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第一天,早退了休的我也不會覺得有一點兒放松。
今天我急于打開網絡不為別的,我目的很明確,是要尋找一部名著引進中國大陸的淵源。這部震驚世界的書與我家也淵源久矣,在我的想象中,至少是幻想中,這一領域會有我親愛的父親的名字——趙瑞蕻。但是搜遍一個又一個有關頁面,見到一位又一位耳熟能詳的前輩大名,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直至90年代還在開譯的至少八九位譯者里,都沒有他的影兒。只是查到后來,在一位父親同行的問答文章里,提到父親對他譯風的批評。原來這其中還有觀點如此對立的大爭論啊,我自然會傾向于父親,也認為在交待《紅與黑》中美貌可憐的德·雷納爾市長夫人的結局時,“她死了”三字比“魂歸離恨天”反而更有力量。本文中還提到“已故”,大概便是指驟逝于1999年小年夜的父親了。
在戰火中誕生的譯本
1943年春,在四川嘉陵江東畔,一個叫柏溪的幽靜而寂寞的小山村里,我的父親趙瑞蕻開始了和法國小說家斯丹達爾(Stendhal)的名著《紅與黑》的漫長對話。
那是一個中華民族遭受外敵蹂躪的年代。父親和大批愛國青年學生于抗戰初期毅然告別了故里親人,冒著戰爭的硝煙,輾轉數千里進入云貴高原求學。這就是后來被世界公認為治學奇跡,精英薈萃的西南聯合大學。1940年夏父親從聯大外文系畢業了。他先留在昆明英專等校教書,第二年冬天去重慶和我母親及初生的姐姐團聚。一天,在父親任教的南開中學,他偶遇聯大老師柳無忌先生,得知中央大學分校急需教員,柳先生當即引薦父親結識范存忠先生,時任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的范先生不拘一格選賢納才,不滿27歲的父親從此走上大學講壇。
分校設在柏溪。56年后,已逾八十高齡的父親寫下了《夢回柏溪》。我驚詫他如此好記性,能將半個多世紀前的青春往事娓娓道來。文章細膩而充滿深情,在他的描述下,我仿佛也來到了嘉陵江上的渡口,眼前有只只篷船和流汗的纖夫。那時江水還是碧藍的,穿著棉袍的父親,夾著書籍和簡陋的鋪蓋卷興沖沖趕去報到。他乘船沿江北上,約20里路程,靠岸后,再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進山,那路的盡頭便是校址了。父親住在地勢最高的教師第五宿舍,可以“遠眺江上風帆和隔岸山色”,附近是“幽徑,竹林,三月里油菜花香四溢”。國難中竟有這樣寧靜的治學環境,雖艱苦也覺欣慰。父親在這里一呆就是4年。今天若不是有幸讀到父親生前寫的回憶,我哪里能懂得,貫穿他一生的抗戰情結竟是如此激昂,他們這代人的學問精深豐厚又來自何方!
柏溪成了父親實現第一個文學夢想的搖籃。教學之余他辛勤釀制的一枚枚碩果,有散文,有詩歌,也有翻譯。在我尚在母親的腹中時,譯著《紅與黑》即問世。
父親寫道:“假如我1932年在溫州上高中時,我的一位敬愛的英文老師沒有偶爾間跟我談起《紅與黑》這本小說名著,使我心上就淹留最初新鮮印象;假如我后來到青島上大學時沒有學習法文,1938年1月間,我沒有隨學校西遷昆明,坐粵漢路火車南下,再從香港坐船到越南海防時,買到了《紅與黑》的法文本;以及后來1942年冬又在重慶中央大學圖書館借到了司各脫蒙克里夫的《紅與黑》英譯本,使我有機會對照原著細心閱讀,深受感動,迷上了斯丹達爾這部精彩的書的話,我決不會萌發翻譯《紅與黑》的念頭。”
父親在高中二年級就開始翻譯東西了,狄更斯的《星的夢》、蒙德的《失去了的星星》是他17歲的處女譯作。這是受了五四運動以來文學大家的影響,他們都是中外文學融會貫通。最初父親學英文,到了聯大,在吳大元先生的教授下學習了3年法文。吳老教學以嚴厲聞名,曾有一女生被叫起念課文時都嚇得發抖了,同桌的父親在一旁悄悄鼓勵她。但是嚴師出高徒,給父親打下了80歲時還能給在巴黎的女兒寫法文信的堅實底子。
