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詞賞析 葉嘉瑩
秦觀(1049~1100)字少游,揚州高郵人。史稱其少豪俊慷慨,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可見他本來的志意是想要有所作為的,而這種史傳的記述,與他的詞很不相稱。他的詞很溫柔婉約,可見秦觀的性情有兩個方面。 秦觀在舉進士不中以后本不想再參加考試了,何以又參加考試了呢?這就要說到他與蘇東坡的一段關系。蘇東坡在徐州時,有一次秦少游來看他,曾經為東坡在徐州所建的“黃樓”寫過一篇賦,東坡見了非常欣賞,譽為“此屈宋才也”。后來東坡被貶黃州,其后又于元豐七年自黃州移官到汝州去,途經金陵,往見王安石。當時王安石因為變法失敗,己經退職,閑居在金陵。蘇東坡與王安石當年雖然因變法而意見不合,可是他們兩個人,都經歷了挫折,對當年的爭執都有了反省;而且,畢竟在學問修養方面,他們二人還都是很有過人之處的,也互相尊敬賞識,并不像一些小人們因為爭逐權位而互相攻擊不相容。所以東坡經過金陵就去探望王安石,二人言談甚歡,東坡就將秦觀的詩文章給王安石看,事后,王安石曾寄給蘇東坡一封信,其中說,“ 秦觀中進士后,開頭做很小的官,曾歷任定海主簿 秦觀當初落第后本已無意仕途,東坡的一番好心推薦使他入仕,不料迅即卷入黨爭的漩渦,深受打擊。可是秦又不能如蘇東坡的高超曠達,例如蘇東坡就能寫出“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詩句,對于逆境處之泰然;秦觀則在晚年寫了很多哀怨凄感的詩詞,今舉秦觀《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二絕》的第二首為例: 哀歌巫女隔祠叢,饑鼠相追壞壁中。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 他在一個凄風苦雨之夜,投宿在郴州的一個荒涼古廟里,巫女隔著祠廟在唱著悲歌,饑餓的老鼠在頹壞的墻壁中來回奔走尋食,他這個生長北方的人到此因懷念故鄉而不能入睡,聽了一夜的荒山風雨聲。他這首詩寫的很凄涼動人。他二絕中的另一首最后兩句說,傷心的行人走到此處已不再有腸可斷,廟中又無人,只好請問庭院的黃花是知還是不知他斷腸的悲扁?全詩為: 門掩荒寒僧未歸,蕭蕭庭菊兩三枝。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 秦的詩寫的很真切動人,學力也深,只是胸襟不夠開闊,氣魄不大,缺乏精警動人之處。因此世人論宋詩多稱蘇黃(庭堅),很少提到秦觀。 前面說過秦的詞是溫柔婉約的,這也和他的詩一樣,缺少那種鋒芒棱角,不像蘇東坡的豪放、強烈和有刺激力。不過詞原是以婉約為正統的,蘇詞的風枯反被人目為變格。現在我們來看秦觀的詞。 《四庫全書提要》說,“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這是說他的詞有兩大優點,情感深摯,韻味含蓄。關于“韻味”的解釋,請參看我寫的關于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評論(見1975年臺灣出版的《文學評論》第一集)。韻味是說不可鋒芒畢露,要寫得含蓄蘊藉,秸要細加體會。 清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曾經引用前人評語評秦詞說,“少游正以平易近人,故用力者終不能到。”就正是說少游詞表面看來,沒有仕么精警,沒有鋒芒棱角,可是那些“用力者”喜歡逞才使氣的人,都趕不上他的成就。秦少游的個性是遇到了艱苦挫折,既不能超越解脫,也不是毫無節制地發泄自己的牢騷憤怒,他是把自己的抑郁挫傷都用極為含蓄幽微的筆法婉轉地表現出來的。雖然看似平易,可是絕不是膚淺庸俗,這正是別人達不到的境界。所以周濟的《宋四家詞論》就又稱贊秦觀的詞說,“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如花初胎”就是說少游的詞如同花剛剛在含苞的時候,并未完全展開,它的美麗就正在含蓄之中。