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這篇論文,我把《辛德勒的名單》反復看了三遍,盡管是抱著研究的心態從客觀中立的視角去看,但仍然一次次的淚流滿面。這些淚水的洶涌而至與國家意識無關,與民族精神無關,與政治理念無關,只與人性有關。 《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是由美國著名導演斯蒂芬.斯皮爾伯格執導的一部反映二戰真實歷史的黑白片,榮獲第66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原作音樂等七項大獎。 這是一個吝嗇眼淚的時代,在娛樂界中更是如此。而《辛德勒的名單》卻賺了所有現代人久藏于麻木心靈底層的淚水。這種感動來源于人性以及善于表達人性的高超藝術技巧。 因此,分析這部影片的時候,我更愿意將其作為一件藝術品而非工業產品來審視,也更愿意從美學角度而非技術層面去觀照。 真實:歷史與心靈的激蕩 《辛德勒的名單》敘述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39年,納粹德國加速了對猶太人的種族清洗步伐。當時德國投機商人奧斯卡.辛德勒趁機廉價收購了瀕臨破產的克拉科夫搪瓷廠。工廠在猶太會計師斯泰恩嚴謹的管理與猶太工人的勉力合作下越辦越興旺。納粹終于向猶太聚居區開刀了。目睹黨衛軍瘋狂屠殺的辛德勒,在良心的驅策下,承擔起保護工廠1200名猶太雇工的使命,為此辛德勒不惜傾家蕩產。最終,這1200名猶太人得以幸存。 只有真實,才能引起更廣泛和更深入的共鳴。因為只有真實才能調動觀眾的知識以及經驗,從而加強審美客體對主體的沖擊力和感染力。而斯皮爾伯格選擇了這個真實的歷史題材去表現這一深沉而凝重的關于歷史和人性的主題,正是此片成功的重要因素。 而題材的真實充其量只能說明這個故事是真的,而不能說明它是好的;只能為觀眾的感動提供更大的可能性,而不能為其提供充分的理由。如何將真實的題材藝術地再現,讓真實性和藝術性統一于影片之中,才是藝術家的主要任務。而斯皮爾伯格做到了,他懷著真摯的感情運用熟練的電影語言把這個故事真誠的向我們陳述了,我們沒有任何懷疑的余地。 首先,斯皮爾伯格身上流著猶太人的血液,童年時代親身體驗過猶太人遭受歧視的痛苦;他源于烏克蘭的大家族中竟有17位成員在波蘭納粹集中被謀害。他在被采訪時說:“這次我感到重要的不是我的想象力,而是我的良心,突然間,我一慣用來逃避現實的攝像機直面現實,在拍攝中我哭了,我每天都流下了熱淚。” 可見,他在執導這部影片時的情感是完全源于個人體驗的,是真實的。而藝術作品,尤其是優秀的藝術作品中,藝術家的情感以及價值取向與藝術形式是高度統一的。導演情感的真實從精神層面上保證了影片的真實性。 其次,影片在克拉科夫實地拍攝,多半外景地都是歷史原址:從仍然矗立著的辛德勒工廠到他的居所,從當年百萬猶太人被迫害致死的奧斯威辛死亡集中營陰森的大門到奧斯威辛火車站等等。場景的真實則為影片的真實提供了可靠的物質基礎。 再次,拍攝的技巧更是為真實性的凸現提供了最為重要的技術支持。電影中許多鏡頭都用手持攝影機這種新聞片特有的拍攝手法攝制。片中長鏡頭和畫面搖晃的運用和熟練把握,使電影看起來更像是一部紀錄片,充分體現了紀實主義的美學價值。同時,影片對黑白膠片的選擇,更是旨在增強影片的歷史厚重感和真實感。 斯皮爾伯格藝術地把我們的心靈與真實的恢宏歷史聯系起來,我們并沒有因為時空的距離而抽身其外從而持觀望的態度,而是由于影片的真實而更如臨其境的感受歷史的凝重和深沉。 起伏:節奏與情緒共舞 電影作為一門藝術,單純的對現實的照搬照抄是無法形成其藝術美的,蒼白的平鋪直敘更是無法更多的引起挑剔的現代觀眾的興趣,也無法實現藝術的典型性和沖擊力。