父親的文章里幾次提到的英文老師叫夏翼天。在《紅與黑》譯者序里他寫道:“我第一次曉得斯丹達爾和《紅與黑》這本名著是在我的故鄉溫州,一個美麗的山水之鄉。那時候,我有一個相知的老師,他很喜歡這部小說,時常跟我談論它……晴和的禮拜天下午,我們常帶了一點吃的一起到江邊散步,或者坐舢板渡江,上孤嶼江心寺玩。有時坐在沙灘上休息欣賞甌江上的晚照,煙霞中的歸舟……我們有時聊天中便轉到《紅與黑》的故事上頭了。我的老師常這么說:唉,一個年紀輕輕的人,叫做玉連,很漂亮,可是心里挺厲害誰知道呢?哎,紅指的是什么?黑的呢……”
夏老師在溫州中學只教了一年就離開了。抗戰期間他們師生倆只見過一兩面,就在《紅與黑》的第一個中譯本問世的前一年。之后,生活窘迫的夏老師去了英國,從此音訊全無。
民國三十四至三十六年四月,上海中正中路610號的作家書屋滬版相繼出版了父親的譯作《紅與黑》。前一本為土紙本,封面的右上角有“世界古典文學名著”的字樣,扉頁上印著“獻給幸福的少數人”。吳大元先生收到贈書后很快回復,他寫道:“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這炮火連天中,這本名著翻譯過來會給人一股清醒,振作起來的力量。”
《紅與黑》走進我的生命
從此,這本厚厚的洋書,也成了我們家庭的一部分,它融入了孩子們的幸福童年,伴隨著我們長大。甚至連世界名著的概念好象也是從這本書開始,走進我年幼的心靈。可是我那時哪能讀懂主人公于連·索雷爾啊?上世紀50年代旅居萊比錫時,在蘇軍俱樂部我第一次見到《紅與黑》被搬上銀幕。飾演于連的是當時紅極的法國明星,和他配戲的是位金頭發的德國女演員,他倆擁抱的劇照印在考究的說明書上。這場戲發生在德·雷納爾市長夫人的臥室里,正值夜半兩點,于連自語道:“當鐘聲一響,我就去履行自己的誓言。”隨即他闖入臥室,開始了他那富于挑戰性的人生經歷。40余年來,這部以真實的安托萬·貝爾德刑事案件為源頭,深刻描寫1825—1829年間法國社會生活的世界名著,不斷有新的影視版本問世。俄國人、美國人、意大利人都參與了投拍,以現代攝影技術和廣闊錯綜的視角,再現了一個變革時代的動人畫卷:大革命失敗了,波旁王朝復辟了,查理十世上臺了,鄉間鋸木廠主的19歲的兒子,這個家境貧寒、教育良好、心氣高貴的主人公叩響了德·雷納爾市長的大門,也向我們大家走來。他體質羸弱,相貌好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臉上流露著熱情又難以捉摸的痕跡。因為使用斧子不如他的兄長,于連常是家族中挨打的對象。但他能熟讀盧梭的《懺悔錄》和《圣赫勒拿島回憶錄》,能流利使用拉丁文。這使他敏感易怒嫉妒心重,并且非常高傲,比佩帶十字勛章的德·雷納爾市長先生還高傲。斯丹達爾從一開始就偏愛他塑造的這個人物,百般加以美化并一而再使于連做到了他自己不曾實現的艷事,讓他既卑劣又令人同情。他還在于連身上傾注了他對反動教會和黑暗虛偽的皇權上流社會的全部蔑視與憎恨。顯然那些導演們選演員時夸大了角色的英俊挺拔,這使于連年僅23歲就走上斷頭臺的結局越發令人扼腕,更具悲劇色彩。尾聲是極為悲壯的。于連拒絕了向皇帝請求特赦的機會。瑪蒂爾德親自護送于連的遺體去安葬,她要像她的先祖那樣捧著情人的頭顱。那墓穴已用意大利的精美雕塑裝飾起來。而德·雷納爾夫人忠于她的諾言,沒有自殺。三天后,她卻抱吻著她的孩子們離開了人世。
但是,沒有哪種改編會像原著那樣以純正而地道的法蘭西語言,將這個發生在19世紀20年代,外省小城維里埃爾的傷痛故事娓娓道來,講述得那么動人,那么耐人尋味,“有一種親近之感”。我引以為傲的是,能將這優美的文字譯成中文的第一人就是我親愛的父親!遺憾的是當年出版商姚蓬子單方面毀約,未給父親的譯著出齊。姚蓬子的兒子姚文元,作為“四人幫”之一死于北京秦城監獄。我的父親未能如愿在新中國成立后繼續成為這本書的譯者,在全國的新華書店的世界名著的柜架上,譯者易人。父親的名字從此在《紅與黑》的各種新版中譯本封面上消失了。
晚年再譯,未竟的事業