我們再看王國維《人間詞話》曾經說:“馮夢華謂:‘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淮海”說的是秦少游,“小山”說的是晏幾道。曼幾道的詞只是一個貴公子的落拓失意,可是秦少游的詞所表現的則是才人志士挫折后的悲哀。這兩種情感表面看來好像差不多,其實那種情感的質地方面的淺深厚薄的分量是很不同的。一般人看不出這種分別,所以把淮海和小山并論,可是王國維卻特別提出了他們二人的不同,要認識這種差別,才能真正欣賞少游的詞。 由于秦觀的遭遇,我們讀他的詞就要分兩個時期來看,一是在他早年未受汀擊以前的作品,另一是他受打擊后之作。現在先看他早年的一首《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車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他的詞的確非常柔婉平和而極有情韻,這主要是因為他富有詩人的感受,而且他把這種感受又寫得非常細膩。 這首詞有的版本上有一個題目是《洛陽懷古》,所以我們知道詞中所寫的是洛陽的景色。北宋的首都是汴梁,即今日開封,洛陽在開封之西不遠,當時有西京之稱,可想見其繁華。北宋士人赴京考試,考完后常至洛陽游玩,這首詞就是秦觀在開封參加考試后到洛陽時所寫。 洛陽自古以產花卉聞名,風景美麗。秦詞開首形容梅花的“疏淡”兩字便很好,是說梅花已開到由密到疏、由紅轉淡的時候。“冰澌溶泄”是形容薄冰在開始溶化,他對早春季節的特色觀察得很細致,表示是從這里可看出春天來到,東風在暗地催換年華。 洛陽有一個金谷洞,晉人石崇大富翁在此修一座庭園叫金谷園。春天到來,這里一片繁華景象,許多俊麗的青年來此游玩。銅駝是洛陽最大的一條銜,是宮殿前的御道,大街與許多小巷相連,也是游人如織,在雨后初晴的美好陽光下,大家輕輕地走在平軟的沙土路上。“履”形容輕踏在柔軟的沙地上的感覺。王維詩說“渭城朝雨浥輕塵”,即形容北方黃土地上多沙。雨后初晴是最好出游的時候,這時不僅風光好,游人的興致也高。“長記誤隨車”,令人想起一首五代詞: 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漫回嬌臉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計是,宜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 古時出游,婦女乘車,男士騎馬,男孩看到美麗的少女,便常跟著她們的車走,但路上車輛太多,不知不覺就追錯了。“長記誤隨車”,極言游人之盛。 接著他描寫春天時富有生命力的生動的景象,正與游人的意興飛揚相配合,說那時正是柳絮翻飛、蝴蝶飛舞的時節,動人情感;柳林和桃樹下的小路,處處露出春天的氣息,每戶人家的花都在開放,大自然分配春色是毫無偏私的,每家人的柳樹都綠了,每家人的桃花都開了。 后面說“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是引曹魏時的故事。曹植曾有詩說“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曹丕也有文說:“同乘共載,以游后園”;又說“清風夜起,悲徊微吟”。所以秦觀的詞也說“西園夜飲鳴笳”,豪華的公子哥兒們在西園晚上聚飲,彈奏樂器,張掛著明亮的彩燈使月光失色,高聳的傘蓋遮碰著樹上的花朵。后面說“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則是筆鋒一轉說到洛陽雖然繁華依舊,可是卻有很多世事滄桑的變化了。就在這繁華的景色中,蘭苑依舊滿是游人,可是來游春的客人卻逐漸老去,不再有當年“誤隨車”的興致。如今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會引起嗟嘆,所以說“是事堪嗟”。在蒼茫的煙靄中,酒樓上斜掛著酒旗,少游到酒樓上憑欄遙望天邊,望見黃昏時數點烏鴉已歸棲樹巢,既然少游當時正在失意中,那么是否該放棄這種追求而回到故鄉去呢?