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
母親還在供桌那端，安靜地
斜倚，父親興致很好，他
剛從街上回來，花了五塊錢
買了八個神仙，塵世的夢想
在殘缺的花籃里得以實現
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
孩子高聲叫嚷，屋里熱氣騰騰
我不再感到溫暖，這年春天
把我變成一個沒媽的孩子
她的骨殖，在小小的布裝里
把我的心燙成重傷，這個真正
愛我的人，離開了，我還活著
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
這足以讓七十四歲的父親
喝上兩杯，今年不會再請門神了
他說，可得立個主，寫上你姥
姥爺，他們的后代，全都離開了
你媽信這個，一陣劇烈的咳嗽
淚水又在我的眼眶里打轉
后院的老琚，前天死于心肌梗塞
他兒子是位大使，遠在哥倫比亞
父親要買一部手機，跟藥丸
一起，貼胸保存，我的老父親
一個唯物論者，痛恨貓狗
其次是四樓，和忽如其來的死神
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
菩薩的沉默點亮越來越暗的天色
也點亮道路的冷寂，一個個
房間，開始有光
?
這本歷代詞萃
是我最愛看的閑書
封皮在十年前撕掉了
書脊也被蠟燭燎黑
這都是我干的
因為這本書的主人
不是我
在柳永那一頁
有兩首鋼筆寫的《鶴沖天》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
狂蕩！”“幸有意中人
堪尋訪，且恁依紅翠
風流事，平生暢”，這本書
原本屬于他
我們曾是很好的朋友
曾在一起用茶缸喝酒
他第一次到我家時
父親非常吃驚
他比我大二十多歲
看上去卻像個楞頭青
事實如此
他當過兵，曾在
黑板報上信手寫七律
從考古的角度批評過
縣文聯主席的一篇歷史小說
那是八十年代的事了
89年我們辦個書社
鐵哥起的名字：息國人
我就是在那里認識他的
總是一付憤世的神情
依靠母親打字過日子
卻為了一個女人，蹲半年班房
都十多年了，大街上
見到她仍張開雙臂要擁抱
有時還脫褲子
他，是個才子
很多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說
且都敬而遠之，我很同情他
多次到外貿的老院子看他
最后一次還帶上女朋友
趁我出去的時候
還在她頭上射精
我認為他當時已經分裂
柳永和蘇軾都沒能幫他
一間小房劈為兩半
里面是臥室兼書房
書架上面擺著魯迅全集
和經年的文史哲期刊
屋外，是廣闊的豬圈
因為尼采佛洛伊德
還有河殤和山坳上的中國
當時并沒通讀這本書
如今我又開始寫詩
那個女朋友給我當兩年
性奴隸，又嫁一回
現在南方，讀碩士
歷代詞萃的主人
于一九九六年喝了三步倒
跑到院子里求救
但沒人相信
他穿著那身中山裝
死了。近來我常深更半夜
坐起來，讀這本書
2003-3-29
?
1、
你，找到了韻律，越走越輕盈
手指劃著欄桿，雨水在路上流淌
不可知的城市，情人們在樓梯間
摟摟抱抱，沒有誰，突然失蹤
獵犬從玫瑰沖出，光線的迷霧
把你照亮一瞬，一瞬的眼神和吻
比夢還要美，淺淺的敘說像搖晃
像遙遠的輕拍
你走著，唱片在唱針下旋轉
冰凌擠撞，河道逐漸加寬
風吹來吹去，把頭發弄亂，拉直
嘴角不由得上彎，心越來越滿
2、
必須趕到燈火通明的現場
必須穿過傷感的炮火，用詞語開道
像火車那樣喊著，沖著
必須把血管拉直，復制在地圖上
把彈夾壓滿，徒步走過黑夜
用心感受圣潔的此刻
必須不顧一切，像復仇者那樣生活
悄悄收復每一片樹葉，找到
失散多年的姑娘，找到童年的床
找到故鄉，在細碎的快感中呼吸
像枯水中的魚，像雷雨前
竭力伸展的大地，像閃電劃過頭皮
?
