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貞元九年( 793)進士,曾為監察御史。 唐順宗時為禮部員外郎,參加了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改革集團。這個政治改革集團,反對藩鎮割據和宦官專權,推行免除部分苛捐雜稅等具有進步意義的政策。 因為改革觸犯了宦官權豪的利益,遭到了他們的極力反對。憲宗李純繼位后,改變遂告失敗,王叔文被殺,柳宗元等人被貶到邊遠的地區。柳宗元先被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司馬,十年后,改為柳州(今屬廣西)刺史,最后病死在柳州,年僅四十六歲。人稱柳河東,有《柳河東集》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詩鑒賞 這是柳宗元貶永州司馬時寫的一首吟詠江野雪景的五言絕句,是古今傳誦的名作。 頭二句寫雪封山野的情景。千山萬壑,樹木茂密,可是山中卻不見一只飛鳥;原野遼闊,路徑萬條多,卻不見一個行人的足印。極目四望,唯見四野白茫茫,一片銀色世界,這兩句沒有明點“雪”字,但“鳥飛絕”、“人蹤滅”的幽寂境界,卻生動地表現出了漫山遍野的雪封景象,使人感到寒意凜冽。 后兩句別開生面,勾畫了一個漁翁獨釣寒江的奇異景象。風雪滿江,在那嚴寒的江上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一葉漁舟,漁舟上坐著一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漁翁,正迎風抗雪,在寒江上垂釣。最后一句點出“雪”字,包籠全篇。 四句詩,有山有水,有孤舟,有漁翁垂釣,人物與景色渾然一體,詩情畫意極佳,是一幅絕妙的寒江獨釣圖。稱得上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難怪后世畫家,多喜用該詩的意境入畫。 這首詩看似乎寫景,其實是借江野雪景的描寫來塑造詩人自己的形象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一形,實際上是詩人的自畫像,它寄寓著詩人在永貞革新失敗后的堅貞不屈的精神。永貞革新失敗后,詩人遭到殘酷的打擊迫害,遠謫永州,與同黨天各一方,處境孤獨,但他并不自棄,始終堅貞不屈。他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中就曾表明:“雖萬受擯棄”,也“不更乎其內”。在永州十年后,他改任柳州刺史,地雖更為僻遠,但有了實權,他就又以積極的革新政治的姿態,興利除弊,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這都清楚地說明他在政治革新失敗后的堅貞不屈的精神。所以說詩中所刻畫的老漁翁形象,正是詩人同惡劣環境對抗的內心世界的形象表現。但是詩中以遼闊空曠的背景映襯寒江獨釣的孤舟,也透露出詩人寂寞孤獨的情懷。 這首詩語言簡約,意境高潔。“絕”、“滅”、“雪”都是以入聲字作韻腳。入聲字短促,很適合表達憤慨不平的心聲和幽寂凄冷的情調。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柳宗元 城上高樓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 猶自音書滯一鄉。 柳宗元詩鑒賞 永貞革新失敗后,革新派人物紛紛遭到打擊迫害,柳宗元被貶為邵州(今湖南省邵陽市)刺史,上任途中,再貶為永州司馬。同時被貶為各遠州司馬的還有劉禹錫、韋執誼、韓泰、韓曄、陳諫、凌準、程異等七人,時稱為“八司馬”。元和十年春,朝廷執政大臣中有人賞識他們的才能,想起用他們,除韋執誼、凌準已死,程異已先起用外,柳宗元等五人一起被召還京。誰知憲宗怨恨未消,又由于宰相武元衡極力反對,不出一月,憲宗又把他們貶逐出京。柳宗元被貶為柳州刺史,韓泰被貶為漳州(今福建省龍溪縣一帶)刺史,韓曄被貶為汀州(今福建省長汀縣一帶) 刺史,陳諫被貶為封州(今廣東省封川縣一帶)刺史,劉禹錫被貶為連州(今廣東省連縣)刺史。官職雖然比司馬高了,可是地區卻更為僻遠,這實際上是政治迫害的繼續。在暮春三月的落花時節,柳宗元與他的同道劉禹錫又帶著失望的心情一同離京赴任。這真是“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他們一路上相互贈答了不少詩篇,在共同政治思想和生活遭遇的基礎上,彼此的友誼更加深厚了。他們一直同行到衡陽(今湖南省衡陽市)才依依不舍地分手惜別。 柳宗元到了柳州任所之后,心情郁悶,在夏季六月的一天,他登上柳州城樓,觸景生情,想到朝廷的昏暗,戰友的疏離,不覺愁情滿懷,于是寫下了這首七言律詩,寄給劉禹錫等四位同道。 詩的開頭兩句,寫登城樓觸景傷懷,是總寫。 “城上高樓接大荒”,寫城樓的形勢,是寫實。 柳州城外邊遠,城樓很高,四野雜樹參天,野草叢生,人煙稀少,登城樓遙望,看到的是一片遼闊的大荒野。這句起勢高遠,意境闊大,情景俱包,悲涼之氣,籠罩全詩,很自然地開啟了下句“海天愁思正茫茫”。 詩人面對著遼闊的大荒野,不禁悲從中來,愁思萬端。他想到自己懷著濟世之志,參與政治革新,本是為了替朝廷除弊興利,做一些對百姓有益之事,卻不料“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冉溪》)遠謫永州,十年被棄,壯志未酬。好不容易得到召還,滿懷希望地回到長安,以為政治理想又可實現了。誰知立足未定,又被貶逐到更僻遠的柳州,離鄉去京更遠,使他感到孤獨,對戰友的思念更深。 他極目南望,一片荒野無涯之色,使他不禁“愁思茫茫”,如海如天了。“茫茫”,既是寫“海天”的無邊無際,同時,也是寫“愁思”的無窮無盡。 中間四句,緊承上句,就登樓所見景象,由近及遠托景抒懷。 前兩句是近景,寫夏天的風雨景象。 “驚風亂飐芙蓉水”,寫狂風吹打荷花,乃水中景象。夏季水池里長滿了嬌艷美麗的荷花,可是狂風突起,肆意吹打,嬌美的荷花被吹打得在水上東倒西歪,飄搖動蕩。句中的“驚”字,說明狂風突起。 “亂”字承“驚”而來,“亂飐”,形象地寫出了狂風肆意吹打荷花的情景。“密雨斜侵薜荔墻”,寫暴雨打薜荔,乃陸上景象。城墻上長滿了芳香的薜荔,景色美麗,不料突遭密集的雨點猛烈斜打,備受摧殘。“斜”字承上句“風”字而來,因為風狂,所以雨斜。“斜侵”,寫出了暴雨猛烈地沖打薜荔的情景。以上兩句,表面上是寫夏季的急風暴雨景象,但言在此而意在彼,實際上是暗喻朝廷保守勢力對革新派的打擊和迫害。以自然景象暗喻人事,這種藝術表現手法,在古典詩文中也是經常運用的。這種曲折的藝術表現手法,有含蓄蘊藉之妙。 后兩名是遠景,寫山水景象。 “嶺樹重遮千里目”,寫山。詩人登上城樓,是為了遙望遠方的戰友。他站在城樓上向南眺望,那山上的樹木重重,遮斷了他的視線,使他望不到遠隔千里的戰友,他不楚黯然神傷;他把視線收回,俯視著城外的柳江,柳江逶迤東去,使他不禁又產生了“江流曲似九回腸”的悲哀。這是寫江流。用回環曲折的江流比喻詩人自己的愁腸百折,異常貼切。這句本于司馬遷《報任安書》“腸一日而九回”句意,詩人只是稍加點化,便情韻別致。這一句既照應了開頭“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又很自然地引發下文的慨嘆。 詩的最后兩句,感嘆共同的不幸遭遇,直抒情懷,點明寄書寓意。 詩人與劉禹錫等四位戰友,一同遭受貶逐,又“共來百越文身地”,天各一方。既是這樣,彼此就應音書頻寄,常來常往,音訊不斷才是。