因此,即便是這種歷史題材的電影,也需要甚至更加需要對歷史事件的篩選和提煉,以及組合(時間順序不能改變)。這種處理并不會扭曲歷史真實,相反,它讓影片更加凝練的將最能反映歷史真相的片斷呈現在觀眾面前。同時,它還通過對審美主體的情緒的調動,來表達藝術家的意圖以及增加審美主體對影片的理解。 《辛德勒的名單》則是通過對情節的安排以形成全片跌宕起伏的節奏,從而調動觀眾的情緒的。以下是我對影片節奏的一個具體的分析,其實曲線圖會讓我們更直觀的感受影片的節奏,但是因為技術問題,這里只是用表格的形式,敬請原諒。(圖略) 大家可以看到,影片在節奏的安排上面雖然起伏頻繁,但是多而不雜,錯落有致。全片有三個地方是節奏達到最高潮的,分別是“納粹在猶太人區的大屠殺”、“納粹在廣場上為猶太人作身體檢查”以及接近尾聲的“辛德勒與猶太人的離別”,三者分別放在影片的第54分鐘、第118分鐘、第175分鐘,較為均勻的分布在影片當中,形成一種均衡的藝術美感,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節奏有利于適時的調動起觀眾的情緒,使觀眾的情緒不至于長時間的停留在平和狀態,又不會導致觀眾長時間處在亢奮的情緒當中,最終使觀眾的情緒出現疲態。 此外,在上述三個高潮之間有著大量的在較小范圍起伏的節奏,來為后面的高潮作了鋪墊,為觀眾的情緒作了很好的積累。而且這些節奏的起伏中很多都運用了突然的轉折,讓觀眾的情緒出乎意料的急劇上升。例如那個獨臂技師剛感謝辛德勒救了他一命,緊接著就被納粹槍斃了;又如納粹軍官戈特在聽了辛德勒的話之后試著學習赦免,剛寬恕了一個沒有幫他清潔好浴缸的清潔工,緊接著又因為他沒有把鏡子擦干凈而將其射殺,等等。“悲劇中所體現的崇高,經常以其莊嚴的內容和粗獷的形式震撼人心,引起人們的崇敬和自豪”(楊辛 甘霖:《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這些頻繁起伏的節奏正是作為一種粗獷的表達形式增強了電影的悲劇性力量,從而震撼了所有觀眾的心靈。 雖然影片的主要內容是辛德勒的經歷,但它并沒有因為這個而局限了影片關切恢宏歷史的開闊視野,因為它將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歷史事件有機的與影片主線——辛德勒的經歷——糅合在一起。這種糅合也是影片的節奏實現整體和諧的重要手段。 面對如此沉痛的史實,假如換了缺乏創作經驗和藝術功底的導演,必定由于自身情感訴說的迫切而大量運用煽情的鏡頭盲目調動觀眾的情緒,而最終弄巧反拙造成觀眾情緒的疲態。而斯皮爾伯格卻能如此理智而從容的處理,熟練的運用起伏有致的節奏恰當的將觀眾的情緒最大程度的調動起來。 還原:人性的回歸和剖析 《辛德勒的名單》之所以風靡全球,與那些所謂反法西斯的政治理念無關(這個理念想必也不是斯皮爾伯格的意圖),竊以為關鍵是它對人性的還原以及深刻剖析。崇高的人性,卑劣的人性,在戰爭中被扭曲的人性,面對苦難或恐懼絕望或麻木不仁或頑強不屈的人性,都在影片中表現得不偏不倚絲絲入扣。 能做到這一點,除了演員們的優秀演技之外,更重要的是導演對人類本性的深刻理解和在創作時所持的追求真實的客觀態度。在刻畫辛德勒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他并沒有將這個崇高的人物神化。辛德勒是一個商人,惟利是圖,財色酒氣無所不好。在影片中并沒有回避這些,而是把它們都真實的還原了。