那些日子應該輕輕帶過，老弟
你孤身一人跑到西寧，妄想青海湖的藍
洗凈平原上庸俗的愛情，一把
圓筒藏刀的勸說，到雪山下，帳篷里
劃開羊皮，像那些沒信仰的漢人
一樣，你也沒膽量穿過沙漠，小旅館
可疑的床單上，稀薄的陽光透過窗口
模糊得象碗沿上的灰，街道里粗糙的風呵
從黃昏，撲進記憶
還有腳手架上直落的瓦刀，扎在腳邊
腰系一線，為每平方一塊五毛錢的商廈玻璃
而奮不顧身，老弟，這些也不應寫入記憶
帶一張實習駕照，請教深圳交警
在臺風中裹緊骨頭，捂住鐵皮屋里的夢
BB機擰開睡眠，那些濫醉的聚會
跟雞婆談天的夜晚，窗外，巨型廣告
反復刷新，不屬于家的城區
油光锃亮的業務員
從36樓頂層走下，一次次捏緊領結
詢問先生小姐，“可否占用您兩分鐘
時間？”，演示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馬賽克，吸塵器，人壽保單，百科全書
卡耐基的微笑，還有松下幸之助
賺足了飯錢，在房間四角掏上小洞，練習
高爾夫的姿勢，把背帶拉得叭叭響
股市，華強北被打劫的人，趕過來
喝杯啤酒，就著南人淡出鳥來的
包菜和番茄，仰仰脖子
不能席地而坐的地方，不能靠
也不能蹲，在沃爾瑪，終于失去控制
暴露文人的嘴臉，低于六級的英語
不能正確抒情，太平洋的波濤
在電梯里洶涌，翻開內臟，哪里有
無邊的麥地啊，可以穿行，反復地穿行
頭不再痛的夜，可以裝點希望，甚至可以
試著忘記當狗的日子。我承認
我還不夠謙卑，老弟，我們都還沒嘗夠
百草的滋味
還沒有放棄親人，還有心情
應付異地的落日，大海，和近在咫尺的白鯊
每天，都要整理自己，懷揣虛擬的二十萬
去大排擋吃一份撈面，或者，把生雞蛋
倒進啤酒，暖著咣咣當當的胃
穿過童話般的夜景，老弟，那根
閃亮的鐵軌，還要走到天亮吧
那樣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
羨慕火車，可以狂叫一聲，沖進無邊的黑暗
(2003-4)
?
如果你不開口
不會有人知道
那是舞臺
如果你不微笑
鳥兒就會迷路
紛紜下墜
淚水無比高貴
那里有光明的粒子
神的手指
如果，你還在趕路
請繼續，如果
你筋疲力盡
靠著墓碑，稍作休息
大地，植物，星辰
他們不會停止
2003-4-11
?
帶十二層口罩上街，微笑不被看見
身段和高跟，一路押著韻腳，小洋樓
在污水里，照花前后鏡。深圳打來的電話
把板蘭根提了又提，專殺醫生的病毒
播種正月的謠言，越來越重要的人物
控制電視看不到的焦點，春天
無邊，只要把手洗凈，把嘴捂住
雨是另一種潮紅，溫度計里升騰的大霧
在樹上透視陰影，玻璃屋里的公主
被碗豆硌著，咳出花色，疑似的兄弟
眼睛血紅，搖響農用三輪，咚咚千里
為了躺在家的周圍，聽斷續的蛙鳴
過了三月，路，越來越臭，來蘇水
把走廊洗成天空，腳踵開始纖細
從床上爬起的人，知道怎么說話
知道如何勾兌感受，遠遠避開墳墓
非典時期，不被疑似，放心喝水
一米以內的接觸就叫幸福，打開大廈
把天掛下來，欣賞。三十八度以上的太陽
在云間出沒，有時候，我們也不能相信
自己的眼睛，比如那么多人攀登中央一套
從7028下到6500的高度，干什么
(2003-5-18)
?
