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九年三月二十九日,胡林翼“諭吳、楚各將,以求將才”。這個吳、楚,有點不好理解。我們先來看看汪士鐸記錄的內容: “(大略曰)湖南之士敢戰,以江(忠源)、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開其風氣耳。湖北則民情怯懦。當事又濫收游勇,而將不知兵,勇不束伍,交綏(衰及敵對雙方軍隊,剛接觸即各自撤退)既潰而復集。遂使南勇專其名而享其利。 然謂湖南無怯兵,湖北無勇士,則冤矣。 為民上者,不知求將;而讀書人不能如羅山、迪庵之貞。固干事帶勇者,皆貪利、浮薄、詐偽之徒,其過在本省士大夫;而其不能選拔訪求,造就成全,則又吾之大過也。 ![]() 古今立國之要,必在自強。 甘為人下而不辭者,亦終為人破滅,而不能救湖北。如蘄州、羅田、麻城、黃安、棗陽、隨州,襄、郢二府,皆有精悍兼戰、一可當十之士。特紀律不明,隊伍不力,因無將而無兵爾。 鄙意欲以尹都司澤鰲之倫,調入本營,厚給廩餼。選其親信勇士,可備選鋒哨隊之用者十馀人。俟訪求既多,選召堪戰者,使成一軍。無論何人,以見仗多,而廉明忠勇者,為上選。 其文士有自立可信,膽氣優而事理明者,為幫辦。學習訓練。期年可以自強。而吾為國為民之心,亦可稍慰。 愿與深心人及士人之曉事者,精詳見復。”按:此公最質實之論。(《胡文忠公撫鄂記·咸豐九年三月》) 從上述內容來看,“吳、楚”,應該是指湖南湖北,以及江西。兩湖為楚,江西是吳。#胡林翼納柬 胡林翼的這一楚軍養成計劃,應該是來自前文所講的劉蓉來信: “……鄂力但能自固其勢,未遑遠圖。欲固鄂圉以保境息民,當設重鎮,分扼要害。 而選將練勇,莫如即用本地之人,俾異日兵農雜處,無貳無猜,且有愛護桑梓之意。此事非年歲可以奏效,然公既身任鄂事,當圖久遠之規。 粵難未息,而夷患已肇其端,皆明公他日之憂也。荊、襄、漢、黃,為古今生才之地,當設法廣為招徠,以備他日吏才將才之選。 向見儲材館中,收羅頗雜,無人焉為之主,而進見之日又疏,無由諳其材否。今既身在行間,無吏事之擾,即可羅致幕府,詳觀其議論豐采。以察其器識之大小,材具之短長而誘進之;試之事以視其實用,考其成功,斯不虛博好士之名矣。 用才不難,育才為難。 科舉之法既敝,而人鮮實學,士鮮成材,蓋未可迫求之一日。 今既妙選英俊,大都質美而未學,才俊而不適于用者居多。愛其才,而遽授以事,則適所以害之。故培養而裁成之為要也。 學校之廢久矣。書院之弊,徒以潤閑秩,而資趨時干進者以速化之術,于造士之實無與焉。 今誠舉有道德、通經術者為之師長,略仿安定先生湖學教授之法,分經義、治事各齋以處之。公亦不時躬往勸率。去月課、季考之陋規,而惟以成德、達材為務。遠則十年,近或三五歲,楚材日興,抑可漸收作人養士之報矣。 李雨蒼才識超邁,后進中殆罕其匹。惟氣浮而鋒鍔未斂,驟試之以軍事,誠難免覆敗之虞。然大臣以人事君,則如此才者,正宜委曲裁成,以備異時干城之選。 頃嘗以“智深勇沉”四字勖之,如其克副此言,他日當成偉器。 公既錄而用之,愿多方陶冶,斂其才而使適于用,勿因時有瑕疵,或一試不效,而遽棄之。 天之生才實難,能愛惜而成就之者,尤不多見。世未嘗無英異出群之姿,然卒之少成而多敗,則育材用人者之過也……”(《劉蓉集·二·文集·卷五·書·與胡詠芝宮保書》) ![]() 胡林翼對此非常認同: “……尊示養育裁成之論,至精。 夫人才因求才者之志識而生,亦由用才者之分量而出。用人如用馬,得千里馬而不識,識矣而不能勝其力,則且樂駑駘之便安,而斥騏驥之偉俊矣。 朱子云:“是真虎必有風。”然則虎不嘯,非風之不從也。所愧在此,所懼在此……” 胡林翼確實是一個雷厲風行,執行力非常強的人,三月二十七日回信劉蓉,二十九日即開始實際操作。 