為什么還羈留在異地呢?于是一片歸心不知不覺隨著流水流向無窮的天邊。而且少游所用的還是“暗隨”兩個字,這寫的多么含蓄,如不明白他的身世,是很難體會他深沉的慨嘆和悲哀的。 少游的詞一點沒有著意加工的痕跡。“梅英疏淡,冰澌溶泄”,說得非常從容,進行得很慢,與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開始就給人一種震撼的表現有很大的不同。他接著寫“金谷俊游”以至“亂分春色到人家”,甚至第二段開始的“西園夜飲鳴笳……飛蓋妨花”,全是寫的客觀外景——白天和夜晚的游樂,一直沒有直接表現內心的感受,到“蘭苑未空”,還似乎在寫外景,接著“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才開始吐露了一點心事。接著“煙暝酒旗斜”似乎又在寫景,但有極強烈的悵惆凄涼之感,在暮靄蒼茫中斜飄著一面酒旗,一方面是景物的蒼茫悵惆,另一方面是少游身世的失落感,所以想到酒樓買醉。南宋詞人吳文英有一首詞在前面講了許多今古興亡盛衰,在結尾說:“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也是說有了這許多感慨,非喝酒不可。少游在酒樓“極目”遙望,“時見棲鴉”,也仍然是景,但從幾點“棲鴉”,卻陪襯出他個人的處境,何處是他的棲宿之所?我們如何知道是寫他個人的心情呢?只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中的“歸心”兩字,寫明了他的心情。“歸”也有兩重意思,一是“歸鄉”,一是“歸隱”。陶淵明歸隱時還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和“草屋八九間”,若連這些都沒有,你又歸隱到何處呢? “暗隨流水到天涯”也有兩重意思,寫得極含蓄,一是說家鄉遙遠,遠到天邊;一是內心哀傷的感情如不斷流逝的遠到天涯的流水。李后主的詞不是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又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嗎?可是少游卻表現得那么蘊藉,而尤其含蓄的是“暗隨”兩字,這是說他如此深沉的哀傷,并無人了解,也無人可以訴說,只有“暗隨”流水到天涯。如果說在北宋的詞的發展中,柳永是在詞調形式方面的開拓,蘇東坡是在內容上突破舊有限制新意境的開拓,那么秦少游則是在詞的含蓄婉約的正統中的開展和發揮,寫得更細致、更婉約,這種成就是極可注意的。 秦少游寫《望海潮》時,雖然失意,但那時所受的打擊還不太重,后來因蘇東坡的推薦而涉及黨爭,一貶再貶。如果黨爭是出于本意,因此而受打擊,還能心甘情愿;但使秦觀無辜被牽連,遭受無妄之災,就難以那么泰然。他被貶郴州,據說罪名只是因為他在假日寫佛書,這實在是在黨爭中欲加之罪,何息無辭。盡管他有修養,但也難免有極深沉的憤慨悲哀。我們現在看他被貶郴州后所寫的一首《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避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開頭也是寫景,與前一首《望海潮》不同,《望海潮》所寫的都是現實真有的實景,可是這一首詞卻不是寫實景,這在詞中是一種創新,是很有特色的一首詞。一般說來,詞自晚唐五代以來所寫的景物大多是寫實景,從而引起人的感動,如前面的《望海潮》一首就是如此的,盡管秦觀的“暗隨流水到天涯”可以有很深的情意,超于景物以外的,可是無論如何,“流水到天涯”也是實景。象征性的寫景在北宋以前的詩里已經有過,在詞則尚不多見。可是這一首《踏莎行》所寫的則是象征性的景物。我們怎么知道呢?因為這首詞前半闋的最后一句明明寫的是“斜陽暮”,是黃昏,可是開端卻說的是“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這里的霧和月,樓臺和津渡,都是象征性的,所象喻的是一種迷惘失落的心情。