深夜，聲音從鋁合金窗子那邊傳來
可能下雨了，我又換上一盤光碟
中國西部刑偵大案紀實
峨眉電影制片廠攝制，版權所有
前天我給朋友修電腦，他老婆
被這套紀實片嚇得不敢出門，二十集
老板娘給我打7折，押金二十元
可以看到肢解的死，很多的血
在此之前，我只見過自己的血
在衛生院，老婆的血，裝了一大桶
書上叫惡露，老護士說，你把它弄走
現在，如果有一支血手，叭地一聲
拍在窗玻璃上，我會不會吃驚
或者假裝吃驚？女兒從床上
爬起來，非叫我看看防盜門
到底鎖沒鎖，我去幫她掖好被子
大灰狼的故事，應該還有續集
告訴孩子，只有笨蛋才撬門作案
還得告訴她，生活總是超乎想象
這也讓我喜歡：該話機欠費，暫不能使用
(2003-5-15)
?
三只鳥兒從樓宇飛來
兩只灰色，一只斑白，在樹叢中
出沒，時而低低掠過菜畦，陽臺上
紗窗的尖叫，像孩子的歌唱
我喜歡這樣的清晨，喜歡陽光
均勻地映亮樹葉的繁響，還有
無所事事的風，從昨夜吹來
在我的詩里輕落，稍事休息
今天的天空是一塊青青的石板
下面裝飾著綠色的花邊，日子
永遠都是新的，像剛娶的
新娘，在清晨啟封的信箋
自然！是從母親那里接過的瓷碗
散發著奶的清香，土地
長出善忘的谷子，蓖麻和雜草
只是為了讓鳥兒一次次地飛過
2003-6-14
[一]
那扇風暴打開的窗子
從黃昏通向黎明的水泊
不再向雨水妥協，不再睜眼
把回憶埋進土里
直到長出新的草，在水湄
逗引魚的白唇
安靜的天空，樹枝遮住群星
枕底壓著蟬的長鳴
遠方和遠方的姑娘
不在道路那頭的風里張望
一路向西，一路唱
一路自在地老去
開始和結束，像雨
直接落進大海，迎風揚起的骨灰
還有月夜飄逝的花瓣
河燈在林間閃爍，伸進風里的手
指尖沾上星光
隱約的鬼魂的歌吟
夜里趕路的人
一點點扔掉悲戚，女人像夢 一般
溫軟，在巖石里靜坐
在一盞燈籠的中心
沉思前世之孽，夕陽
迎面涌來
比悲劇更長久，朝霞也不能清洗
一轉身的風情，把三月
涂暗。血，沁透桃花
扇子穩穩捏在青衣手里
咿咿呀呀的水袖
把淚遮住，越甩越靜寂
[二]
古卷青燈。唯美的山水
被鐵騎踏成梅雨，簾外語聲哽咽
從童年開始的敘事，無法繞過機簧
一遍遍刷下的野心
把江山展開，烽火點點
穿過帷幄的劍
在愛撫中淬火
趁著秋分的雷聲
穿過棉花地，長亭外的鑾鈴
催動韁繩，濕了君王的袍襟
宛轉的發絲，糾纏日后的落花詩
從生到死：一陣痛，一步韻
蓮花般迤邐，近耳低語
遠比更漏清晰
那是誰的鞋子，像一只白鷺
停在路邊？故事也不能這樣結束
哪怕是條魚，是只蝴蝶
也要醮上民間的顏料
盡力揮灑。星空無限放大
怨恨揉進絲竹
在喜鵲的翅膀里相會
[三]
光腳為你開門的女子
肯定跟月光有些牽連
上天給每個男人
都準備至少一個女性
一頭野獸和一條道路
當那個夜晚來臨
天河倒灌
她走過來，拉開門栓
遲遲不能入睡的鳥
在月光中低泣，枝頭晶瑩
仙女們集體夢見塵緣
圍著柴米、缸壇和油煙
用瓦片切開青草
像兒時的游戲
派送的情人一路吹打
把你引入幻覺
時間深處的宮殿
被愛撫點亮，英雄
掛起箭袋，響馬四處嘯聚
火紅火紅的狐貍
燒烤原野，想活生生摟住
比射下九日還難，你
盡管功業已就，天界
難返，女人卻在枕邊切齒
沒有幸福可言，快感
短過一陣風，開始
就是結束。你把愛視為迷失
那什么叫恨？風吹候鳥
從九萬里高空
回望前世的屋頂和蘆葦
無盡的荒涼是天邊，是背棄
是乳白的云煙
(2003-7-11)
?
