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是不存在的,某人常常這樣說。 上一篇說過,象我這樣大老遠跑來拉薩日以繼夜看書的神經病,也得到了“獎賞”:書里的人物不期然都出現在我的面前。先來說說第一位:村郎。 行前晃眼在熒火蟲的豆瓣上看見他說,想讀《藏地孤旅》。這本書我非但沒讀過,當時連聽也沒聽說過,想來跟《藏地牛皮書》走紅后蜂擁出版的各類“藏地”書一個路數:花哨的版式設計掩飾不住內容的蒼白,字里行間透著“驢行”的自得與炫耀。這樣的書我是沒興趣讀的,沒準兒心里還輕篾地“哼”了一聲,由此暴露我這個人是多么的主觀(究其根本何嘗不是另一種傲慢)。 等我對上號曾經平措501的室友村郎,正是《藏地孤旅》一書的作者盧軍,他已搬去東措,成了“魏晉風度酒吧”的義務掌柜。這時候的村郎,一人分飾幾角,又要做生意,又要拉生意,還都不是自己的!由此可見他這個人的古道熱腸。話說他“拉”的這門生意,是朋友的朋友開的客棧,因為不善經營,挺好一藏式庭院在七、八月的旺季竟然住客寥寥。村郎不但又一次搬遷,以實際行動支持他為客棧制定的雄心勃勃發展計劃,還把能忽悠的朋友都忽悠了過來,一時間,位于沖賽康路口的德吉美朵從經年的沉睡中“驚醒”、熱鬧得跟它的英文名一樣:Happy Flower。 不過說句公道話,這場由“幕后主使”村郎策動、“波及”拉薩各大青年旅社多人間的集體“遷徙運動”算是互利互惠:床位仍是二十塊,卻從搖搖欲墜的高低床升級成了席夢思;翻倍便能包下整個房間,享受獨門獨戶的“高檔待遇”;樓上還有寬敞到近乎奢侈的自助廚房,設施完備。我從此獲得一室清靜,并跟村郎做了“鄰居”。每天早晨一起床,他便張羅著用他隨身攜帶的簡易咖啡壺,到我屋里來泡上兩杯香味撲鼻、熱氣騰騰的咖啡。晚上兢兢業業在自助廚房里忙乎著“試制”各類開胃甜品,德吉美朵的每個夜晚都在村郎“明早記得去廚房舀綠豆湯”的吆喝聲中合上帷幕。 拉薩所能提供的生活品質就這樣小范圍內有了巨幅提高,其恍惚若夢程度,不啻中獎。 因著近距離接觸,使我對原先不以為然的《藏地孤旅》產生了濃厚興趣,熒火蟲同學得知這一“利好消息”,也忙不疊托我“采訪采訪”村郎,尤其他和媳婦的相處之道,倆人怎么處理分別與回歸的辯證關系(從媳婦給他寫的序言看,這是一位奇女子)。村郎對突然冒出來這么多熱切的“粉絲”措手不及,火速從當當網定購了自己的一批著作,看架式準備在德吉美朵搞個小型“簽售會”,地點我們都幫他選好了:就在能眺望大昭寺金頂、風景視野絕佳的四樓天臺。 可惜快遞公司顯然不體恤我等的“燃眉之急”,不緊不慢地杳無音訊。這期間我和平措昔日室友們完成了用身體丈量八廓街、順便當回拖把的冒雨磕長頭“壯舉”,村郎作為“特約觀察員”全程列席,并應我的要求記敘之。可這家伙太日理萬機(天天不是有訪客,就是要出門會客,加上還要淘寶),一篇兩千字的文章楞寫了快一星期,跟便秘似的,每天寫一小自然段。有回閑聊我無意間透露:寫東西方面自己最擅長一項本領——“虎頭蛇尾”,本來有很多話要說,寫著寫著便沒了心氣兒,或者要出門,或者該做飯了……各種因素均能導致我很姑息自己地想:“就這么著吧,差不多行了!”他居然馬上有樣學樣,從我舊文中“借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解釋,草草收尾。 不久書終于寄到,我堅持付錢給村郎,以我的標準這是表達對作者應有尊重的最佳方式。尤其當我連夜通讀全書,更感覺這筆書款的支出實在值得!不僅全面推翻了先前想當然的所有“傲慢與偏見”,還少有地在旅行書方面收獲了久違的閱讀快感。村郎的文筆動靜相宜、張馳有度,熱情而不煽情,深邃而不故弄玄虛,行文干脆又不乏細膩,其恰到好處的妥貼對讀者而言相當受用——既不流于輕浮又不至于沉重。