可是,“猶自音書滯一鄉”,音信阻隔,竟不能相互慰藉。這茫茫愁思,真不知如何排遣了。“猶自”二字,表現了詩人對戰友們的殷切懷念之情。 這首詩托景抒懷,通過登柳州城樓所見景物的描寫,曲折地譴責了當時朝廷保守勢力對革新人士的打擊和迫害,委婉地表達了詩人由此而生的悲憤心情和對同貶戰友們的深切懷念。 全詩構思精密,抒情委婉深沉,把一腔難于言說的思想感婉轉托出,含蓄蘊藉。情調雖較低沉,卻富感染力量,是一首情景交融的佳作。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劍铓, 秋來處處割愁腸。 若為化得身千億, 散上峰頭望故鄉。 柳宗元詩鑒賞 柳宗元從永州司馬改任柳州刺史后,一直懷友望鄉,愁思郁結。為了排遺愁思,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與朋友浩初和尚一同登山望景,見四野群峰皆如劍鋒,更觸動愁懷,真是“登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湘口館》)。于是寫下了這首七言絕句,寄給京城長安親友,以表達對他們強烈的懷念之情。 首句寫登山所見的景象。“海畔尖山似劍铓”,這是描寫柳州四野群峰的峻峭。“似劍铓”,真是形象可怖,令人驚心動魄。但這并非夸張之詞,而是寫實,是貼切的描寫。柳州一帶,千山林立,多拔地峭豎,有如桂林。蘇軾說:“仆自東武適文登,并行數日,道旁諸峰,真如劍铓。誦子厚(柳宗元的字)詩,知海山多奇峰也。”苕溪漁隱胡仔也說:“余兩次侍親赴官桂林,目睹峰巒奇怪..‘海畔尖山似劍铓’之句,真能紀其實也。” 第二句緊承上句,觸景傷懷:“秋來處處割愁腸”。秋天是萬物由盛而衰的季節,天氣蕭瑟,樹木凋零,容易惹動愁思,所以古人多有悲秋之詞,詩人此時此刻,更是如此。“割愁腸”一語,是由“似劍铓”的比喻所產生聯想。似劍铓的尖山,在蕭瑟的秋季里,對“一身去國三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的逐客來說,確是覺得有如鋒利的寶劍在割自己的愁腸似的。詩人的憤郁絞痛由此可見一斑。 三、四兩句由峭拔似劍铓的群峰進一步產生出一個奇特的幻想:詩人希望能有一個變身法,將一身變化作千萬個身,以便“散向峰頭望故鄉”。這雖是一種幻想,卻把詩人希望重回京城和懷念親友的心情表現得十分真切強烈,形象生動。 這首詩前兩句比喻新穎貼切,后兩句設想更是奇特,但都是從實感中產生,并非憑空誕想,所以讀來既新鮮又真實感人。 此詩與《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樣,都是寄懷之作,通過登臨所見,觸景傷情,抒發懷念友人和故鄉之情,只是在表現形式和手法上有所不同。《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是七律,詩中托景抒懷,曲折傳情,意在言外。這首詩是七絕,詩中熔情入景,用淺顯的語言來描寫內心中隱情,表現得鮮明突出。二詩異曲同工,各臻其妙。 別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殘紅倍黯然, 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 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云似墨, 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夢, 長在荊門郢樹煙。 柳宗元詩鑒賞 元和十一年( 816 )暮春,柳宗元的從弟柳宗一,自柳州赴江陵,柳宗元懷著沉厚的感情寫了這道詩。 頭二句寫送別時的情景。 暮春時節,落花飄零,詩人送別從弟宗一來到柳江邊。兩情依依,相望垂淚不語。詩人凝望著一去不返的江水,不由悲從中來:長期的貶謫生活,心靈已千瘡百孔,患難弟兄好不容易相聚,現在又要遠別,使他更加黯然神傷。南朝江淹《別賦》中說的“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但此時作者的感傷實比江賦這二句還要更進一層。這兩句是總寫,“倍黯然”三字,既含萬千辛酸于一身,又很自然地開啟下文。 三、四兩句緊接著傷嘆自己的貶謫身世:“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作者自永貞革新失敗,不斷遭受打擊、迫害,先被貶為永州司馬,十年后,又被貶為柳州刺史,柳州離京城長安約六千里,前后被貶僻荒正好十二個年頭。這兩句排比、鋪陳,對仗工整:“一身”,形象地說明身世的孤零,“萬死”,沉痛地訴說了遭遇的歷盡艱危。“去國六千里”,展示了離開京城的遙遠路程;“ 投荒十二年”,表明了被貶僻荒的漫長歲月。每一個字都滲透著作者的悲憤不平之情。 五、六兩句分寫別后各自在柳州和途中將會見到的景色。 “桂嶺瘴來云似墨”,寫詩人所居留的柳州,遍地崇山峻嶺,林木濃密,氣候濕熱,經常有瘴霧濃云迷漫,黑壓壓地如同潑墨,氣氛郁悶難愛。 “洞庭春盡水如天”,寫宗一此去江陵,路經洞庭湖,在這暮春時節,更是碧波萬頃,一望無際,水天相連一色,景象空闊迷茫。 這兩句對偶,一寫山,一寫水,詩中有畫,景中寓情,用濃墨重彩渲染出了在去留離別間黯然神傷的兩種不同境界,烘托出了無盡的離情別恨。 結尾兩句,寫今后的相思之情。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相思夢”,彼此夢中思念。“荊門郢樹”,指柳宗一今后所居之地。這兩句是說,別后兩地相處,料想彼此相思成夢。我今后相念你,我的夢魂會經常到江陵一帶與你相見,那荊門的山,郢都的樹,正是我的夢魂凝望處。 這首詩和《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一樣,盡情地發揮了贈別題材的特點,把自己被逐后的生活感受,融合在對親人的惜別或摯友的懷念之情中,詩中滲透著對自己不幸遭遇的悲憤,全詩用語精切,富于感情色彩。三、四句寫得尤為沉痛。 南澗中題 柳宗元 秋氣集南澗, 獨游亭午時。 迴風一蕭瑟, 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 稍深遂忘疲。 羈禽響幽谷, 寒藻舞淪漪。 去國魂已游, 懷人淚空垂。 孤生易為感, 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 徘徊只自知。 誰為后來者, 當與此心期! 柳宗元詩鑒賞 唐憲宗元和七年( 812 )秋天,柳宗元游覽永州南郊的袁家渴、石渠、石澗和西北部的小石城山,寫了著名的《永州八記》中的后四記—— 《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山記》。 這首五言古詩《南澗中題》,也是他在同年秋天游覽了石澗后所作。南澗即《石澗記》中所指的“石澗”。石澗地處永州之南,又稱南澗。 這首詩,以記游的形式,描繪詩人被貶放逐后寂寞憂傷、苦悶孤獨的自我形象。 全詩可分兩大部分。頭八句,著重描寫游南澗時所見景物。時值深秋,詩人獨自來到南澗游覽。澗中蕭條,仿佛秋天的蕭殺之氣匯聚于此。雖日當正午,而秋風陣陣,林影稀疏,仍給人以蕭颯之感。詩人初到時似有所得,忘卻了疲勞。但忽聞失侶之禽鳴于幽谷,眼見澗中水藻在波面上蕩漾,陡然引起無窮聯想。詩的后八句,便著重抒寫詩人由聯想而產生的感慨。詩人自述遷謫離京以來,神思恍惚,懷人不見而有淚空垂,人孤則容易感傷,政治上一失意,更是動輒得咎。如今處境索寞,竟成何事?于此徘徊,亦只自知。