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一個名子。校長說:"餉是一兩個月發不出來的哩",老劉自然知道,說不要緊的,他只想清清靜靜地住下,在隊伍上時間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的人都笑了)。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么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戳子,上頭刻的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只有事務主任一個人叫他的姓名(似乎這樣連名帶姓的叫他的下屬,這才象個主任)。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同時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什么叫"校警",這恐怕得解釋一下,免得過了一二十年,讀者無從索解。"校警"者,學校之警衛也。學校何須警衛?因為那時昆明的許多學校都在鄉下,地方荒僻,恐有匪盜驚擾也。那時多數學校都有校警。其實只是有幾個穿軍服的人(也算一個隊),弄幾枝舊槍,壯壯膽子。無非是告訴宵小之徒:這里有兵,你們別來!年長日久,一向又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情,這個隊近于有名無實了。他們也上下班。上班時抱著一根老捷克式,搬一條長凳,坐在門口曬太陽,或看學生打籃球。沒事時就到處走來走去,嘴里咬著一根狗尾巴草草,"朵朵來米西",唱著不成腔調的無字曲。這地方沒有什么熱鬧好瞧。附近有一個很奇怪的機關,叫做"滅虱站",是專給國民黨軍隊消滅虱子的。他們就常常去看一隊瘦得脖子挺長的弟兄開進門去,大概在里面洗了一通,噴了什么藥粉,又開出來,走了。附近還有個難童收容所。有二三十也是餓得脖子挺長的孩子,還有個所長。這所長還教難童唱歌,唱的是"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而且每天都唱這個。大概是該所長只會唱這一段。這些校警也愿意趴在破墻上去欣賞這些瘦孩子童聲齊唱。《武家坡》。他們和賣花生的老頭搭訕,幫趕馬車的半大孩子釘馬掌,去看胡蘿卜,看蝌蚪,看青苔,看屎克螂,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的住上一陣,耐不住了,就說一聲"沒意思",告假走了。學校負責人也覺這樣一個只有六班學生的學校,設置校警大可不必,這兩枝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并捆起來靠在校長宿舍的墻角上銹生灰去了。校警呢,愿去則去,愿留的,全都屈才做了本來是工友所做的事了。人各有志,留下來的都是喜愛這里的生活方式的。這里的生活方式,就是:隨便。你別說,原來有一件制服在身上,多少有點拘束,現在脫下了二尺半,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就更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過于喜愛這種方式,對我們就不大方便。他們每天必作的事是挑水。當教員的,水多重要!上了兩節課,唇干舌燥。到茶爐間去看看,水缸是空的。挑水的呢?他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瞇著眼在看天上的云哩。毫無辦法,這學校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相當濃厚的老莊哲學的味道:適性自然。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老吳留長發,梳了一個背頭。頭頂微禿,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很碎,稍急一點就象是在小跑。這樣的人讓他穿一件千千凈凈的藍布長衫比穿軍服要合適得多(他怎么會去當兵,是一個謎)。他的家鄉大概離北京不遠,說的是相當標準的"國語",張嘴就是"您哪,您哪"的。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字也寫得不錯,酒后曾在墻上題詩一首;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及他
有朝一日狂風起
只見青松不見花
興猶未盡,又題了兩句:
貧居鬧市無人問
富在深山有遠親
"補上"不久,有發憤做人之意,又寫了一副對聯:
不可為人也
老吳歲數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而能如此立志,實在難得。--不過他似乎并未真的戒掉。而且,何必呢!因為他知書識字,所管工作是進城送公函信件。在家時則有什么做什么,從不讓自己閑著。哪里地不平,下雨時容易使人摔交,他借了一把鐵鍬平了,墊了。誰的窗戶紙破了(這學校里沒有一扇玻璃,窗戶上都是糊著皮紙),他瞧在眼里,不一會就打了漿糊來糊上了,糊得端端正正,平平展展,連一個褶子都沒有。而且出主意教主人出錢買一點清油來抹上,說這樣結實,也透亮。果然!他愛整潔,路上有草屑廢紙,他見到,必要撿去。整天看見他在院里不慌不忙而快快地走來走去。他大概是很勤快的。當然,也有點故示勤快。有一天,須派人到城里一個什么機關交涉一宗公事,教員里都是不入官衙的,誰也不愿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就去了。結果自然滿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因此,老吳實際上是介乎工友與職員之間的那么一個人物。老吳所以要戒除嗜好,立志為人,所爭取的,暫時也無非是這樣的地位。他已經爭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