許多年之后,我才懂得父親的心事。首先他一向主張一本世界名著從來是,也應該是擁有幾個甚至多個譯本的。只有經過不只一人的翻譯,原著精神才能得以傳揚。他極為認真地閱讀別人的譯本,寫下了大量的心得眉批。但是翻譯畢竟不等于創作,其最根本的一條是要忠實原著。父親多次呼吁并著文懇談,例舉翻譯界中的一些他以為需要端正的不良傾向,比如濫用文言,用詞離譜,以及羅嗦和冗長。而他并不以為自己所做的就完美了。相反,他不滿意自己年輕時代的譯本,他要重翻《紅與黑》,這個愿望從上世紀80年代末,他的最后一批研究生畢業之后就開始了。
然而父親忘了自己早不是當年精力旺盛的青春年華了,他已步入老境。他是要干一件與年齡不相符的事,白內障又使他本來十分近視的眼睛看東西更加吃力。查字典他要靠雙倍放大鏡,時間久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片模糊。1995年,父親去醫院做了手術后,來信說他已大放光明,信心百倍可以完成多年的夙愿了。為了達到最理想的翻譯水平并超越自己,父親收集了幾乎所有的中外譯本:英文、法文、意文、葡文、德文、俄文和西班牙文。中文里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幾個譯本。所以每翻一個章節,他要經過如此繁復的對比參照,進展自然十分艱難緩慢。幸好有一位留校的研究生唐先生鼎力協助他,為他打字,打印清稿。在父親逝世后我整理遺物時,見到了這一摞已完成的《紅與黑》前十章的譯文。牛皮紙封套上他用紅筆寫下的“死不暝目”四個大字赫然立目,那字字句句里,傾注了我的老父親的多少心血啊!
撰稿中不禁回憶起在巴黎為父親買書的往事。這件事難辦在他希望的圖文并茂上,而巴黎市面上的《紅與黑》法文版只有文字沒有插圖。在我之前,他的另一弟子博士范先生已經找尋許久了,而我的語言能力又哪能與他相比呢?
可是每一封寄自南京的家書里,父親都要提這件事,從來視父母之命如圣旨的我,哪能忍心讓老人失望呢。我去書店查找,又光顧塞納河畔的書箱攤。這里豐富而稀有的形形色色的收藏,吸引了很多迷戀古籍的人們。我向老板打聽,他很快明白我要找什么——這位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先軀的名字早已家喻戶曉,他是法國人的驕傲。
書攤老板翻弄了半天,報歉地說他沒有帶插圖的《紅與黑》。
一次雨夜,我由F君陪著找到了斯丹達爾在巴黎的一處故居。它已易為一家公司,只是門口的銅牌上依然刻著大師的名字。
直到動身回國的日子臨近,我仍不甘心空手而歸。又想到藝術城附近的BHV大超市再試試運氣。它的頂層是文具書籍類,以往我只是來翻看畫冊。這天我扶梯而上徑直去打聽,這種時候什么謙虛羞怯都得扔在一邊,我對陌生的法國男人結結巴巴地自薦說:“我的父親是位翻譯家,他將《紅與黑》翻成了中文。”對方的反應自然是驚嘆一番。我也趁機將話題一轉,向他提出為我父親找到《紅與黑》法文插圖版的請求。他欣然答應并領我到一個書架前,不費幾秒鐘,一本裝幀新穎的書遞到我手中。我趕緊翻看,卻只有滿紙文字,真叫人空歡喜一場。在這琳瑯滿目、四處散發書香的大廳里,我茫然不知希望在那里,但心里還是不甘。最后我走到東北角,這里立著一大排書架,發現架上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世界名人叢書,足有上百本,都配有大量的珍貴照片和精美圖畫,簡直就是一本本小畫冊。原來這是為中學生編著的。我貪婪地查閱,甚至干脆席地而坐好慢慢享受。不出我所料,在雨果、巴爾扎克、盧梭、羅丹、德拉克羅瓦、塞尚等等這些曾為法蘭西,也為世界作出杰出貢獻的文學藝術大師行列中間,斯丹達爾的名字終于躍入我的視線!雖然它并不是父親要的那種《紅與黑》的單行本,雖然這本書的價格十分昂貴,我仍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一想到父親會怎樣地愛不釋手,或是因為興奮而漲紅了到老都那么清秀的面頰,我就開心得很。
父女倆共同的畢生理想
