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字也有表情,那么,"滿"一定是一張得意洋洋的笑臉。 月如輪盤,飽腹而脹,意氣風發、夙愿得償,還有才子佳人柳暗花明,團圓收場,這些都是"滿"。滿月,滿腹,滿意,滿足。滿的意思是沒有余地,一切都發展到飽和、最高的狀態,想不出一丁點缺失,彷如事遂人心,也就沒有遺憾。被寄寓了如此好意,如同美夢連連,想不大笑也難。 但我們的先人似乎都是現實主義者,總愛在美夢上點幾滴涼水。 月滿了要缺,水多了則溢,志得意滿的會暗結禍胎,才子佳人總有小人作祟,就連酒足飯飽,也小心消化不良。 古老相傳,中國人并不信任"滿"的狀態,就如節氣"小滿",已經是"滿"了,偏得在前面加個"小"字,憑空矮了一截。若是說還未滿,那何必要以"滿"為名,若是說已滿,又何來"小"的說法?有小滿而無大滿,似乎只有前者才吉利,后者帶了衰氣,連做名字都要不得的。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說到底,都是盛極而衰的意思。 在古人眼里,一切事物的發展,都如過山車,到了頂點,那是必然得往下掉,所謂物極必反,陰陽互轉,大致也就是這個意思。這么說確然否?那是當然,君不見夏過則秋,花開即謝,勢強則必不可久,生長和衰老往往一時互換。 看書上,各類古人和今人們談到這里的時候,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仿佛發現了世間的真理,不知這是不是中國人的發明。 但是,事實僅僅只是事實,只有當它被刻意提出來才成了道理。就好像說一個人東西吃多了要撐死,水喝多了也會水中毒一樣,雖然確實不虞,但也有些奇怪。 我們為什么要對"滿"的狀態這么小心提防? 未滿時恐其不至,已滿了又要吹冷風,談其之將衰,也有些神經過敏。這其中分兩種情形,一種是過程論者,認為只有將滿未滿時才有活力,進一步的發展還有可能,若是已達頂點,則無法騰挪變化,一團死氣。所謂重過程輕結果,向往向上的朝氣和變化的能力,該是樂觀的態度了,但問題是,何時到達"已滿"的狀態,又該如何判斷?若是不知何時"滿",那所謂的結果,也就消釋在過程里,無所謂警不警覺,若是已知何時"滿",早早做好準備,那又像終點總是閃爍眼前,似乎也有些悲觀。 第二種情形,則是我們的哲學家總有看破一切的雄心,從"水滿則溢",看出萬物都是由強轉弱,以此作為真理教育世人。可是這樣的真理在作用上就有些尷尬,既然盛極而衰是自然鐵律,那好像也沒我們什么事了,無論是陰晴圓缺的自然現象還是離合悲歡的人間百態,總是逃不開"筵席散場"的結局,也有宿命的味道。當然,宿命論并非就不好,只是總有悲傷的意思。古人的真理常取冷眼旁觀的態度,既然繁華總要散盡,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做妄想,也落得心頭安穩。可是,這樣冷則冷矣,想要旁觀則終不可得,因為無人可以置身事外,這就真的是讓人難過了。 我們對世界的認識,總是很容易就轉化為做人的道理,不知是否也是中國人的特長。不能自滿,不應驕人,與之相對的,則是要"謙",做一個謙謙君子。若是說在對世界的認識上,"滿"的反義詞是"虧",那么在人世的道理中,"滿"相對的則是"謙"。以"謙"來代"虧",表達的同樣是對"滿"的小心翼翼。 可是,物極必反的說教,變成樂極生悲的警告,聽起來總有些刻薄;"爬高必跌重",這樣的警句也很難說沒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易經》里有"謙卦",里面說,"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就更有威脅的意味了。"滿"、"盈",連鬼神都要打擊,簡直十惡不赦,自然是沒有好果子吃的,莫如"謙",態度低調,四面討喜。 到了人世,以"謙"抑"滿",已經成了一種生存智慧,提防的,與其說是莫測的吉兇,倒不如說是陌生的他人,畢竟,是否由"滿"而"衰"還說不好,但"未滿"的人們睜著大眼,卻是真的環繞四周的。 書上不是說過么,"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三國魏李康,《運命論》)這都是"滿"的代價,不得不小心的,盛極而衰,也多是借的這些"摧、湍、非"的手段,四面夾擊,方成可能。 這才是真正的智慧吧,形而上的對世界的認識,形而下的處世之道,在對"滿"的排斥上合二為一,成為故老相傳的信念的一部分,指導人們看清世間真相,判斷強弱走勢,同時,也教導他們如何當一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在世間和樂融融。 可是,若是我們把原文補齊的話,書上也說,即使如此,"志士仁人,猶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雖百死而不悔,非如此,不可遂志成名。 智慧和勇氣,可能還是選擇前者更為容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