我一時詫異于文字透露出來那個不太一樣的村郎,一時又不得不承認文如其人,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品質決定了他的際遇(這不是“性格即命運”這句老話的“改頭換面版”嗎),決定了他選擇記憶什么,也決定了他筆下的傾向性。 這才明白熒火蟲為何想讀這本書,尤其推崇村郎媳婦寫的序言。魏晉風度酒吧的阿輝甚至說,讀懂了序言,就算讀懂了全書。短短的一篇序,兩人之間經年建立不言而喻的體恤、默契、欣賞乃至縱容含蓄流露,令人動容。歷數村郎這些年旅程中種種的悲欣交集,這個叫“簡”的女人最后輕輕一句:“而把他推出家門的那個人,是我”。這大概便是男人們夢寐以求的精神伴侶,熒火蟲想托我“采訪”的主題,正是村郎怎么能找到一個非但不拖他后腿,相反還主動把他推出門去的好媳婦。面對我涉及隱私的提問,村郎坦言,那是過去!現在可能年齡大了,他媳婦漸漸開始催促他回家,不能容忍他老在外面晃悠著。他也說,女人年輕時可能心理強悍些,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瓦解,再這么任由他晃下去,怕這個家會散掉。所以他才使勁給老婆淘寶,取悅老婆,希望能過完雪頓節再回去。 說起淘寶,那本是村郎個人的小趣味,到后來發展成為一項轟轟烈烈、前赴后繼的“群眾運動”,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那陣子我常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天到晚扎在舊東西里似懂非懂地辨別把玩。他用錢“砸”出來的眼光,很快把自己變成一名 “新銳珠寶設計師”,以至于當時我左右手腕以及脖子上掛滿了珠珠串串,全是幫他“養”著寶貝們:有的是他準備孝敬討好老婆的,有的是他準備送給朋友的。這些老東西據說得一直有人佩戴光澤才會越變越好,連累我身不由己“犧牲”個人氣質,平添幾分駭人的“暴發戶”派頭。某次回平措,大伙一看我的陣仗,群起哄之,讓我老實交代:是不是傍上了“大款”?! 結果如何不難猜測:當天黃昏,村郎已經跟四個女人情侶手鏈,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要說這“橫插一杠子”的第三者,我還當過不止一回,不過另一回可是在村郎竭力“拉攏”之下才當的——雖然我“被拉攏”的樣子喜不自勝,說欣喜若狂也不為過。據《藏地孤旅》一書透露,村郎在拉薩有許多“上流社會”的朋友,參加過幾次盛大宴會之后,有眼光的村郎同志不禁對藏族同胞們華麗的服飾垂涎三尺,九眼天珠是別想了,不過那傳統的氆氌藏裝倒可以考慮給自己弄上一身。可他向自己的藏族哥們兒一打聽,這氆氌藏裝做上一身也不便宜,想要“多快好省”,就別去北京路上那些門臉闊綽的藏裝專賣店777、888、999(誰能告訴我拉薩的藏裝專賣店為何都給自己起三個數字重復的名字?)買現成的,而要去專賣氆氌布料的商店選布料,再去相熟的裁縫店定做。相熟的裁縫店村郎的藏族哥們兒能搞定,心儀的氆氌布料也已選中,問題是氆氌布料從不零賣,要買就買一整卷,足夠做三件氆氌藏裝的。村郎同志這么一合計:他跟媳婦一人一身,只需再拉一名“合伙人”,就能搞個“團購”啥的,一舉實現自己穿上傳統氆氌藏裝的心愿。最佳“拉攏”對象明擺著,正是住隔壁又耳根軟的在下。 村郎的好處說不完,高舉“互利互惠”旗幟永不倒是其中之一,游說我們搬家是,拉攏我搞團購也是。換言之,從來“有福同享”,從不“有難同當”。兩隔壁住得久了,對彼此也有了起碼了解(這里插句“題外話”:盡管經常到我房里來聊天,很大大咧咧地就躺在另一張床上,但絲毫不涉及曖昧。這樣的男子,才能“藏地孤旅”吧。我最討厭路上那些道貌岸然實則內心滿是齷齪還有賊心沒賊膽的“猥瑣大叔”們,時不時會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兩個惡心到。