以后誰再遷謫來此,也許會理解我這種心情。 詩人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而遭受貶謫,使他感到憂傷憤懣,而南澗之游,本是解人郁悶的樂事,然所見景物,卻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悶和煩惱。所以蘇軾曾有評語說,“柳儀曹詩,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認為“柳子厚南遷后詩,清勁紆徐,大率類此”(《東坡題跋》卷二《書柳子厚南澗詩》)。此評道出了柳宗元貶后所作詩歌在思想內容方面的基本特色。 清人何焯在所著《義門讀書記》中,對此詩有過較好的分析。他說:“‘秋氣集南澗’,萬感俱集,忽不自禁。端有力。‘羈禽響幽谷’一聯,似緣上‘風’字,直書即目,其實乃興中之比也。羈禽哀鳴者,友聲不可求,而斷遷喬之望也,起下‘懷人’句。寒藻獨舞者,潛魚不能依,而乖得性之樂也,起下‘去國’句。”他這種看法,既注意到了詩人在詩歌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緒,又注意到了這種思想情緒在詩歌結構安排上的內在聯系,是符合作品本身的實際的。“秋氣集南澗”一句,雖是寫景,點出時令,一個“集”字便用得頗有深意。悲涼蕭瑟的“秋氣” 怎么能獨聚于南澗呢?這自然是詩人主觀的感受,在這樣的時令和氣氛中,詩人“獨游”至此,自然會“萬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滿腔憂郁的情愫便一齊從這里傾瀉而出。詩人由“秋氣”進而寫到秋風蕭瑟,林影參差,引出“羈禽響幽谷”一聯。詩人描繪山鳥驚飛獨往,秋萍飄浮不定,不正使人仿佛看到詩人在溪澗深處躑躅徬徨、凄婉哀傷的身影嗎? 這“羈禽”二句,雖然是直書見聞,“其實乃興中之比”,開下文著重抒寫感慨的張本。詩人以“羈禽”在“幽谷”中哀鳴,欲求友聲而不可得,比之為對重返朝廷之無望,因而使他要“懷人淚空垂”了。這詩寫得平淡簡樸,而細細體會,意蘊深長,“ 平淡有思致”。蘇軾稱贊此詩“妙絕古今”,“熟視有奇趣”,堪稱得其真氣。 溪 居 柳宗元 久為簪組累, 幸此南夷謫。 閑依農圃鄰, 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 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 長歌楚天碧。 柳宗元詩鑒賞 元和五年( 810 ),柳宗元在零陵西南游覽時,發現了曾為冉氏所居的冉溪,因喜其風景秀美,便遷居此地,并改名為愚溪。 這首詩寫他遷居愚溪后的生活。詩的大意是說: 我長久為做官所羈累,幸虧有機會貶謫到這南方少數民族地區中來,使我如釋重負閑居無事,便與農田菜圃為鄰,有時就如同一個山林隱逸之士。清晨,踏著露水去耕地除草;偶爾蕩起小舟,縱情山水,直到天黑才歸來。獨往獨來,碰不到別人,仰望碧空藍天,放聲歌唱。 此詩表面上看似只寫溪居生活的閑適,然而字里行間隱含著孤獨的憂憤。如開頭二句,詩意突兀,耐人尋味。貶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詩人卻以反意落筆,說什么久為做官所“累”,而為這次貶竄南荒為“幸”,實際上包含著辛酸的苦笑。“閑依”、“偶似”相對,也有強調閑適的意味,“閑依”包含著投閑置散的無聊,“ 偶似”說明他并不真正具有隱士的淡泊、閑適。“來往不逢人”句,看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畢竟也太孤獨了。這里也透露出詩人是強作閑適。這首詩的韻味也就在這些地方。沈德潛說,“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唐詩別裁》卷四)此段議論頗有見地。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 柳宗元 宦情羈思共凄凄, 春半如秋意轉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 榕葉滿庭鶯亂啼。 柳宗元詩鑒賞 “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而最感人的風物是異域的風物,對景物最敏感的人是來自遠方的人。柳州,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柳宗元坐王叔文黨禍被貶永州十年后入京,復外放到更僻遠的柳州,心中充滿一種難以言表的悲憤。榕樹為常綠喬木,高可達四五丈,是熱帶的一種風景樹。這種樹換葉往往在春天,不同他木之于秋季落葉。柳宗元在南方看到這種“春半如秋”的景象頗多感觸,于是寫下這首詩。 一二句寫自己謫居柳州的悲凄心情。古人稱仕途奔波為宦游,因而一般說來,“宦情”與“羈思”總是聯系在一起的。而柳宗元筆下的這兩個詞兒還有特定的內容:他所謂的“宦情”是指政治上遭受打擊的怨郁;他所謂的“羈思”是遠貶邊鄙的寂寥孤凄。在同一個時期所寫“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登柳州城樓》)、“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就反映出他心情的凄苦。“共凄凄”是雙重的凄苦。處于這種心境中的人不免善感,在春天本有傷春情緒,何況“春半如秋”。“凄”與“迷”是相關的兩種心境。“宦情”“羈思”之外加上特異的物候,這就在雙重的凄凄之上加上了第三重,于是乎“意轉迷”。 三四句寫景,是“春半如秋”的具體描寫。“山城”指柳州,因南方氣溫高,二月遇雨,百花即已凋零,而榕樹又正好脫葉,滿庭飛舞,完全如同秋天。 而秋天比春天更容易動人離思,對于“宦情羈思共凄凄”的遠謫之人,其思愈苦。加之“秋景”之中,又有春鶯亂囀—— 提醒愁人:這畢竟是春天。這就把傷春和悲秋兩種情緒雜揉起來了。鶯聲本美,無所謂“亂”,由于人心煩亂,所以聽起來也覺得它“亂”了。 全詩將心境與物色打成一片。景物蕭索,不僅因了傷心人別有懷抱、以我觀物的緣故,同時反過來又更增其傷懷,結果是宦情羈思更凄凄了。一般說來,柳宗元在貶謫期間所寫的詩不象劉禹錫那樣樂觀,那樣能振奮人心,但它仍較深刻反映了封建時代被壓抑的正直有志之士的悲憤。 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柳宗元 破額山前碧玉流, 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蕭湘意, 欲采蘋花不自由。 柳宗元詩鑒賞 這是一首酬答友人的小詩。風景十分優美,情思卻抑郁苦悶,滲透著牢騷不平。內容與風格的不協調,使這首詩透出一種意蘊難申的特殊風味。 題內的“曹侍御”,名不詳(侍御是中央監察機構的官吏侍御史的簡稱,但唐代較高的幕府官也常常帶侍御史的官銜,所以這位曹侍御并不一定在中央政府任職,有可能是幕官)。從詩中稱他為“騷人”來看,可能也是一位政治上的失意者。象縣,唐代屬嶺南道,在柳州東面不遠,瀕臨陽水(今稱柳江)。詳詩題及詩意,當是曹侍御路經象縣,寄詩給在柳州擔任刺史的柳宗元,詩人于是寫了這首詩作答。或以為柳宗元當時貶居永州(今湖南零陵縣)。但象縣與永州相去甚遠,曹侍御過象縣而寄詩給遠在永州的柳宗元,似乎難以理解;而寄詩柳州近地(象縣屬柳州管轄),則比較順理成章。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頭兩句點題內“曹侍御過象縣”。