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 離 作者:尹廣 我生活在一個距離相對論的社會,以前的同學,曾經的戰友,后來都天各一方。家人也因學業等原因分處在異國他鄉。 現代人能輕易跨越距離的藩籬,飛機鋼鳥似的刺破層云,轉瞬之間,寒帶的人已在熱帶的海濱。我在飛機上俯視蒼茫山河時,心底浮起一種奇異的空洞——那曾讓祖先跋涉半生的山水阻隔,如今只似一層機窗玻璃。雨雪分界如同孩童畫下的粉筆線那樣輕易跨越。 只是,當空間的距離被現代科技抹平時,心靈間的溝壑卻似乎無聲地加深了。我在地鐵等公交場合看到,人們坐在一起,眼睛卻對著各自的手機屏幕,無心交流。那些無須跋涉就能抵達的問候、關切,雖然快捷,卻時常像風一般飄過,缺乏重量。 遙想古人的天涯,那才真叫天涯。一封家書,要托付給驛馬,于迢迢山水之間顛簸數月,才得抵達。于是那薄薄紙頁上的每一個字,都凝聚著思念與期盼。如今,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問候瞬間飛越千山萬水。速度誠然快了,可字里行間那份沉甸甸的焦灼、期待、思念、情感,竟也隨著距離的消弭而稀釋了。 在公共的空間里,我懂得了一種“距離禮儀”:高鐵上,座位的扶手成了彼此間無形的分界,若旁人無端侵占了這微妙的空隙,身體便警覺地悄悄挪開;圖書館中,若鄰座的書本越界攤開,我也會輕巧地退讓幾分。這般分寸,是喧囂中維護彼此安寧的默契,恰如一道無形的簾幕,隔開了可能的煩擾。 保持距離,是一種現代文明。我與鄰居不過一墻之隔,偶爾相遇,彼此點頭微笑。沒有了以往鄰里之間的家長里短,不見得就不關心對方。我幾次忘了拔掉門上的鑰匙,對門小伙發現后敲門告訴我。在一樓遇到外賣員,他按門鈴時鄰居一時沒接,我讓他一起上了電梯,讓他將食品送到對門門口。盡管雙方沒有親密來往,但彼此心里都有鄰居應有的位置。 距離產生美。距離歸零,美會消逝。多年未見的戰友,終于在千里之外相見。我想聊聊過去的崢嶸歲月,可見面后,他說的事情我興致不大,我說的東西他也不感興趣。空間上的近,未必通向心靈的近;虛擬的“咫尺”,有時反襯出更真切的“天涯”。 那些令人舒服的親近,常常是在安全距離之內。母親把臺燈調暗,只留一圈光暈,恰好照見孩子的夢,卻不驚擾;老友多年不見,一句“在嗎?”即回“在”,不多不少。最柔軟的擁抱,常是隔著空氣的牽手;最深的懂得,往往在留白處發聲。 人與人之間的疆域更像一種伸縮自如的邊界,一種富有彈性的藝術。真正維系情誼的是彼此對距離疆域分寸的默契與尊重,既非刻意疏遠,亦非盲目靠近——這種默契,正是靈魂之間無聲的呼吸,既相互依存,又各自自由。 我要學會告別,人與人唯有隔開一段距離,人心才能照見自己真正思念的輪廓。生命最終教會我們的,是在這無法消除的距離中,辨認并守護那些因“遠”而得以保全的“近”,那些因“隔”而愈顯其“真”的情誼。 人世間最熨帖的親近,并非膠著一體,而是恰如兩棵并立之樹,根在地下彼此致意,葉在空中各自舒展,此中默契,非為隔離,實為滋養:留出空隙,正是為了容納永恒的回響——讓人懂得在親密中依然存留分寸,生命才得以在呼吸的節奏里真正互見彼此。 距離若琴弦,太松無聲,太緊則斷。關鍵是要把握好“度”,我們隔著恰好的“空”,聽見彼此最完美的共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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