[一]
我要指給你看一片葉子上的帝國
昆蟲的城堡和向流水頒布的法典
擠進第一道陽光跳舞的巫婆
她曾率領流星攻打困倦的窗欞
我要在枯寂的砂石路邊撒下知了的尖叫
還有蜘蛛，她在夜色中沉沒
昨天和今天的水，時間的瀑布
悄悄沖下懸崖的兀鷲
更深地沉入人世凄涼的炊煙吧
植物從導管走入土地，用腳尖
尋找神祗，尋找向上和向下的道路
我會打開燈芯草的天堂而不驚動雷霆
把詞語的米粒洗凈，用最輕柔的舌頭
交給愛人和女兒，并且微笑著
用一生那么長的時間微笑
把每場勝利都耐心地再打一次
塵歸塵，樹歸樹
不用隱喻淘空她們的身子
河流在她自已的手臂上流淌
天空在她自己的臉上繪畫
風吹著四季的窗戶
讓清晨在一聲悠長的吆喝里懷孕
讓老上帝沉溺于瑣碎的加法運算
自然如坩鍋，在火山上冶煉新的金屬
來吧，我們一起建造這輝煌的廢墟
用沉痛的化石、斑斕的鳥鳴和鯨魚骨粉
用嬰兒的第一滴淚水奠基
用暴君絕望的大火為它剪彩
在灰燼里建造，用尺規
找到光的圓弧，水的絕對值
在建造中建造，在毀滅里也要建造
在歡喜和悲戚里，靜靜建造
[二]
那是你送給我的柳腰款擺的大河
那是被閃電凍結的一棵亮晶晶的珊瑚
那是女孩驚慌的初潮
那是通向墓地的悠揚笙簫
那是在一聲高音里暈倒的大象
那是瓦盆邊審視的眼睛
那是土里升起的欲望
那是駕駛一個虛詞在大氣中飛翔
那是被仇人砍倒的血
那是交媾里融化的陰霾
那是迷路的風卷起的一片羽毛
那是水牛腳上的高跟鞋
那是沼澤地哭泣的書生
那是月色中踽踽獨行的狐貍精
那是林妹妹秋天焚燒的竹葉詩箋
那是玉石中隱約的燈火姻緣
那是從記憶里趕來的滿箱眼淚
那是被孩子稱作大山的一條直線
那是梅花鹿，她在自已的角上吊死
那是不穿襪子的蛇
那是窮得只剩一個電子的原子核
那是太陽系邊緣的神秘訪客
那是被肉欲燒焦的手
那是尋花問柳的江湖郎中
那是在空中垂釣的魔鬼
那是播種炸彈的鴿子
那是成群結隊走進焚尸爐的游戲
那是井井有條的經濟學原理
那是比哥德巴赫猜想更玄的拉格朗日定理
那是貞德芳香的尸骸
那是政治課本里撕掉的章節
那是道，是無限的可能，是存在
[三]
火的抹布。擰彎嚎叫的手
終于閉上嘴巴的火山。瞌睡的昆蟲
在手上傳遞的尸體。滴血的釘子
還有耶酥對猶大的愛
微弱，但從未熄滅的光亮
剛好夠隱士織雙襪子的棉線
……輪回展開，折疊在因果之間
在地獄的草垛上沉思
在黎明的河邊洗凈雙腳
從水草里走上岸
從土里刨食，撿拾瓦片
把野獸趕進巖石，趕進群山
小心用火打磨傷痕
把木頭刻成光艷照人的女子
把她扔進史籍，盅惑君王
為她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把鳥蛋劈開，蛋清流成大海
圍著地球旋轉
鞭打百草的祖先
學會把山趕進海里，把高山折斷
讓水爬上房梁
把秘密藏進種子
射掉多余的太陽
重新造人，重新安排性別
但不要把尺度交給他們
讓他們在粒子間尋找
在宇宙中學會謙卑
用天才的血祭獻，讓谷物生長
大地繁衍——毀掉那應該毀掉的
建造那應該建造的，周而復始
(2003-7-16)
?
