要自己一針一線地織。天孫織就云錦時,可曾想過千年后仍有世間女子,對著她的針線許人間姻緣?而我只愿學她十指春風,繡得出漫天霞色,繡得出自家山河。東方既白,我朝銀河拜了一拜,不是拜織女,而是拜我自己。 女兒們的七夕啊,真真是一首流動的詩。最細膩的情愫,早已織進星空的長卷里,隨星河流轉千年。這一夜的星光,不只為情絲纏繞,而是女兒們對自我的期許:她們不盼歲月為誰駐足,只愿以“巧”為翼,讓日子綻放出光彩。七夕的月光從未改變,變的只是女子們丈量世界的方式——星河輪換,歲月易老,但心懷巧思的女子,那份對 “巧” 的追逐,對生活的熱忱,始終未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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