關鍵在于,劉蓉的觀點正確嗎? 我們來看看劉蓉的觀點,主要有二:一是“選將練勇,莫如即用本地之人”;二是人才少,“則育材用人者之過也”。 第一個觀點,劉蓉的理由是“俾異日兵農雜處,無貳無猜,且有愛護桑梓之意。” 這是理由,也是目的。劉蓉著眼于“異日”,認為如果選用本地人為將為勇,就可以使得“兵、農雜處”時,“無貳無猜”。而且,本地兵將,會“愛護桑梓”。 ![]() 這是一廂情愿。 試問,土匪的將與兵,一般都是本地人,何來“愛護桑梓”?即是團練,百分之百由本地人組成,但團練害民的事,層出不窮。湖北紅巾之亂,其首領趙邦璧就是團練首領。 再如安徽苗沛霖,就是團練出身,將與兵均為本土。但錢寶青認為其“狼子野心”;翁同書說其“皆為害也”。 因此,第一個觀點并不成立。將、勇是否本地人,與其是否愛護桑梓,沒有關聯。 第二個觀點,劉蓉直擊胡林翼痛點——你一天到晚叫喊沒有人才,告訴你,這是你自已的過錯。#劉蓉的人才養成論 胡林翼猶如被當頭棒喝,承認“而其不能選拔訪求,造就成全,則又吾之大過也”。 劉蓉的論證,似乎很難反駁。 ![]() 首先,劉蓉提出,“荊、襄、漢、黃,為古今生才之地”。這從根本上,就否定了胡林翼的“人才缺乏”之說。 這些地方,是古今生才之地,為什么在你巡撫湖北時,就沒有人才了呢? ![]() 其次,劉蓉指出,你雖然設置了“儲材館”,有“虛博好士”之名,但沒有起到作用。 原因一是“儲材館”沒人主持;原因二是胡林翼對于其中人才,并不熟悉。 劉蓉認為,真正的“虛博好士”,應該是將這些人才,“羅致幕府,詳觀其議論豐采”,然后“以察其器識之大小,材具之短長而誘進之;試之事以視其實用,考其成功。” 換句話說,劉蓉認為人才是培養出來的。 ![]() 其三,劉蓉進一步論述了人才需要“養育裁成”這一觀點。 劈頭就是一句“用才不難,育才為難”。 第一,指出科舉之弊——“人鮮實學,士鮮成材”。即科舉已經不能選拔人才。這一觀點,類似于今天的“高分低能”,或者“學歷無用”之說。 第二,指出“才俊而不適于用者居多”。類似于今天的“專業不對口”,“培訓才能上崗”的觀點。 第三,指出“愛其才,而遽授以事,則適所以害之”。就是孔子那句“賊夫人之子”,即應該“人崗匹配”。 結論,“故培養而裁成之為要也。” ![]() 其四,劉蓉給出解決方案,也就是養成計劃。 ![]() 什么是“安定先生湖學教授之法”? 安定先生,即胡瑗,因世居陜西安定(今子長縣),被稱為“安定先生”。 胡瑗曾在范仲淹創建的“蘇學”蘇州府學中擔任教授。胡瑗執掌“蘇學”,學規嚴格、教法切實,“為天下諸郡倡”。 后在范仲淹推薦下,胡瑗又應滕宗諒之邀,出掌“湖學”湖州府學,設立“經義”、“治事”兩齋,教學聲名日顯。 慶歷四年(1044),范仲淹領導的“慶歷新政”實施貢舉改革和“興學校”,有司取胡瑗的蘇、湖學規為太學法。 仁宗皇祜四年(1052)起,任國子監直講,后又兼任“管勾太學”的“學政”。 胡瑗是宋初著名的教育家、經學家,他所創立的“明體達用”教育宗旨,對后來的理學家影響很大。 胡瑗從事教學長達二十六年,有許多弟子,形成了安定學派。這個學派最初在東南地區流傳。 陸游父親陸佃,生于慶歷二年,到他青年時代,所見還是“淮之南,學士大夫宗安定先生之學”陸佃《陶山集》卷十五《傅府君墓志》。 以后胡瑗入主太學,其學派影響又及京畿。 程頤《回禮部取問狀》記:“往年胡博士瑗講《易》,常有外來請聽者,多或至千數人。” 又史載:“是時禮部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宋元學案》卷一《安定學案》 北宋中期不少學者及官員出自胡瑗門下,包括著名的程頤。 安定學派在當時的影響,還可從宋神宗與胡瑗弟子劉彝的問答中看出。 