破額山,當是象縣附近緊靠江邊的一座山。今湖北黃梅縣西北也有破額山,但與詩題“過象縣”無涉,并非所指。碧玉流,指青碧翠綠的陽江水。桂林、柳州一帶的江水,青碧深湛,平緩沉靜,如碧玉在緩緩流動,故說“碧玉流”。三字不單寫出水色水勢,而且傳出質感。騷人,這里指善于作詩的曹侍御,暗寓其志行高潔,不為統治者與世俗所理解的意思。木蘭舟,是對曹侍御所乘舟船的美稱,因《楚辭·九歌》中有“桂棹兮蘭枻(音義,劃船的短槳)”之句。后來常以木蘭舟指騷人所乘之舟,藉以象征其品格的美潔。以上兩句用了“碧玉流”、“騷人”、“木蘭舟”等一系列澄碧、高潔、華美的詩歌意象來渲染形容曹侍御其人、其境、其物,不但展現出優美的詩境,而且帶有某種象征色彩。讀來可以想見曹侍御泊舟破額山前、碧玉流畔翹首遙思的情態,其人華美高潔、閑雅秀朗的風神品格也歷歷在目。“碧玉流”與木蘭舟的“遙駐”,一動一靜,相映成趣,更增添了畫面的動人風情。 “春風無限瀟湘意”,理解這一句的關鍵在正確理解“瀟湘意”。這里的“瀟湘”并非實指地域,而是用典。南朝詩人柳惲《江南曲》云:“汀洲采白蘋,日暮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這里的“瀟湘意”,當即指故人的情意。全句意思是說,讀著曹侍御從象縣寄來的充滿故人溫暖情誼的詩章,不禁有春風拂面之感。點出“春風”,固然含有標示時令季節的用意,但更主要的是為了表達自己捧讀贈詩時如沐春風的溫煦感受。因此,詩中雖未直接寫到曹侍御贈詩的具體內容,但通過詩人的這種感受,卻已不難想見詩中定然充溢醉人的溫馨情誼。化實為虛,反而更好地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力,使曹侍御的贈詩在想像中變得更加優美動人了。這句寫“見寄”。 在如此美好的季節,讀到友人從如此美好的地方寄來的充滿溫馨情誼的詩篇,詩人自己自然也有無限情意要向對方傾吐,落句便勢必要歸到“酬”字上來。但詩意至此,卻忽作跌宕轉折—— “欲采蘋花不自由!”蘋是一種水草,春天開白花。采蘋寄遠,如前引柳惲《江南曲》,歷來用作向遠方友人致意的一種象喻。柳宗元于貶居永州十年之后再次外放柳州刺史,官職表面上有所升遷,而所居更為僻遠。他在柳州的處境,從《登柳州城樓》詩中“驚風”、“密雨”等象征性描寫可以看出,仍然是非常艱險的。因此,他雖滿懷憤郁之情,卻不能隨意向關心自己的友人傾吐。上句用“春風”極意渲染,用“無限”極盡強調,這句的“欲采蘋花”的意愿便顯得十分強烈,而緊接著的“不自由”三字卻將這種意愿一筆掃卻。 跌宕轉折之間,充分體現出詩人當時身遭擯棄,連傾訴孤憤的自由都沒有的艱險處境,和詩人對這種境遇的強烈的憤郁不平。 盡管如此,末句所包蘊的深沉憤郁并沒有破壞全詩優美的風情。人們倒是從前后的鮮明對照中感受到詩人雖身處逆境,仍然執著追求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情操,從而對詩人這種峻潔高華的人格美有了更感性的認識。 秋曉行南谷經荒村 柳宗元 杪秋霜露重, 晨起行幽谷。 黃葉覆溪橋, 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 幽泉微斷續。 機心久已忘, 何事驚麋鹿? 柳宗元詩鑒賞 貞元二十一年,柳宗元因參加王叔文革新集團被貶為永州司馬,開始了痛苦的謫居生活。永州位于湖南、廣東交界處,是一個人煙稀少、荒涼僻遠之地。 柳宗元置身于這樣的環境,常常觸景傷懷,對自己的遭貶,感慨萬端。加上其所任永州司馬,只不過是一個閑散之官,因而他沒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這更加重了他的孤獨、憤懣之情,從《秋曉行南谷經荒村》這首五言古詩中,不難體會出詩人的這種情緒。 從標題可知,詩是寫詩人在一個秋日的早晨赴南谷路經荒村所見,并且是以人的行蹤為線索,逐層展開的。 首聯寫詩人在晚秋時節,冒著早晨的霜露,走在幽深的山谷之中,字里行間流瀉出一種跋涉之苦。其實,詩人現實的生活道路,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首句的“杪秋”本已點明季節,但作者卻仍嫌不足,在句尾又以“霜露重重”加重筆墨,進一步渲染了秋之已深。次句的“幽”字,則是強調了詩人所行山谷遠離市井,幽深僻靜。 接著,具體寫經荒村所見:厚厚的黃葉覆蓋著小溪上的橋面,荒村唯有古樹處處可見,寒天的野花,稀疏零落,大地更顯得空曠。山谷深處的泉水聲微流緩,水聲時斷時續,更襯出大地的寂靜。幾句詩,寫盡了南谷秋色和荒村的荒僻景象,給人以衰敗、寥落之感。 詩人處境險惡,眼前如此蕭疏荒寂的景色,很自然地觸動了他的身世之感。作者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曾這樣說道:“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他何嘗不想驅除胸中的郁悶呢?可是,今天南谷之行卻沒有使他得到“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輕松,反而更加重了他的孤獨落漠之感。詩最后寫的“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表面上的超脫放達之態,實際上卻反映了欲遣愁緒而不能,從而愁上加愁的心境罷了。 全詩緊扣題目,以標題中的“荒”字籠蓋全篇,使詩人筆下的畫面,涂上了一層慘淡之色,霜露、幽谷、黃葉、溪橋、古木、寒花和幽泉,無一不在它的籠罩之下,因而有力地突出了荒村的特點;而這個特點,又處處不離“杪秋”這個季節,使景物都具有濃厚的時令特色。 詩人筆下的景色寫得真實、自然,同時又處處滲透著詩人的主觀情憬。詩人特有的心境與眼前寥落衰敗的景象相互交融,達到了情景交融藝術境界。 雨后曉行獨至愚溪北池 柳宗元 宿云散洲渚, 曉日明村塢。 高樹臨清池, 風驚夜來雨。 予心適無事, 偶此成賓主。 柳宗元詩鑒賞 這首詩作于柳宗元被貶永州的第五年。描繪了愚池雨后的晨景。它通過對“宿云”、“曉日”、“高樹”和“清池”等景物的描寫,展示了一幅雨霽云銷的明麗圖景。 詩人緊扣題目中的“雨后曉行”先概寫愚池周圍環境。首句“宿云散洲渚”把時間推到昨夜,點明夜里一場雨后,天空中的最后幾片殘云,從水中的沙洲上飄散而去。這時,早晨的太陽漸漸升起,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遠近村落,使之呈現出一片光明。 接下來,具體描寫愚池近景。高大的樹木下臨清澈的池水,綠樹、池水相映生輝,一陣風來,使夜雨殘留在樹葉上的雨珠似受了驚嚇一般,紛紛墜落下來。 詩人觀察景物之細膩,可謂令人叫絕。他捕捉了景物瞬息間的動態,并創造性地用了一個“驚”字,使“夜來雨”人格化了。頓時,筆下的景色產生了活力,具有了流動感。這兩句構思奇特,用極簡練的語言和富有特色的景物,描繪了一幅極富光彩和活力的圖畫。 最后,抒寫詩人在景色中的感受。眼前色彩明麗,目光所及一片開闊,飄散的云朵,陽光照耀下的村落,高樹清池,風吹雨落。這些景物動靜結合,和諧地統一在一個畫面中。詩人置身于這宜人的美景,有些陶醉了。在這難得的“心適無事”之時,深深地感到自己與眼前的自然景色猶如賓主相遇,舒暢自如。 短短一首小詩,描繪出如此鮮活動人的景色,可見詩人煉字煉意的藝術功力。同時描摹景物,處處充溢著詩人的情感,景中有情,情寓景中,使全詩渾然天成。 