“樓臺”是美麗的,可是在濃霧中看不見了,“津渡”是你耍尋求的路途,可是在朦朧的月色中迷失了,這種迷惘失落的心情和象喻,與王國維的一首詞很相似。王國維寫的是一首《蝶戀花》,詞里說: 憶掛孤帆東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見。一霎天風吹棹轉,望中樓閣陰晴變。 王國維說他在東海駕著一只孤帆,常常看見神山,好像就在眼前,當他以為很快就可到達時,一陣天風吹來,云起波涌,景物全非,詞中的神山等都迷失了,和少游所寫的很相似,都不是實景。 在少游這首《踏莎行》中,下面的夕陽西斜時的孤館才是實景。因此開端二句中的“樓臺”并非是真的樓臺,而只是心目中所向往的一個境界而已,可是突然煙霧迷漫,原以為即要到達的樓臺突然迷失不見。“津渡”是乘船出發的渡口,在迷茫的月色也看不清人生出發的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的“桃源”,更是虛構,是陶潛寓言的男耕女織、無戰爭無欺詐的世外樂土,除了一位漁夫偶然闖入,后有一位劉子驥想來問津不成以外,以后連想問津的人也沒有了。陶潛的意思也就是說這種世界在人間是難以尋到的,甚至連想找的人也沒有了。少游既找不到津渡,自然望穿了眼也看不到桃源,這前三句都不是現實的景。 在這種迷惘悵惆的心情下,又如何受得了在春寒時候關閉在一無親友的孤館里呢?何況還聽到杜鵑的啼聲。杜鵑啼有兩種意義,一是表示春暮,另一是其啼聲“不如歸去”。少游遠貶郴州,想歸去故鄉,故鄉何日能歸?而且不僅故鄉不可得歸,人生的歸宿又在何處呢?何況眼看著斜陽日暮。“斜陽暮”不止是說一日之暮,還有春暮的意思,尤其是還有人生之暮的悲哀。有不懂文學的人說這三字意義重復不好,其實是非常好的,表現了極深沉的悲哀。 從前歐陽修曾寫有幾首送春的詞,其中有句說:“過盡韶華不可添,小樓紅日下重檐。”是說春天已過到最后一天,而且看到最后一天的太陽正在屋角一步一步向下沉,這就是春天的腳步,春就是這樣離開的。少游的“杜鵑聲里斜陽暮”,所寫不僅是春天的消失,不僅是一天的遲暮,也是他一生的消失,一生的遲暮,所以少游這二句詞實在含有無限的人生凄涼的意味。 下面的“驛寄梅花,魚傳尺素”,是寫對故鄉親友的懷念。想念親友,只有憑書信通消息。可是要一站一站地傳寄梅花,要何時才能到達?驛梅還有一個典故,三國時,吳國的陸凱與范曄是好友,陸凱從江南折了一枝梅花寄給范曄,并附一詩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所以說“驛寄海花”。至于“魚傳尺素”的典故出自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其中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申有尺素書,……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所以魚傳尺素是代表用書信寄傳相思相憶之情,可是下面卻接著說“砌成此恨無重數”,是說點點滴滴的幽怨堆砌成無重數的恨。“砌”字用得非常有力量,使人想見他的“恨”之深切。 最后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不易解,是非常不理性的話,可是非常感人。它是說郴山本是郴江的發源地,是它的家鄉,郴江何其有幸能不離郴山的懷抱,可是它為什么竟不能長留在郴山?為什么竟要離開郴山,流到瀟湘那么遙遠的地方去呢?又是為了什么?為誰而去呢?這兩句極深刻地寫出了對美好的事物不能保有而為命運所播弄的悲哀。據說蘇東坡很愛這兩句詞,并將它寫在一把扇子上,還說“已矣少游,雖百身何贖?” 像少游這樣的詩人,有這樣好的情思,這樣不幸的死了,是再也無法補贖的了。因為秦少游就在寫了這首詞的兩年之后,被召還的時候死在藤州的路上了。 (由少文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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