我還會度過無數個這樣的夜晚
從夢里逃進燈光，在秋天的蟲鳴中
品味你的笑容。遼遠的記憶
被風吹著：池塘，村莊，棉垛
麥堆邊寫著父親的名字，星期二
下午的勞動課，懷抱稻草穿過集鎮
傍晚，過早空蕩的教室
微塵在光線中飛舞，臉龐外的田野
響起蛙聲，身體下溫曖的土
突然歌唱的楊樹，人世的帷幕
緩緩拉開，仿佛一個邀請的手勢
場景不斷擴展，從梯形開始
直到大海邊，冰冷的浪撲上礁巖
讀過的故事，仍然一個比一個悲慘
你總能從黑影里，找到歲月的蛛絲
在強光里詠嘆，像那些老人
他們習慣于把眼淚敲成流水
把慘痛拉長，揉進胡琴
一旦開始，就不可能停止
像一座眩暈的旅館，走廊里
到處都是水漬，凄涼的床鋪
行跡可疑的氣味，門總是關不嚴實
悄無聲息的服務員，準確的鑰匙
掀起厚厚的簾子并逐漸適應了幽暗
由客廳改成的錄相廳，煙霧彌漫
斷斷續續的尖叫，白亮的肉
在眼前運動。我知道，我正一天天遠離
但還是禁不住在這樣的地方想你
穿過鐵皮的風也同樣穿過我
一個人，乘坐夜行車穿過祖國的土地
到處都是假寐的人，警惕，孤單
貨架上，座位下，那些突然碰到的手和腿
突然響起的爭執，明亮的站臺
——上面是昏黃的月牙，在林莽間穿梭
到站的旅客，會突然消失在黑影里
在碩大的漢字后面，我也會這樣消失
滿園的荒草，停工已久的宏大廢墟
從疑惑的眼光里轉上二樓
道具架上，一對亮銀錘，紅纓槍
嘩嘩響的鋼刀，門芯里露出鋸末
被破損的桌椅堵著，似乎還有
緊張的喘息。風從耳際吹來
透過水泥窗洞，可以看到起伏的玉米地
高大的桑樹，茅廁和污水中的鵝
我徑直走進一個房間，在一張鐵床上
盤腿久坐，這是午后，我
花了整整三個小時，在火車站游蕩
302小公交，躲在二馬路的盲腸里
座位上扭曲的坑，搖晃著，乘客們
嬉笑起來，仿佛剛在牌桌上賭過一宿
然后是一堆被縛的母雞，安靜地
在腳邊拉稀，中原木器廠，紡織大世界
七月悶熱的風，荒蕪的工棚
圍墻，潘長江的小品，讓人們
稍稍安靜下來，我喜歡這樣的旅途
在一群陌生人中間，穿過座座村莊
溝壑，小樹林，不知名的街道
我的到達即是我的離去
選擇黃昏經過，不發一言
帶著雷的種子穿過塵世，不留下腳印
這是我所夢想的，連尸體都會融化
就像活在這屈辱的人世，把每天的一切
都譯成“哈羅，你好”
像樹木和山峰那樣沉默地度過一生
像你那樣，把苦難轉化為養料
隨時準備失去，隨時準備歌唱
一旦開始，就不準備結束
2003-9-5
?