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柳宗元 覺聞繁露墜, 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 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 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 寂寞將何言。 柳宗元詩鑒賞 柳宗元的詩歌大都寫于他遭貶之后,而且大多抒寫其離鄉去國的哀愁和謫居生活的苦悶。這首詩即作于詩人被貶永州的困境中。 詩一開篇便扣緊了題意:深秋,寒夜寂寥。詩人因心緒不寧,至“中夜”仍孤自愁苦,輾轉難眠。戶外,傳來了“繁露”滴落的輕微的聲音,可以想象,這是一個靜寂的夜晚。于是,他打開屋門,來到西園。 戶外,空曠、寧靜。一輪明月從東山后面爬上來,把它那清冷的光輝灑在疏疏落落的竹林之中。“泠泠”一詞用在此處極為巧妙,詩人取其“清涼”之意來形容月光,與“寒月”的“寒”字互相映襯,著意渲染了一種凄冷的意境。 此時,四周萬籟俱寂。山腳下從石縫中流出的泉水聲,愈遠而聲音愈為清晰,山中的野鳥偶爾發出一陣喧鳴,這更反襯出環境的清遠、幽靜和空曠。 詩人用“繁露”墜地、石泉的“逾響”和空山深澗的鳥鳴,極寫居處四周靜謐的氣氛,這種以鬧寫靜,動靜相襯的手法,生動地勾畫了幽深寂靜的月夜景色。 在這景色中寄寓著作詩人復雜的思想感情:有遭冷遇后的不平,有離開家園和親人的寂寞,也有封建知識分子的孤傲高潔..。 詩人面對眼前清冷寂靜的景色,倚門沉思默想,直至天明。盡管如此,詩人仍無法擺脫孤獨苦悶的心境,所以最后說“寂寞將何言”,寥寥數語,其種種苦痛和煩惱盡在不言中。 詩人善于選擇富有特征的景物來寫大地的寧靜和山林的空曠,從而繪成了一幅意境清幽的月夜圖,繁露、寒月、疏竹、石泉的流響以及山澗的鳥鳴涵蓋其中,顯示出詩中有畫,靜中有聲、動靜相襯的特色。 漁 翁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巖宿, 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 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 巖上無心云相逐。 柳宗元詩鑒賞 這首七古與柳宗元的另一首五絕《江雪》,都是描寫漁翁的。漁翁的形象都體現著詩人向往的理想人格,而藝術上各具特色:《江雪》中的蓑笠翁在孤傲中映著寒光,而這里的漁翁卻于高逸中透著凄清。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西巖,即永州城外的西山。柳宗元于順宗永貞元年( 805 ) 被貶為永州司馬,曾遍游這一帶山水,先后寫了被譽為“千古絕唱”的《永州八記》,借山水以寫幽懷。 我們將這首詩與《永州八記》放在一起參讀,讓這一作品群所展示的山水美與人格美相互映照,會更容易看清詩人在這個時期的孤清高潔的情懷,而他筆下的山水人物都打上了詩人這種審美情趣的印記。柳宗元在青山綠水間為什么特別注目于漁翁的形象?他是否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屈原被放逐到瀟湘之間,在江畔與漁父對話的情景?是否屈原那“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潔的悲劇形象觸發了詩人的情思?以柳宗元的謙卑自放的性格,決不會自比為先賢屈原,但我們從漁翁的生活情趣中隱約看見了詩人的影子。這位漁翁的居處是“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始得西山宴游記》)的西山,飲的是“清瑩秀澈”的瀟湘水,連燒水做飯的竹子都是浸過娥皇女英之淚的班竹。何等高潔而富有詩意的生活情趣!這個漁翁不象是一位高人逸士嗎? 時間由“夜”而“曉”,畫面由幽暗轉為明麗,再加上“清湘”、“楚竹”的輕靈詩筆點染,更令讀者悠然而神往。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晨炊既畢,風煙俱凈,朝暉照亮了山巒,這位漁翁也該駕著他那一葉扁舟出現了吧?然而卻不見其人,正當你凝眸遠望時,忽然一聲欸乃搖櫓的歡快漁歌自山間傳來,你禁不住心頭喜悅,正準備一睹仙顏,那歌聲卻又飄然遠去,消溶于滿目綠色之中了。人呢?終于可望而不可及—— 這望也只不過是想望,原來前面的“夜宿”、“曉汲”云云,都是打聽來的關于這位高人的傳說而已。然而多么奇妙,隱約卻又真切,“欸乃一聲山水綠”,當你從想望中醒來,再看眼前景色時,似乎山更青了,水也更綠了,好像這山水之美恰是剛才那“欸乃一聲”從仙境召喚降落到人間來的。難怪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嘆為“奇趣”,這實在是一種飄逸超然得帶點神秘味道的審美境界。 尋訪而不得見,你也許有點兒悵惘,只好泛舟而下。然而當你駐舟中流,回望漁翁居住的山巔時,“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漁翁—— 簡直就是一位仙翁,居處如在天際,縹緲虛無,超然于塵世之上。你看,“古今隱逸之宗”陶淵明所向往的“云無心以出岫”(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悠然境界又在這兒的“巖上”出現了。 應該說,柳宗元筆下的這個漁翁形象,并非中唐時期漁民生活的現實反映,而是詩人自己的志趣的客體化。這個形象是高潔的,悠然自得的,同時又是虛無縹緲的;其背后還浮動著屈原和陶淵明的影子。這樣,讀者從詩人苦心孤詣的構思里,又可窺見一層凄清之色。 柳州峒氓 柳宗元 郡城南下接通津, 異服殊音不可親。 青箬裹鹽歸峒客, 綠荷包飯趁虛人。 鵝毛御臘縫山罽, 雞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問重譯, 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宗元詩鑒賞 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十年期間,心情一直很郁悶,經常縱情于山水以消憂,不大與人民接近。調任柳州刺史后,思想有所轉變。他想到柳州盡管比永州更遠離中原,地更偏僻,條件更差,但自己身為一州的長官,與過去在永州任司馬閑職時已不同,有了政治實權,在這里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于是深入民間,了解人民的生活、風俗、習慣,關心他們的疾苦。《柳州峒氓》這首詩,就是寫他在柳州和峒氓生活接近的情況的。 頭二句寫初到柳州時的感受。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這兩句是說:柳州城南有一個四通八達的柳江渡口,從那里經過的是穿著特殊服裝的少數民族人民,與他們言語不通,難以親近。這兩句是總起,“不可親”三字,深含感嘆之情,很自然地開啟下文。 中間四句接著寫峒氓的生活、習俗。 柳州峒氓,多住在山村,日常生活必需品尤其是鹽,要到郡城集市去買,所以三、四兩句接著描寫他們趕集的情景:“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這兩句是用倒置法,意思是說:峒氓們用綠色的荷葉包著飯去趕集買鹽,買好了鹽就用寬大的青箬竹葉裹著帶回山村去,往返甚是辛苦。 第五句寫峒氓御寒之物。 “鵝毛御臘縫山罽”,御臘,就是御寒的意思。 臘,臘月,即陰歷十二月,是天氣很冷的時候,罽(jì記),用毛做的氈子一類東西,這里指用鵝毛縫制的被子。