只可惜,如今在路上,這樣的人好象越來越多。),村郎知道我對藏裝的擁有渴望憋在心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拉攏我這叫善解人意、正中下懷。 我倆一拍即合,積極行動起來,為想象中一身完美藏裝而四處奔走。要知道,光買下氆氌布料還不夠(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還要去密布八廓街的各家輔料店耐心比較、選購各自理想的手織布做袖襟用的花邊,包括勾勒花邊的線條。幾番猶疑,最終選定:村郎和他媳婦是綠花銀邊,我是紅花金邊。無比漫長的一周等待過后,做工精美的氆氌藏裝終于被我們穿在身上,可是且慢,一件衣服怎么跟盔甲似的,重重壓在身上?村郎只管瞇縫著他的小眼睛笑:“這可是純羊毛的手織,等于你穿了多少只羊在身上,能不重嗎!”馬上又補充警告我:“別跟我一起穿,先情侶手鏈,又情侶藏裝,我這‘黑鍋’要背到什么時候!” 鬼才愿意跟你情侶,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在拉薩樹立起“獨來獨往”的偉大形象毀于一旦,我反唇相譏:“別跟我一起穿,留著回北京跟你媳婦一起穿!” 結果自然是,我們誰也沒忍住第二天就穿出去臭美。不得不承認村郎的“欺騙性”比我強多了:他本來就曬得黑,加上一頭自然卷曲的長發,再用墨鏡把小眼睛一蓋,齊活兒!人們看他的眼神見怪不怪:充其量不過一穿著比較光鮮的康巴漢子。擱我這兒就不同啦,所到之處不說引起轟動,也不斷被人指指點點。不少轉經的藏族拉住我的衣服看來看去,臨了豎起大姆指一個勁兒笑,漢話稍好的,老遠便沖我喊:“你穿藏裝,好看!”沮喪加得意,這兩種相反的情緒,我倆不約而同一箭雙雕。可我的沮喪正是他的得意:我沮喪于自己“偽裝不利”,得意于超高的“回頭率”;他沮喪于超低的“回頭率”,得意于自己“偽裝”康巴漢子的不費吹灰之力。 關于藏裝的后續是,某個電閃雷鳴的雨夜過后,村郎欣喜地跑到我屋匯報:“敢情這氆氌藏裝是件藏式沖鋒衣啊!這么大的雨一路淋回來,脫下衣服抖落抖落,水珠全掉,比三層Gore-Tex還管用!” 從此對我們的“藏式沖鋒衣”倍加珍愛。 作為人才倍出的北廣校友,如今閑云野鶴四處晃悠的村郎也偶爾露露崢嶸,讓我們得以見識好漢的當年之勇。曾外派巴基斯坦的盧軍同志英文不錯,烏爾都語尤其了得。要說在外面行走的人們,不會拽幾句英文的,少之又少,可會拽烏爾都語的,不說絕無僅有,也肯定鳳毛麟角。對烏爾都語我了解不多,單知道那是巴基斯坦的官方用語之一,在“語言分階級”的南亞地區代表著某種優雅和威望。村郎的烏爾都語水平如何,咱也無從驗證,不過用來唬人、尤其唬那種“狗眼看人低”的侍者綽綽有余。話說村郎回北京前夕,特在昂貴的吉曲花園餐廳設宴,款待我們一席平日里只混“酷故”藏面館的“窮光蛋”,算是最后為大伙謀一回福利,打打牙祭。不要說人,這餐廳也“拉幫結派”,分“三六九等”,比如著名的瑪吉阿米深受國內小資和大款們的親睞,而老外無論散客還是團隊都較偏愛位于藏醫院路上的雪域餐廳。至于這北京路上的吉曲花園餐廳,也是老外們的最愛,不過從經濟實力上看比雪域的客人又高了一個檔次。可難道這些就構成了吉曲的侍者們不說漢語只說英文的理由?總之當天我們碰到一位拒絕說漢語的侍者,無論我們怎么用漢語點菜,他堅持用英語作答。村郎一句:“靠!這還是不是中國!”就開始“嘰里咕嚕”用烏爾都語點菜——反正我們在他的推薦下點的都是巴基斯坦菜系。這下輪到侍者慌神了,邊記邊叫“wait”,幾乎急出了一頭汗。好不容易完成點菜大業,這廝吐出一句:“要不要每人來杯水?”用的是如假包換字正腔圓的漢語。村郎答:“原來你會說漢語啊!每人來一杯!” 