我
厭倦了
這世上的美
和大
在這把灰里
我又看到了你的微笑
媽媽
我厭倦了那些意圖明確的善意
指甲尖利的少女
帶來比黃昏
更多的哀傷
死
是美的，你
是對的，媽媽
2003-8-15
?
紅塵遮蔽，車馬行嘈雜的傍晚
省略了荒唐公子的行蹤，家業散盡
貼在傳奇背面，陽光枯黃，引來女子手執胡琴
一路小碎步，游進月門，暖簾后
江湖蕭條，從落下的竹竿，伸入酒肆
撫摸劍鞘的跳蕩，山崗上
一路嘶殺，野草，雜樹林
鐵匠鋪呼呼的風箱，壓著小鎮
陽光灼人，如飛刀，一聲大喝
雪砸下來，封住退路。相士輾轉的竹簽
刺進瑞王府，小姐掌心殷紅
蜿蜒，等到紅葉紅遍，落花流水
層林盡染，提根齊眉哨棒
醉臥大車，迤邐到日暮京城
狗官們端著褲腰帶，點數雪花銀
浪頭涌上皇宮，傻天子，依舊暗訪私情
十八路反王挑燈夜聚，三十六點煙塵
抖開異姓霸業，一朵苦梅，亂世
猶開，白首燈下人，垂釣渭水濱
借問誰家天下，換得白綾，鴆酒牽機
好一番錦繡盡與人……柳風，井下
擊筑談說，直把鄉人笑翻。騎驢苦吟
推敲月下門，一簞食，度余生
風吹粉蠹，滿腹風雨暫收，聽雞鳴
江山啊，江山！顛覆在股掌間
落第書生，把油燈剔亮，迸出血光
落葉，掃凈長安炊煙，胡姬琵琶
偏安小令的金粉畫屏，蟬鬢美人
把江南唱暖，一彎月腰間長懸，寒樹
小橋，青云生涯，盡在啼笑間曲伸
哪里有春水，能把風塵洗凈，三五間茅舍
暗藏煙火，妻女，一世平安
2003/11/11
遠處，或者更遠
烏鴉還在尋覓
自然的顆粒
老了，或者更老
坐在秋日里
感覺在時光里下沉
秋天，要在夜里
才摸出味道
成熟的瓜果
埋在衣服深處
忍不住，就輕輕唱吧
像月光那樣
2003-11-15
《老英醉寫》[組詩]
?