在他趕到火車站救斯泰恩之前,他還跟情婦在床上打滾;在獨臂技師向他致謝之后,他怒斥斯泰恩:“他是獨臂的,有什么用!”;在一位猶太姑娘來懇求他拯救她父母之后,他大罵斯泰恩不應把工廠當作是避難所,等等。還有一個有趣的情節就是:當他招聘女秘書的時候,有很多猶太姑娘來應聘,他叫她們打字,那些年輕貌美的姑娘雖然水平拙劣,但是他仍然報以欣賞的眼光,而最后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雖然技術相當純熟,但他卻將頭扭到一邊,抽他的煙。 辛德勒從這么一個不乏惡習的商人到傾盡家財拯救一千多名猶太人的仁者的轉變,與其說是由于反法西斯的政治覺悟,不如說是源自生命中最原始的良知和沖動,出于一種人性的復蘇。而影片將這一轉變還原得相當真實自然。這個轉折點出現在“納粹在克拉科夫猶太人聚居區的大屠殺”那段,辛德勒和情婦一起目睹了整個慘劇。影片通過對辛德勒面部表情的刻畫來反映他內心的強烈震撼,而那種表情又并不是夸張的悲傷和憤慨(假如換了別的二流導演或者演員,辛德勒的臉頰想必會多了兩行熱淚,拳頭會握得更緊),而是通過一些微妙的變化來表現心靈的震顫。這種對人性的忠實還原,更使觀眾信服和感動。 而在刻畫納粹軍官戈特的時候,影片同樣表現的客觀而深入。影片并沒有將戈特塑造成一個毫無感情毫無人性的殺人機器,他對女仆海倫依然流露出好感,這種好感的產生并不僅是因為性欲,更多的是因為殘存在他內心中的絲絲人性專有的美好情感。然而戈特無法做得更符合我們的價值標準,畢竟他殘存的那點良知早已泯滅于他宗教式狂熱的信仰了。他對這種好感感到恐懼和厭惡,他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猶太女人,他就在法西斯人格和原始人格之間痛苦的掙扎。而影片正是將這種在瘋狂的戰爭年代中扭曲了的人性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了。最突出的便是他意欲強奸海倫而最后又將其毒打的那一幕了。 至于片中飽受苦難的猶太人,影片同樣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將其或者恐懼絕望,或者麻木不仁,或者頑強不屈的原始本性或者民族精神都入木三分的表現出來了。辛德勒的那些猶太女工被送到奧斯威辛集中營之后,被迫在巨大的浴室里淋浴,卻不知蓮蓬頭噴出的會是毒氣還是洗澡水,我們無法忘記女工們那絕望和恐懼的表情;納粹在清除老弱病殘的猶太人的時候,一個男孩到處找地方藏匿,但到處都藏滿了人,我們無法忘記另外那些小孩拒絕他進入“領地”時的冷漠和麻木,同樣無法忘記他跳入化糞池后遭到別人的驅趕時寫在稚氣的臉上的茫然和無助;那個忠于職守敢于指出納粹的建筑錯誤的猶太女工程師面對罪惡的槍口留下的那句“殺絕我們沒那么容易”以及她堅定的民族信念同樣清晰的銘刻在我們長久以來拒絕感動的心靈深處…… 人性是人類最原始的本性,不分國界,不分意識形態,相對于那些政治信念以及在歷史條件中形成的價值體系,人性更具有持久和廣泛的感染力。而對人性的真實還原和深刻剖析正是這部影片不朽的屹立在滾滾的歷史浪潮和茂密的民族之林中的根本原因。
后期制作:藝術光輝下的真實歷史 導演刻意采用了黑白膠片來表現那段慘痛的歷史,這和其中平實的敘事手法結合起來顯然是為了呈現一種歷史的真實感,除此之外,我認為這還用于象征那個時代的黑暗和殘酷,營造一種悲涼沉重的時代氛圍。同時,攝影師掌握了黑白攝影的畫面質感,在沉重中有厚重的味道,特別是在拍攝波蘭的貧民區時,矮墻、磚塊、潮濕氣息都還原了時代的真實氛圍。 在片尾,納粹投降,猶太人走出集中營的時候,畫面突然大放光彩,變得輕快開闊,明顯這是對猶太人贏得新生、重拾自由的一種象征。 在大屠殺片斷的黑白的畫面中,只有那個穿行于暴行和屠殺當中而幾乎不受傷害的紅衣女孩是用彩色的。