這句是說,在天氣寒冷的臘月里,峒氓們用鵝毛制成的被子來抵御寒冷。 下句接著寫峒氓的迷信風俗。 “雞骨占年拜水神”。“雞骨占年”,是峒氓的迷信風俗,以為占卜可以知道年景的好壞。“拜水神”,即向水神禮拜。這句是說:峒氓們用雞骨去占卜,問水神祈禱一年的好收成。 以上四句描寫了柳州峒氓的貧苦生活和迷信風俗,富有濃厚的地方色彩。三、四兩句如畫。 最后兩句抒寫心意,表示愿意隨俗。 “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章甫,古代的一種禮帽,這里指代士大夫的服裝。文身:在身上刺畫花紋。這是古代越地的一種習俗。《莊子·逍遙游》里說:宋國人到越國去販賣章甫這種禮帽,越國人斷發文身,用不著這種禮帽。這里化用這個故事,表示愿意隨俗。以上兩句意思是說,我不樂意只在公庭上通過譯員來和峒氓接觸,而寧愿拋掉中原的士大夫服裝,隨峒氓的習俗,在身上也刺上花紋,學習他們的樣子,與他們親近。 這首詩用樸素的語言,如實地描寫出詩人和柳州少數民族人民生活接近的情況。起初雖然感到“異服殊音不可親”。最后卻“欲投章甫作文身。”詩人自己本來不信神,而民間有迷信風俗,但他不肯疏遠他們,而愿意和他們在一起,表現出了入鄉隨俗的思想。 對一個封建社會中的地方官來講,這是難能可貴的。 正因為這樣,他在柳州刺史任上,施政能夠從人民的生活實際出發,為他們興利除弊,做了不少有利于民的好事,如減輕賦稅,引導人民發展生產,改善生活,興辦學校,培養人才,特別是想方設法贖回許多被典質的貧苦人民的子女,使他們從奴隸的命運中解放出來,因此作者任柳州刺史雖僅四年便病逝了,卻一直深為柳州人民感激和懷念不已。至今柳州還有紀念他的“柳侯祠”。 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柳宗元 手種黃柑二百株, 春來新葉遍城隅。 方同楚客憐皇樹, 不學荊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 何人摘實見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 滋味還堪養老夫。 柳宗元詩鑒賞 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期間,興利除弊,為當地人民做了很多好事。他還種植了很多樹木,如在江邊種柳,在城隅種柑。這首詩就是寫他種柑一事。開篇兩句點題。首句寫種柑,點出種柑的數目。“手種”,說明是詩人親自種的,而不是派遣仆從去種,體現了他的勤民形象。第二句寫柑樹成活時的景色。“春來”,點明時令。“新葉遍城隅”,既點明了柑樹是種在城西北隅,又描寫出了二百株柑樹在春天到來時枝葉青翠,城西北隅一派碧綠,生意盎然,使古城增添了滿園春色,給人以清新的感覺。這句表現出了詩人看到柑樹成活時的喜悅心情。 三、四兩句寫種柑之意,是全詩的主旨所在。分別用了兩個典故來說明。“方同楚客憐皇樹”,楚客,指戰國時楚國大詩人屈原。屈原愛桔,曾作《桔頌》,對桔樹的美質作了熱情的贊頌:“后皇佳樹,桔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說桔樹是天地間所生的佳樹,它異于眾樹,習于南土,有獨立不遷等美德。 這實際是屈原托桔詠志,以桔樹自比,通過贊頌桔樹,來表白自己的人格。柳宗元說要象屈原那樣熱愛柑樹,意思也是用柑樹來表白自己。這句說:我正象屈原一樣喜愛這天生的美樹。這是從正面說。“不學荊州利木奴”,說的是李衡種柑謀利的事。據《水經注·沅水》載,三國時荊州人李衡為吳丹陽太守,曾遣人于武陵(今湖南常德縣)龍陽洲種柑千株,臨死時對他的兒子說:我在州里有千頭木奴,可以足用。他把柑樹當作奴仆一樣,可以謀利,所以稱為“木奴”。柳宗元對李衡這種做法很不屑,所以明確予以否定說: 不學李衡那樣把柑樹當作木奴來謀利。這兩句一個肯定,一個否定,突出了他種柑之意和表現了他不同流俗的高尚品質。 后四句抒發種柑的感慨。詩人種柑,是希望柑樹早日開花結果。因此,他首先想到的是柑樹的成長: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噴雪”、“垂珠”是兩個比喻,用得妙絕。“噴雪”,是指花香和花色而言。一個“噴”字,既表現出了柑枝綻放白色花蕾時的景象,又表現出了柑花的芬芳香氣,好似從花朵中噴吐出來一樣,把無形的香氣散發表現得有形有色了。“垂珠”,是指柑果情態:金黃色的柑果累累,懸掛枝頭,遠遠望去,好象懸珠一般。這兩句是說:多少年才能聞到它那象噴雪船開放出來的白色的花香?又是誰人來摘下那看去象垂珠般的果實呢? 最后兩句:“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字面的意思是說:如果讓我等到柑樹成林的時候,它的果實滋味還能夠供養我這個老人的。但這是托詞,實際上的意思是感傷自己遷謫時日已久,唯恐延續到黃柑成林,自己還能親嘗。這兩句以舒緩語氣說出,言淡而意遠,頗值玩味。 此詩通過種柑一事,反映了作者任柳州刺史時的生活思想狀況,表現了他不同流俗的堅貞品質,同時也流露了久謫的哀怨。 在寫作手法上,作者善于運用典故和比喻。典故概括力強,含意深刻,可以用少量的語言來表達深廣的內容,如三、四兩句,分別用了屈原愛桔和李衡以柑謀利的兩個典故,就把作者種柑之意和堅貞品質鮮明地表現了出來。五、六兩句中“噴雪”、“垂珠”兩個比喻也用得很好,形象生動,含意豐富,寥寥四字,就分別把柑花的顏色、香味和柑果的色澤、狀態表現了出來,語言極為省儉。 入黃溪聞猿 柳宗元 溪路千里曲, 哀猿何處鳴? 孤臣淚已盡, 虛作斷腸聲。 柳宗元詩鑒賞 這首詩作于永州(今湖南零陵縣)。永州在當時屬偏僻荒涼之地,奇山異水很多。詩人于永貞元年(805)貶為永州司馬后,因司馬是個閑官,加之心情抑郁憤懣,常寄情山水,形諸筆墨,排憂解愁。正如詩人自云:“仆悶則出游。”(《柳宗元集》)著名的“永州八記”等文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寫成的。詩人因此被后人譽為“游記之祖”。故《新唐書》本傳說他“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這首五絕正是詩人懷著“堙厄感郁”之情,“自放山澤間”時所作。 黃溪,在永州東面,距州治七十里,是環永州城百里內名山水之最佳處。兩山墻立相連,崖峭巖窟為缺,花木駢植,與山升降;淺水處多石,小者平布于底,大者可坐飲食;深水為潭,若剖大甕,積水莫測..《柳宗元集·游黃溪記》有生動介紹,可資參讀。 其文末記時為“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入黃溪聞猿》可能同出一時,只不過一為文,詳記黃溪之游,一為詩,直抒個人感慨。 首句緊承“題中意”而來,從“溪略”寫起,使人開篇即進入“溪路千里曲”的山間小溪境界。開宗明義,單刀直入,省去許多閑筆。“千里”極言“溪路”之長,“曲”字極繪“溪路”之形。“千里”而又“曲”,可見“溪路”依山就勢、蜿蜒曲折之態。次句點題,寫“聞猿”。“哀猿何處鳴?”正是“兩岸猿聲啼不住”,時斷時續,此起彼伏,只聞其聲,不見其形。山勢之陡峭,森林之莽蒼,“溪路” 曲折回旋,山水相連又相隔,盡在不言之中。正因為“溪路千里曲”,故不知“哀猿何處鳴”。“猿”前著一“哀”字,富于感情色彩。詩人此時,正處在寂寞、凄愴、哀怨的心境之中,由情及景,故所聞“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酈道元《水經注·江水》)。