[打擊樂]
紅指甲的黃昏，等雪
掌心里曖著一杯水酒，清唱
每走過一個人，都要嘗一下
淺淺地，聽著心跳
像被細砂紙溫柔地打磨
冬天讓我們走進城堡
從不同角度，重現殖民的底色
恍若一盤棋，手筋用盡，騰挪
只在民間，司鼓掀起迷霧
像冰雹瘋狂，落進暗黑的湖面
[燕別虎]
飛啊燕別虎
從沒路的地方迂回到天空
去看看我們的星星，她們餓淡了的光線
還有多長，去看看她們
尖叫吧燕別虎
要高過這世俗的音樂和耳朵
像潮水奔涌，趕走寂寞
好讓她象露水那么安靜地走來
去聽聽破曉的哭泣
去看看她眼睛里，哀怨的雪粒
[雪松路中段]
一個穿黑大衣的人站在那里喊
一直喊，公共汽車擺著淡藍的短尾跑開
雪升上來，淹沒了路階
在他身后的天空，形成渦流
我走過時，他看看我
如一粒茴香帶來的那么短的疑惑
“今天下雪了，是我要的！”他繼續喊道
他把一只柔軟的繡花鞋想象成手機
2003-12-12
在空房子里點亮燈——論老英在野2003年詩選中的哀悼與見證
（標題取自其詩《回家》：“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與“一個個/房間，開始有光”。空屋與微光，構成其詩歌哀悼與救贖的雙重基調。）
引言：哀悼作為詩學的起點
2003年對于詩人老英在野而言，是一個關鍵的年份。這一年，母親的離世如同一個巨大的裂隙，將他的人生截然劃分為“之前”與“之后”。這一年的詩選，因此成為一部深沉的哀悼之書，也是一個詩人重新審視自我與世界的原點。與后期作品中更為宏闊、雜糅的歷史敘事相比，2003年的詩選呈現出一種凝練的痛楚與一種試圖在廢墟上重建秩序的渴望。老英在野的“現場詩歌”理念，在此首先體現為對“喪失”這一生命最根本現場的直面與書寫。本文將通過細讀其2003年詩選，探討詩人如何將個人的喪母之痛，轉化為一種詩學的倫理姿態，通過在語言的空屋中點燃一盞盞微光，完成對逝者的哀悼、對生之意義的追問，并初步形成其冷峻而悲憫的“見證詩學”的雛形。
一、 “空空的家里”：哀悼的空間與情感的考古
詩集的開篇《回家》即刻定下了整個年份的基調：“今天，我又回到空空的家里”。這里的“家”既是一個具體的物理空間，也是一個被掏空了情感核心的心理場域。母親的存在曾是這個世界溫暖、秩序和意義的來源，她的離去使得“家”變成了一個需要重新認知和定義的“空房子”。詩人寫道：“我不再感到溫暖，這年春天/把我變成一個沒媽的孩子”。**“沒媽的孩子”**這一看似簡單的身份確認，卻蘊含著最深切的孤獨與漂泊感，它是詩人所有哀悼情感的起點。
老英在野的哀悼方式，并非泛濫的悲傷，而是一種克制的、近乎考古學的情感挖掘。在《回家》中，他細致地記錄下與父親的對話、后院老琚的死訊、父親想買手機的念頭這些日常碎片。這些細節如同散落在空屋里的遺物，詩人通過記錄它們，試圖拼湊出一個逝者曾經存在的世界，并確認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殘存聯系。“她的骨殖，在小小的布裝里/把我的心燙成重傷”，“燙”字極其精準，形容出那種尖銳、灼熱且無法擺脫的痛楚，而“布裝”的微小與“重傷”的劇烈形成對比，揭示了哀悼內在的撕裂感。
這種情感的考古學同樣體現在《歷代詞萃》中。一本破舊的、不屬于自己的書，成為了追溯往昔、哀悼友人的媒介。通過對這本書及其主人的回憶，詩人哀悼的不僅是一個具體的朋友，更是一代人的理想、才華與最終的破碎（“因為尼采佛洛伊德/還有河殤和山坳上的中國/當時并沒通讀這本書”）。朋友的死亡（“喝了三步倒”）與母親的死亡在詩集中形成了復調，使得哀悼的主題超越了個人，觸及了時代悲劇下的集體性失落與精神創傷。
二、 “自然！是從母親那里接過的瓷碗”：抒情性的轉化與救贖的微光
在深切的哀悼中，抒情性并非缺席，而是發生了轉化。老英在野發展出一種**“去浪漫化”的抒情模式**，其情感力量正來自于對直接抒情的規避和對堅實意象的倚重。