紅色象征希望,象征熱烈,象征生命力,它在黑白畫面中的出現并沒有讓我們感到刺眼和不協調,相反由于它深刻的象征意味而引發我們更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間。同時,我認為導演的這種特殊處理是在提醒我們關注在大規模屠殺中的個體生命。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一個人死了,是一種痛苦;而一萬個人死了,那只是一個數字。”(原話記得不太清楚,意思是這樣的)這種對個體的深切關懷充分體現了斯皮爾伯格的人道主義精神。這么一個象征希望象征生命力的紅衣女孩,最終還是在焚尸場上出現了,影片強調了這么一點無疑要體現戰爭的殘酷性和悲劇性。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紅衣女孩雖然死了,但是她身上的鮮艷色彩還是毫不褪色,象征著希望和生命力的生生不息永不凋零。 或許很多觀眾沒有注意到,在黑白畫面中還有燭光是用了彩色的。那個畫面出現在影片接近尾聲時那幾個猶太人一起在安息日唱圣詩祈禱的時候,那燭光的淡黃依稀可見。這象征著希望的淡黃猶如黎明的曙光,出現在即將迎來幸福和自由的時刻,充分體現了導演細膩創作風格和嚴謹的創作態度。 除了色彩之外,電影在配樂方面也是用心良苦。在克拉科夫大屠殺里,納粹晚上在聚居區里搜殺藏匿的猶太人的時候,一個德國軍官彈起了鋼琴,同時那激昂的旋律便成了納粹在實施這種滅絕人性的瘋狂惡行時的配樂。這種激昂烘托了德軍當時對法西斯精神體系信仰的狂熱和由此產生的瘋狂,同時也在和猶太人慘痛遭遇的鮮明對比中強化了影片的悲劇色彩。 關于對比的還有一個片斷,就是猶太人在廣場上接受身體檢查的那一段。當時一大群猶太人在赤裸著身體奔跑,德軍從中間隨意抽出一些身體孱弱的人,準備送去集中營處死。猶太人們的恐懼和生命的不能自主充分體現在這么一個悲慘的場面上,但是此時德軍卻在廣播中播放節奏歡快的交響曲,也就成了電影的配樂,影片就是在這種聲畫情感色彩的錯位中再一次以強大的悲劇性震撼了觀眾。 在片尾,猶太人到辛德勒的墓上堆砌石頭表示紀念的時候,著名配樂大師約翰威廉姆斯創作的《辛德勒的名單》主題曲由小提琴奏出,小提琴憂郁低婉的音調又把我們的思緒帶回了那個陰晦的年代,讓我們銘記人類這段慘痛的歷史,同時也讓我們愈發珍惜今天的燦爛陽光。而當結束字幕出現的時候,主題曲卻由鋼琴彈出,相對于小提琴的音調,鋼琴更能讓我們感到溫暖和安穩,更適合放在今天人們的心中,象征這一種飽經風霜后成熟的思緒以及對今天美好生活的熱愛。 觀眾們在觀賞影片的時候,或許不會都注意到這些細節,但是這些細膩的技術處理正是增強電影的藝術價值的重要手段,它往往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把你感染了。真正的藝術從來都不需要你刻意的尋找感動,它從來都是直達人們的心靈讓你震撼。這段真實的歷史在斯皮爾伯格的手中變成了一件藝術品,一件讓人感動讓人痛苦讓人震撼的藝術品。 在鮮活的具有強大生命力的藝術作品面前,任何評論都是顯得如此的蒼白。 我們應該感謝這個偉大的散發著人道主義光輝的藝術家,為我們獻上這么一份藝術盛宴,為我們對人生對歷史對人性的深沉思考提供了一個契機或者載體。在喧囂浮華的當代藝術界,尤其是影視界,我們呼喚這些關注人性的,具有深度和高度藝術價值的作品更多的出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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