以上兩句,一從視覺上寫“溪路”,一從聽覺上寫“猿鳴”,而“千里曲”與“何處鳴”又互相映襯,“入黃溪”后的情景宛然清晰。 這樣寫,尚屬平常,當讀到三四句時,才使人品出“奇趣”來。詩承上,緊扣“聞猿”寫感受。君不聞:“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同上)寫的是古代漁民舟子的痛苦生活,故聞猿鳴而下淚,倍感其聲凄厲。詩人呢?理當“猿鳴三聲淚滂沱”才是。然而不然,詩卻說:“孤臣(詩人貶后自稱)淚已盡,虛作斷腸聲。”言下之意,孤寂的我早已被貶邊州,申訴無效,前途無望;淚已流干,愁腸寸斷;這哀猿聲聲,徒自空嘯,我哪里還有淚可流,哪里還有腸可斷啊?這看似“反常”的寫法,卻更深沉地道出了詩人難以言狀的身世之感和“哀莫大于心死”的極度的惆悵和痛苦!“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故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曰:“翻出新意愈苦。”(《唐詩別裁集》)又說:“柳州詩長于哀怨,得《騷》之余意。”(同上)這些評述均中肯綮。 此詩頭二句寫景,景為情設;后二句抒情,情由景生。溶情于景,情景交融,自不必說。妙在抒情不落俗套。蘇東坡曾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全唐詩話續編》卷上引惠洪《冷齋夜話》) 詩人聞哀猿長嘯,不寫“淚沾裳”而說“淚已盡”,不寫“腸欲斷”而說“腸已斷”,由此帶出一個擲地有聲的“虛”字來—— “虛作斷腸聲”。就本應“猿鳴三聲淚沾裳”的常理來說,是“反常”;就實際“孤臣淚已盡”的心境來說,又是“合道”—— 合乎淚盡愈苦之道。所謂“翻出新意”,所謂“奇趣”,正在這“反常合道”之中。詩人所以“自放山澤間”,原是為了借山水以遣悲懷,然而結果正如李白所說借酒澆愁一樣,“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掩卷沉思,詩人遭遇之不幸,生活之痛苦,情思之含蓄,寄慨之深遠,都包孕在這二十字之中。詩的藝術魅力正在于此。 田家(其二) 柳宗元 籬落隔煙火, 農談四鄰夕。 庭際秋蟲鳴, 疏麻方寂歷。 蠶絲盡輸稅, 機杼空倚壁。 里胥夜經過, 雞黍事筵席。 各言:“官長峻, 文字多督責。 東鄉后租期, 車轂陷泥澤。 公門少推恕, 鞭撲恣狼藉。 努力慎經營, 肌膚真可惜。” 迎新在此歲, 唯恐踵前跡。 柳宗元詩鑒賞 此詩原題作《田家三首》。從內容上看,可能作于永州。因為詩人于唐順宗永貞元年(805)被貶永州后,才有更多機會接觸社會下層,寫出農民遭受封建統治階級橫征暴斂的痛苦。具體年月待考。 唐德宗以后實行“兩稅法”,按夏秋兩次向百姓征收戶稅和地稅,夏稅限六月納畢,秋稅限十一月納畢。從此,唐王朝的財政收入增加了,然而卻逐漸成為人民沉重的負擔。加之唐王朝以稅收完成好壞,作為進退地方官吏的重要內容之一,于是刺史、縣令為求取上考,不管農戶家破人亡和田土是否受災減產或業已喪失,照征不誤,結果肥了專橫的官吏、割據稱雄的藩鎮和兼并土地的貴族大地主們,卻害苦了廣大勞動人民。柳宗元這首詩,正是通過具體事例真實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吏為催租逼稅而威脅恫嚇直至私刑毒打農民的種種惡行,從而反映了廣大農民在封建暴政下的苦難生活。 全詩可分三個部分。 開頭六句,寫農民在完成夏稅的征斂中被封建官府剝掠一空的情景。“籬落隔煙火,農談四鄰夕。” 煙火,炊煙,泛指大家。農家左鄰右舍聚居在一起,隔著稀疏的籬笆墻互相可以看見,傍晚時分彼此過往談天。“庭際秋蟲鳴,疏麻方寂歷。”疏麻,屈原《九歌·大司命》:“ 折疏麻兮瑤華。”王逸注: “疏麻,神麻也。”這里泛指普通的苧麻。這兩句寫談天時的農村夜景:附近苧麻地里靜悄悄,庭院墻根邊秋蟲唧唧。在這寂靜的秋夜,農民們在“談”什么呢?沒有說。但從下面的詩句可以悟出。“蠶絲盡輸稅,機杼空倚墻。”蠶絲已全部交納夏稅了,織布機只好空閑下來靠在墻邊。一個“盡”字,道出了“賦稅”之重;一個“空”字,寫出了農民生活之苦。這就點出“談”的內容來,給人以想象的余地:趙錢孫李,這家那家都在談;僅有的一點蠶絲都交了賦稅(當時交納戶錢可以綾絹折算),靠什么生活;收獲一點,拿走一點,弄得家徒四壁,機杼停織,日子怎么過;夏稅剛過,秋稅又至,又怎么應付..“四鄰”所“談”,充滿著農民對被剝奪的殘酷遭遇的憤恨不平,也表露出詩人的義憤。 接下來的十句,從“里胥夜經過”至“肌膚真可惜”,寫里胥對農民的敲榨勒索和威脅恫嚇。“里胥夜經過,雞黍事筵席。”農民剛交罷夏稅,官府又派出大批差役下鄉來威逼農民及早做好交納秋稅的準備。 從農民趕快殺雞做飯,備辦酒席招待里胥上,可見里胥平時的作威作福,農民是萬萬得罪不起他們的。真是“縣官踏飧去,簿吏復登堂”(李賀《感諷五首》其一)。從下句“各言”二字可見來的里胥不止一人,而是一批,農民怎么承受得了!“各言”以下八句是里胥們在酒筵上說的話,可分三小層:一是“官長峻,文字多督責。”是說上司嚴厲兇狠,追繳租稅的官府文書催逼得很緊。這既是事實,又是里胥對農民的威脅,既從側面揭露了封建官吏的兇狠殘暴,又從正面寫出了里胥們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的丑態。二是以“ 東鄉”為實例,寫延誤了“租期”的嚴重后果。 “東鄉后(延誤)租期,車轂陷泥澤。”后句是解釋前句的“后租期”乃因車輪陷進泥潭之故。盡管如此,“公門少推恕,鞭撲恣狼藉”,官府很少推究實情而予以寬恕,結果東鄉人仍被肆意鞭打得血肉模糊。交租稅只遲了一步,而且事出有因還尚且如此,少交或不交,其后果之嚴重更可想見。封建官府不查實情,不問是非,私刑逼租的暴行,由此可見一斑。三是“努力慎經營,肌膚真可惜。”表面上看,是里胥勸告農民要努力而小心地籌劃交納租稅,以免皮肉受苦,那真是可憐!實際上,言下之意是“一旦后租期,刑同東鄉人”!這就揭露出里胥對農民露骨的威脅和恫嚇。以上十句,從表面上看來好象只是在揭露里胥的罪惡,實際上是針對當時的封建官府和官吏們。 最后兩句“迎新在此歲,唯恐踵前跡”,寫農民聽了里胥恐嚇話后的想法:新谷登場正在此時,只得準備繳納秋稅,唯恐重蹈東鄉人的不幸。這里,詩人以寫農民的心態作收,“唯恐”二字道出了農民內心深處多少難言的苦衷,可見農民們是怎樣忍受著這超經濟的剝削與壓迫。全詩正是通過這一典型事例的描寫,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統治者對勞動人民的殘酷壓榨,從而反映了農民在橫征暴斂下的怨憤和痛苦,也表現了詩人對受壓迫者深摯的同情。 清人毛先舒曾稱子厚《田家三首》“敘事樸到(樸實而周到)”(《詩辯坻》卷三),是恰當的。 這首詩純然用白描敘事手法,于平淡簡樸的語言中寄寓著深遠的憂憤,讓人嗅到真實的時代氣息,而且語語自然,字字深情,耐人咀嚼。恰如蘇軾所說:“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東坡題跋》卷二《評韓柳詩》),“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這正是柳詩的獨特風格。除此,樸實的敘述與個性化的說白相結合,正面控訴與側面揭露相結合,也是此詩值得注意的特點。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 柳宗元 汲井漱寒齒, 清心拂塵服。 