給大家謀過巨大福利帶來無窮歡笑任勞任怨為我們服務過的好人村郎回北京了,生活一下寂寞了許多,最明顯的變化是,伙食質量直線下降,別說沒睡前安神甜品吃,曾經紅紅火火的廚房也隨之歸于沉寂,一幫懶蟲無奈只好重投“東措食堂”金餃園的懷抱。可村郎不會丟下我們不管,詩意的說法是:“我離開是為了再回來。”的確如此,年過四十、原本志在漂泊的村郎有了安定下來的心思,一早策劃著在拉薩開客棧、搞實業,烏托邦實踐的同時,捎帶手,準備把“聯合國人居環保獎”收入囊中。可想而知,盛夏德吉美朵的屋頂露臺,眾人在村郎給我們畫的“大餅”面前多么地陶醉過。要論“畫大餅”功力,村郎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是作家充沛的熱忱,還是他與生俱來的誠摯,強強聯手,匯成一股無往不利的感染力。每當談及“未來的理想客棧”這個話題,不多久,眾人便陷入恍惚恍惚渾身酥麻的催眠狀態,仿佛海世蜃樓就在眼前,屢試不爽! 問題咱又不是仙人,幻想也不能真當飯吃。村郎開客棧的“萬丈高樓”還得從找房子的“平地”起。村郎走的時候信心滿滿,不是說過他有一幫“上流社會”藏族朋友嗎,遠的不說,鐵哥們兒旺次的父親就有一個現成的空置小院。多則倆月,少則一月,村郎一準殺將回來大展宏圖,他甚至連活兒都給大伙派好了,只不過在分工方面似乎還不太能掌握“因才給活”的度,好歹我一詩情畫意“前文學女青年”,怎么能一竿子打發我去換床單呢!村郎,這事兒我得跟你掰哧掰哧! 私人恩怨先按下不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可誰的如意算盤都不如村郎的如意算盤重要,沒有他的就沒有我們的。盼哪盼哪,眼看一場場秋雨下得我都快抄襲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了,村郎卻一去便沒了消息。準確地說不是沒有消息,可都是些壞消息,并且惟獨沒有他回來的消息。終于有一天,村郎指示:看來光走“上層路線”是行不通了,要聽毛主席的話走群眾路線,發動廣大人民群眾幫他找房子。我和小呂立刻行動起來,多方打聽,廣泛托付,連菜場賣菜的小販也不放過,還有沖賽康路口的珠寶黑市,那些整天游蕩全身披掛的康巴漢子,他們才是真正的“消息靈通人士”。 一時間,房源信息接踵而至,我和小呂整天忙著看房,村郎在北京欣慰表揚:“望月,你是個人才,該在拉薩開個房地產中介公司!”我說大作家村郎同志,你怎么老是不能結合我的性格特點給我來點靠譜鑒定,跟著你混,十有八九利令智昏! ……………… 如今,當我坐在這里任記憶中的村郎活色生香,不期然勾起各種“新愁舊恨”(集中體現在不能給我一個正確“定位”上,不過村郎肯定也滿腹委屈:望月啊,都說你是人才了,還有什么好挑剔!),趕緊打住。寫這篇是為村郎歌功頌德(好有朝一日重回拉薩,在他客棧混個免費床位啥的),而不是利用文字打擊報復。別“郎”沒套著,“孩子”也丟咯:) 鏡頭直接跳轉至八廓房子——在我和小呂倆“拉薩人都知道村郎的鐵桿義工”相繼離開后,他終于回來了。好在我們已經為他打好了基礎,不管是瑯賽阿佳拉的院子,還是這暫時經營著的八廓房子,都直接或間接與我們堅定不移走“下層群眾路線”有關。那一晚,幫左岸和麗迪婭找房子的我,如若不是福靈心至,拐入藏醫院路卓爾巴所在的小巷,如若不提議進八廓房子看看,我們都將與所有的后續故事失之交臂。 想來世間一切緣分早已注定,那一晚,很少晚歸的我被風轉咖啡的阿剛拉去吃宵夜,回來后平措501的室門已關,忐忑不安間,一雙手在黑暗中幫我開了房門,我說謝謝,打擾你休息了;他說,沒關系,我也剛睡下。 這便是我和村郎的初相識。 [附] 相關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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