熙寧二年(1069),宋神宗問劉彝胡瑗與王安石孰優時,劉彝回答說:“臣師胡瑗以道德仁義教東南諸生時,王安石方在場屋中修進士業”,“臣師當寶元、明道之間……以明休達用之學授諸生,夙夜勤瘁,專切學校,始于蘇、湖,終于太學,出其門者無慮數千余人。故今學者明夫圣人體用,以為正教之本,皆臣師之功。”《宋元學案》卷一《安定學案》 ![]() 劉蓉的人才養成計劃,分三步: 第一步,“舉有道德、通經術者為之師長。”即延請名師。 第二步,“分經義、治事各齋。”即理論與實踐并重。 第三步,“去月課、季考之陋規,而惟以成德、達材為務。”即注重實效。 ![]() 最后,劉蓉以李云麟(雨蒼)為例,說明,即便是李云麟“才識超邁,后進中殆罕其匹”。但還是有他的缺點,即“氣浮而鋒鍔未斂”。 因此,如果“驟試之以軍事,誠難免覆敗之虞”,但是,“斂其才而使適于用”,則“他日當成偉器。” 綜上所述,劉蓉得出結論:“世未嘗無英異出群之姿,然卒之少成而多敗,則育材用人者之過也。” 劉蓉第二個觀點,雖直指要害,但論證結構頗為松散。其行文先以“荊、襄、漢、黃為古今生才之地”立論,遂以此為當下必有人才的前提,而未細考兵燹之余、經濟凋敝、士子流徙等現實對人才儲備之沖擊,故前提之穩固性不足。 繼而以儲材館之不振、科舉之弊、才俊難用為例,歸咎于用人者不知“養育裁成”,而忽略人才本身或有絕對稀缺之可能。 其結論“少成多敗,皆用人者之過”,在原則上強調培養勝于選用,固有見地。然而,在咸豐戰亂、兵事迫切之時,人才養成周期長、成效緩,其可行性與即時效用,未免高估。 此外,劉蓉在第二個觀點中,還忽略了一個重要前提——人才的定義因時代與環境而異。 所謂“荊、襄、漢、黃,為古今生才之地”,并不能簡單推論為今日亦必人才輩出。 人才之所以為才,必與其所處的制度、環境和需求相匹配。宋代的經義治事之士,在和平官僚體系中是棟梁,但未必適合咸豐年間戰事頻仍、籌餉運兵的現實需求。 正如今日體制內的精英,離開規則穩定、資源壟斷的體系,進入競爭激烈、資源自籌的市場,未必依舊是精英。 劉蓉設想的人才養成計劃,固然可行于長治久安之世,卻未必能滿足戰時速成的軍政人才需求。 我們來梳理一下胡林翼與劉蓉的互動,可以很明顯看到劉蓉大膽進言,甚至批評,而胡林翼謙虛接受批評,并立即付諸行動的過程: 二月,劉蓉自湘中致書胡林翼,信中所陳,既有戰局形勢的遠慮,更有治鄂根本之方。 他直言“用才不難,育才為難”,主張以本地人作兵、延攬荊襄漢黃之士、幕府養士、漸裁冗兵。并以李雨蒼為例,勸胡林翼勿因一試不效而輕棄英才。 劉蓉的文字,不是泛泛的應時議論,而是帶著地名、人名、方法的具體操作建議。 胡林翼讀后,在回信中坦承“尊示養育裁成之論,至精”,并化用“用人如用馬”“是真虎必有風”等喻,申明人才之成,系乎求才者之志識與用才者之分量;若千里馬不得識,真虎不聞嘯,愧與懼皆在己。 這并非禮貌性的唱和,而是一次真正的思想交接。 僅隔一月,胡林翼便向吳、楚諸將下達“求將才”諭令,直言“謂湖南無怯兵,湖北無勇士,則冤矣”“不能選拔訪求……則又吾之大過也”,并提出調尹澤鰲、設選鋒哨隊、幫辦文士、期年自強的成軍方案。 劉蓉信中關于本地用兵、延攬士人、精兵訓練的構想,幾乎被原樣化為軍政指令。 汪士鐸稱胡林翼此論,為“最質實之論”。講的應該就是胡林翼的執行力。 在他看來,這不僅是一次言辭質直、謀畫務實的諭令,更是一次從諫如流、立行立改的罕見實踐——從諍友之書案,到主帥之諭令,再到史官之筆記,不過數十日之間,晚清軍政中少見的“良言—采納—施行”鏈條,清晰如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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