為了配合圖冊更好地認識這位舉足輕重的大作家,我找到了父親為斯丹達爾另一譯作《嘉斯德樂女修道院》和《法尼尼·法尼娜》所寫的譯者前記。它也出版于上世紀40年代。年輕的父親介紹說:“斯丹達爾原名亨利·貝爾。他是法國東南部格雷匿布勒地方人。從小沉湎夢想于軍績的榮耀、異國的風光與戀愛的激情,他艱苦又寂靜地創造他的藝術作品,描繪人物,發掘人性的深坑,刻畫主角的靈魂。他是近代西洋心理派小說的老前輩、精神分析的宗師。然而,斯丹達爾在19世紀初葉法國浪漫主義的洪流中,卻是一個寂寞的孤僻的作家,人們不了解他,他也不求人們的了解。他所繼承的是18世紀百科全書派,他簡潔的文體自言系摹仿拿破侖的刑法。”
這是一個矮胖、其貌不揚、缺陷斑斑的法蘭西民族的兒子,但這些并不能妨礙他去勇敢追逐所愛,更不會阻止他熱情坦誠和喜惡分明的性格。他出生6年后爆發大革命,第二年她的母親去世,父親的壓制反使他很早就站到共和一邊,而且堅持到底。王朝復辟的歲月令他屈辱壓抑,他幾乎成了米蘭的僑民。無論雅各賓黨人,還是燒炭黨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終生未娶,屢遭愛情失敗。他曾參加拿破侖到莫斯科的災難性的遠征,他對戰爭的描寫教益了托爾斯泰,又令巴爾扎克遲遲不敢動筆。他還是罕見的大言不慚地抖落自己劣跡供人口舌的作家,他立志當“偉大的情人”,這決定了他能得心應手地在小說里寫出真正的愛。他一生寫了33部著作卻只出版了14部。1942年他因中風去世時,冷清非常。墓碑上只刻著亨利·貝爾的名字。但是他預言他的書會在1935年為人閱讀,這件事他卻保守估計了!
1999年9月18日,我陪父親出席了江蘇譯林的“戈寶全翻譯文學獎發獎大會”。他坐在主席臺上,做了一個簡短而意義深刻的發言。他的追憶帶我又回到50年代的莫斯科城,那時他已譯完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列寧》。為了跟上新時代,他自學了俄語。他說:“翻譯永遠是不可缺少的很有意義的工作,只要有人類存在,就有交流。地球上有40億人,三千多種語言,我們的工作要永遠做下去。”他還特別向獲獎的女作者祝賀,使我這半個外文盲羨慕不已。20日這天晚上,父親設便宴為即將赴法工作的研究生餞行,邀請的都是南大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室的同仁。席間,他感慨歲月如梭,45年前是高教部楊秀峰部長為年輕的他餞行。如今頭發白了,風燭殘年。然而他要告訴大家,他完成了一本文學回憶錄①,一個晚秋的金色夙愿!
現在父親走了。可以去天國會見他在西南聯大時曾給予他,當屬中國第一流教育的先生們:朱自清、聞一多、王季思、夏天翼……以及他的英文、歷史、地理老師們。也許,他還能見到被他翻譯過的作家們:梅里美、彌爾頓、馬雅可夫斯基……當然他更有可能像40年代那樣,去和斯丹達爾對話,關于于連。
而我本人在有生之年不大有可能得到讀懂原著的機會了,歷史局限造成雙親的第二代無法接班。這實在是個大悲劇!但是父親的治學精神永遠不會從我身上泯滅,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年歲越大,許多方面越像父親,連母親都驚訝地說:“怎么有如此遺傳?”因為我也熱愛文學,也好伏案寫作;我也常習慣將兩手交叉在胸前,沉思默想;甚至我也喜歡對一篇文章反復推敲,改來改去,沒完沒了。父女倆都是激動派,永遠對這個世界表達不盡,好像能活三百歲。更重要的是,《紅與黑》中所追求的光明與平等的精神,是我們父女倆共同的畢生理想。
那本已成了我們家族文物的“海內孤本”,也是第一個中譯本《紅與黑》,長年用白報紙裹著,靜靜安放在父親的“專柜”里。這是他生前親自包的封皮,誰都不敢去碰內頁,69年過去了,它已脆損不堪。但我深知那封皮是絳紅色的,書名字兒很大,左下角是繁體的“法 斯丹達爾著 趙瑞蕻譯”,這兩個名字印在上面,永遠不能從我心里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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