在《鳥兒》一詩中，我們看到了這種轉化的典型例證。詩歌描繪了一個平靜的清晨，三只鳥兒、陽光、樹葉、風聲。然而，在經歷了《回家》的沉重之后，這種平靜并非逃避，而是一種艱難的收復。詩人將“自然”比喻為“從母親那里接過的瓷碗”，這是一個極其精妙而深刻的聯結。母親代表了生命的源頭與愛，而“自然”則成為了這種源頭性力量的象征性延續。瓷碗是尋常之物，它承載“奶的清香”，象征著日常、滋養與延續。詩人正是在最平凡的自然景象中，找到了對抗虛無和悲傷的力量。“土地/長出善忘的谷子，蓖麻和雜草/只是為了讓鳥兒一次次地飛過”，這句結尾淡然卻有力，揭示出生命本身（包括遺忘與更迭）的頑固與美好，它本身就是一種默默的救贖。
同樣，在短詩《摸秋》中，他寫道：“秋天，要在夜里/才摸出味道//成熟的瓜果/埋在衣服深處//忍不住，就輕輕唱吧/像月光那樣”。哀悼的情感被沉淀、壓縮，轉化為一種觸覺（“摸”）、一種味道、一種深藏的成熟，最終升華為一種月光般寂靜的歌唱。這里的抒情，是隱忍的、內化的，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
三、 “我厭倦了這世上的美”：冷峻的哲學與見證的倫理
哀悼的極致，是對存在本身產生深刻的懷疑。《我厭倦了》一詩，是這種情緒的集中爆發，也是其詩學冷峻氣質的宣言。
“我 / 厭倦了 / 這世上的美 / 和大”。這開篇的斷句，簡短而決絕，是一種巨大的情感消耗后的虛無感。世界的“美”與“大”在至深的個人喪失面前，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顯得空洞而可笑。然而，就在這極致的厭倦中，詩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逝去的母親：“在這把灰里 / 我又看到了你的微笑 /媽媽”。“灰”與“微笑”，這兩個意象的并置產生了驚人的張力。灰燼是終結、是虛無，而微笑是愛、是記憶、是生命最后的痕跡。詩人甚至在死亡的絕對性中看到了某種“美”：“死 / 是美的，你 / 是對的，媽媽”。這不是歌頌死亡，而是接納死亡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并承認母親最終的安寧。這種認識，是一種極度痛苦后的清醒，一種冷峻的哲學。
正是這種從個人痛苦中生長出來的清醒，奠定了老英在野“見證詩學”的倫理基礎。在《疑似狀態》中，他將個人的情緒暫時擱置，以冷眼觀察“非典”時期社會的集體恐慌與荒誕（“帶十二層口罩上街，微笑不被看見”）。在《紀實片》中，他通過觀看刑偵紀實片，思考暴力、恐懼與日常生活之間令人不安的毗鄰關系（“生活總是超乎想象”）。這種從“小我”的哀傷向“大我”的現實的視角延伸，標志著詩人開始將個人的痛苦體驗，轉化為一種更普世的、對社會和人性進行觀察與記錄的責任感。
結語：通過哀悼，走向更廣闊的現場
老英在野2003年的詩選，是一個詩人通過語言的精準與克制，成功將個人巨大痛苦客體化、形式化的典范。他沒有沉溺于悲傷，而是將“空空的家里”作為起點，進行了一次深刻的情感考古，并在最平凡的日常與自然中尋找救贖的微光。最終，這種極致的個人體驗非但沒有封閉他的世界，反而因其真實與深刻，打開了他通向更廣闊“現場”的大門——對時代記憶、社會現實和人類生存困境的關切。
于是，我們在《回家》的結尾看到：“菩薩的沉默點亮越來越暗的天色/也點亮道路的冷寂，一個個/房間，開始有光”。這光，是哀悼過后殘留的愛，是語言賦予的秩序，更是一個詩人決心繼續行走、繼續見證的宣言。這縷從2003年空屋中點燃的微光，最終將照亮他日后更加恢弘、復雜的詩歌版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