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五年(1082年)的開頭其實挺好的。正月十五雪堂開工。正月二十照例出東門去女王城尋春。二月雪堂落成。 一夜春雨之后,天朗氣清,蘇軾走在黃泥坂上,看滿目青青,聽流水潺潺,覺得自己就是陶淵明重生。 他開始稱呼自己“東坡”、“東坡先生”,我們也以為他從此就是那個全民心靈雞湯的大廚,可以隨時為我們輸出美味湯品。 可但是,但可是,大雨很快就來了,一直到寒食都不停,把蘇軾澆得灰頭土臉的,看啥都不順眼。 三月初四,寒食。大雨不止,房子到處漏水。春去,人病,花謝,途窮,老蘇積攢三年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總爆發了。 作為一名最純粹最天真的樂天派,這一刻的灰暗與絕望,是蘇軾人生中幾乎唯一的一次展現。對于他而言,這次爆發消耗了巨大的能量,就連筆都有些提不動。對于我們而言,卻是無比的幸運,因為僅此一次爆發,他為我們留下了三大行書之一的《寒食帖》。 這紙書法太過有名,不管在哪里都有可能遇見它的復制品。雖然現代的印刷工藝大大減弱了字里行間的情緒張力,但我每一次面對它,不管是隔著櫥窗,還是對著屏幕,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曾經試過,在惠州蘇東坡紀念館,面對櫥窗里印刷的《寒食帖》,只是念到“已過三寒食”,淚水便終止了我的誦讀。 而這一次,在黃岡博物館看到了臺北故宮博物院(寒食帖原件之所在)贈送的復制件,我堅持讀到了“也擬哭途窮”,還是哽咽起來。 蘇軾說“也擬哭途窮”,就好像我們在公文上看到的“擬同意”一樣,我想同意,我打算同意,但是還請下一位批示。 蘇軾在紙上無比沉重地寫下:我想哭,我打算哭。可是,誰能批復一下呢?我實在哭不出來。因為此刻我的心就如那寒食節燒盡的紙灰,被這苦雨澆得無比沉重,貼在地上,風吹不起,我也不愿起。 《寒食帖》 ![]() *黃岡博物館 館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贈送的復制件)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 *黃岡博物館 館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贈送的復制件) 蘇軾離開黃州時并未帶走詩帖,被衙門的一個小吏收了去。不久,蘇軾的朋友張浩來黃州,發現蘇軾已經離開。他聽說有人手中有蘇軾的手稿,于是花錢換得《寒食帖》,從此這份墨寶一直被張家人珍藏。 十八年后,元符三年(1100年)七月,張浩帶著《寒食帖》找到黃庭堅,請他作跋。黃庭堅一氣呵成: 東坡這首詩很像李白,恐怕李白還有比不上的地方。而這篇書法兼有顏真卿(唐)、楊凝式(五代)、李建中(宋)的筆意,倘若讓東坡再寫一遍,也未必能寫這么好了。將來東坡若見到我寫的跋,應該笑我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吧。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 ——黃庭堅《跋蘇軾黃州寒食詩》 ![]() *黃岡博物館 館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贈送的復制件) 蘇軾并未見過黃庭堅為《寒食帖》作的這篇跋,當時他遠在海南。如果他見到了,想必也不會笑話這一篇“樹梢掛蛇”的書法,而是非常認可黃庭堅的判斷,讓他再寫一遍也寫不出如此篇幅了。 寒食那一天,當他顫抖的筆尖終結在最后一字,他一定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必要和現世做一個無條件的和解。 所以,無論再寫多少遍,他都無法重現那個“死灰吹不起”的心境,自然也不可能再寫出這樣的書法了。 ![]() *東坡赤壁 碑刻 三天后,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初七,蘇軾去黃州東南方向三十里的沙湖看田,先在沙湖黃氏人家淘到一塊呂道人沉泥硯。 黃岡市黃州區人民政府和黃岡市東坡文化研究會聯合考證了這個黃氏人家的位置,并立碑紀念。 ![]() ![]() 幸好,先生自己記下了在黃家淘寶的喜悅,為我們留下一點記憶的微痕。否則,我們真沒法知道,他這一天的高興從何而來。 沉泥硯,四大名硯之一,由呂道人用泥土燒制。道人去世之后,沉泥硯存世越來越少,漸漸找不到了。黃家人不識寶貝,將它送給蘇軾,蘇軾樂開了花,田也不看了,揣著硯臺就往回走。 澤州呂道人沉泥硯,多作投壺樣。其首有呂字,非刻非畫,堅致可以試金。道人已死,硯漸難得。元豐五年三月七日,偶至沙湖黃氏家,見一枚,黃氏初不知貴,乃取而有之。 ——《書呂道人硯》 往回走了大概五里地,半路上和一場雨不期而遇。同行的人狼狽不堪,只有蘇軾滿心還是喜悅,任雨任晴,全然不受天氣變幻的影響。 他一手拄著竹杖,一手捂著懷里的硯臺,在煙雨中徐徐而行。不一會,雨過天晴,夕陽成了他最好的背景板,照著他的身影,輕松堅定。 此刻,便是永恒。 于是,東坡的代表作,也是瑄與我共同的摯愛,就在這條路上被唱響。 ![]()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一個“也無風雨也無晴”!如果說雪堂的落成,標志著屬于東坡的時代,終于拉開帷幕。而沙湖道中的這場雨,就意味著蘇東坡的真正誕生。 從這一天開始,蘇軾正式變身為我們熟知的蘇東坡。他如同一把百淬成鋼的軟劍,可攻可守,可堅可柔,可憂心廟堂,可混跡江湖,可追問宇宙之大,可鉆研口腹之欲,無論旁人從哪個角度去觀察,都會被他的光芒所吸引,不由自主的、不帶任何欲望的,只希望靠近他。 這是我第多少次來黃州?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一直記得,來黃州,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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