閑持貝葉書, 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 妄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 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 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余, 青松如膏沐。 淡然離言說, 悟悅心自足。 柳宗元詩鑒賞 此首詩為詩人被貶永州時所作。他生活在一個腐朽衰敗的時代,身為統治階級的一員,客觀上受到無數打擊,主觀上又受到儒、釋、道“三教調和”思想的限制,結果才不得施展政治抱負,貶斥終身,壯志未酬,走完了悲劇的一生。他象當時大多數有志于積極用世的封建知識分子一樣,在社會政治思想和倫理道德觀念上堅信儒家學說,以實現堯、舜、孔子“圣人之道”為奮斗的最終目的;同時又在佛教盛行的唐代崇信佛教,主張“統合儒釋”(《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游河朔序》)。不過,他的崇信佛教,與王維愚妄地佞佛逃世不同,與白居易以信佛寓“獨善之志” 也不同。他是把佛教與諸子學說并列看待,想從中找出積極有益的內容作為濟世的手段,以實現“輔時及物”的理想。不幸的是他沒有也不可能如愿,由于自身思想上的主觀唯心主義因素和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學傾向,最終落入了佛教唯心主義的泥沼。特別是在他遭貶永州之后,由于政治上的失意,前途無望,更促使他到佛教中去尋求寧靜與解脫,其時佛教對他的消極影響就更明顯了。 了解了這些背景,再來讀這首詩就容易理解了。 清晨早起,他到住地附近一個名叫超的僧人(師)的寺院里去讀佛經,有所感而寫下這首五古抒情詩,既表達了他壯志未已而身遭貶謫,欲于佛經中尋求治世之道的心境,又流露出尋求一種超越塵世,流連于沖淡寧靜的閑適佳境的復雜心情。 頭四句總說“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人把研讀佛典安排在一天中最寶貴的時刻。“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清晨早起,空氣清新,以井水漱牙可以清心,又彈冠振衣拂去灰塵,身心內外俱為清凈方可讀經。可見用心之虔誠,充分表現了詩人對佛教的傾心和崇信,其沉溺之深溢于言表,不啻教徒沐浴更衣以拜佛祖。“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貝葉書簡稱貝書,佛經之泛稱。古印度人多用貝多羅樹葉經水漚后代紙,用以寫佛經,故名。一個“讀”字,是全詩內容的綱領;一個“閑”字,是全詩抒情的主調。 詩人貶居永州,官職雖名曰“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但只是個“閑官”而已。閑人閑官閑地,無政事之煩擾,亦無名利得失之拘牽,正是難得清閑,正好信步讀經。就讀經來說,閑而不閑;就處境而言,不閑而閑,其復雜心情曲曲傳出。 中間四句承上文“讀”字而來,正面寫讀“經”的感想。這里有兩層意思:前二句“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是說書中真意不去領悟,妄誕之言世所追逐。詩人以自身崇信佛學的正確態度諷喻世俗之佞佛,即對于佛經中的真正本意全然不去領悟,而對于書中一切迷信荒誕的事跡卻又盡力追求而津津樂道。 正如詩人在《送琛上人南游序》中所批評的那樣: “而今之言禪者,有流蕩舛誤、迭相師用,妄取空語,而脫略方便,顛倒真實,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 (《柳宗元集》卷二五)言下之意正好表明自己學習佛經的正確態度和對佛經的深刻理解。后二句轉寫對待佛經的正確態度。“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意思是說佛家遺言值得深思,修養本性怎能圓熟? “冀可”是希望能夠的意思。言佛教教義艱深,必須深入鉆研思考,如果只用修持本性去精通它,是不可能達到精審圓滿的目的的。言下之意是說,愚妄地佞佛不足取,只有學習它于變革社會有益的內容才算真有所得。這反映了詩人對佛教教義及其社會作用的主觀的特殊理解。對此,詩人也有批評說:“又有能言體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須離也。離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同上)聯系詩人在對待佛教問題上與韓愈的辯論就更清楚了。韓愈辟佛,是熱心張揚“道統”的儒學家,主張對僧侶“人其人,火其書”;而柳宗元卻認為在佛教教義中包含著與儒家圣人之道相通的有益于世的內容,否定“天命”的主宰。 詩人自以為對佛教的精義和作用已有深刻的領會,殊不知結果不是他利用佛教以濟世,而是佛教利用他作了宣傳宗教唯心主義和宗教迷信的工具;而他自己最終也陷入了佛教識破塵緣、超脫苦海的消極境地。 末六句承上文“閑”字而來,抒發詩人對寺院清凈幽閑的景物的流連賞玩,到了忘言的境界。這里也寫了二層意思:前四句寫景,后二句抒情。先看前四句:“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意謂超師寺院何其幽靜,苔色青青連著翠竹。旭日東升晨霧滋潤,梳洗青松涂以膏沐。“道人”實指“超師”,“庭宇”呼應“東齋”,既言“步出”則寺院環境盡收眼內,一個“靜”字總括了它的幽靜無聲和詩人的閑適心境。是景物之靜,也是詩人內心之靜。而苔色青青,翠竹森森,一片青綠,又從色調上渲染了這環境的蔥蘢幽深。“日出”照應“晨”,緊扣題目,再次點明時間。旭日冉冉,霧露濛濛,青松經霧露滋潤后仿佛象人經過梳洗、上過油脂一樣。 這是用擬人法寫青松,也是用“青松如膏沐”進一步寫環境的清新。這就使我們體會到詩人通過優美寧靜的寺院之景傳達出一種獨特的心境和思想感情。這是“閑人”眼中才能看得出的靜謐清幽之景,抒發的是“閑人”胸中才有的超逸曠達之情。再看結尾二句: “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意思謂寧靜沖淡難以言說,悟道之樂心滿意足。詩人觸景生情,直抒胸臆,看來似乏含蓄,有蛇足之嫌,但一經道破,又覺意味更深一層。它既與前面的景物相連,寫出“閑人”欣喜愉悅而又多少帶點落寞孤寂的韻味;又與前面的讀“經”相呼應,詩人自認為是精通了禪經三昧,與當時的佞佛者大相徑庭,其悟道之樂自然心滿意足了。 這就又透露出詩人卑視塵俗、諷喻佞佛者的孤傲之情。 而這兩者—— 情景與讀經,前后呼應,融為一體。詩人巧妙地把自然景物契合進自己主觀的“禪悟”之中,其感受之深,妙不可言,真是達到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從章法上看,全詩自晨起讀經始,至末以日出賞景憚悟終,渾然無痕,相映成趣。 讀完此詩,姑且拋開詩人對佛經所持的錯誤態度不論,不能不為詩人的于逆境中讀經養性、追求事理而又超脫塵俗、寄情山水、怡然自適的復雜心境所感動,從而進到那種“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幽深寂靜的藝術境界中去。詩中有禪味而又托情于景,情趣濃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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