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賈母等) “富貴閑人”這一概念出自《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此回文本描寫探春發(fā)起建立詩社,立即得到寶玉、黛玉、寶釵、迎春、惜春、李紈的響應。結(jié)社時,黛玉、李紈建議大家起個別號,相當于當代人所說的“筆名”。商議之后,確定探春為“蕉下客”,黛玉為“瀟湘妃子”、寶釵為“蘅蕪君”。寶玉迫不及待地要“詩翁”們幫他起號,于是,便討論出一個“富貴閑人”: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已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shù)暮堋!崩罴w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干的營生,還提他作什么。”探春說:“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么。我們愛叫什么,你答應著就是了。” 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叫去罷。” 在這之前,曹雪芹在敘述中早就把賈寶玉界定為“第一閑人”了。那是賈元春省親回宮之后對賈府狀況的一段描寫: 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擺脫得的;二是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掙扎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第十九回) 曹雪芹把王熙鳳界定為第一忙人,寶玉則是第一閑人。前者為“事多任重”的富貴大忙人,后者為“最閑暇”的富貴大閑人。關(guān)于“富貴閑人”的這段故事與這一別號,我在《紅樓悟語一百則》的第四則曾作這樣的初步解讀: 中國門第貴族傳統(tǒng)早就瓦解,滿清王朝的部落貴族統(tǒng)治,另當別論。雖然貴族傳統(tǒng)消失,但“富貴”二字還是分開,富與貴的概念內(nèi)涵仍有很大區(qū)別。《孔雀東南飛》男主角焦仲卿的妻子蘭芝,出身于富人之家但不是貴族之家,所以焦母總是看不上,最后還逼迫兒子把她離棄。《紅樓夢》中的傅試,因受賈政提攜,本來已發(fā)財而進入富人之列,但還缺一個“貴”字,所以 便有推妹妹攀登貴族府第的企圖,三十五回寫道:“那傅試原是暴發(fā)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jié)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且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無奈那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番心事。” 第三十五回的此段敘述,使用“暴發(fā)”一詞,把暴發(fā)戶與貴族分開。暴發(fā)戶突然發(fā)財,雖富不貴,還需往“貴”門攀援,然后三代換血,才能成其貴族,可見要做“富”與“貴”兼?zhèn)涞摹案毁F人”并不容易。賈寶玉的特異之處,是生于大富大貴之家,卻不把財富、貴爵、權(quán)勢看在眼里,天生從內(nèi)心蔑視這一奪目耀眼的色相。他也知富知貴,但求的是心靈的富足和精神的高貴。海棠詩社草創(chuàng)時,姐妹們?yōu)樗饎e號,最后選用寶釵起的“富貴閑人”,寶玉也樂于接受。他的特征,確實是“富”與“貴”二字之外,還兼有“閑”字。此一“閑散”態(tài)度便是放得下的態(tài)度,即去富貴相而得大自在的態(tài)度。可惜常人一旦富貴,便更忙碌,甚至忙于驕奢淫逸,成了欲望燃燒的富貴大忙人。寶釵說寶玉是“富貴”與“閑散”二者兼有,實際上富、貴、閑、散四者兼有。“富貴閑人”這一別號覆蓋四者的內(nèi)涵,寓意甚深,屬于“大俗即雅”的名號。 我在“悟語”中以《孔雀東南飛》的女主人公蘭芝被逐為例,說明富與貴的區(qū)別,這并非我的首解。著名的中國文學史家劉大杰先生在他的專著《魏晉思想論》中就說: 蘭芝的被遣,不是因她本身少德的缺陷,實因她門第卑賤的原因。魏晉時代,是階級制度最嚴,門第觀念最發(fā)達的時候。富貴二宇,在魏晉人的眼里,分辨得很清楚。貴人可以富,但富人不一定可以貴。因此有許多富豪,情愿賠本去弄官做,好夸耀鄉(xiāng)里,以與貴人交接來往為無上的光榮。這種故事,在當日的史書里,我們是時常看見的。看蘭芝出嫁的時候,帶去了那么多的嫁妝,她家里恐怕是一個富戶或是商家,但門第一定很微賤,在社會上沒什么地位。由蘭芝的哥哥那么想同官家攀的一點看來,這種推想似乎很靠得住。焦家卻不同,門第很高,年輕的兒子已在衙門內(nèi)做官,前途是無限的。所以他的母親不滿意這種婚姻,非叫兒子媳婦離婚不可。她這種觀念,在她勸慰她兒子的那幾句話里,表現(xiàn)得很明顯。“汝是大家子,仕官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廓,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所謂“臺閣”所謂“貴賤情何薄”等等,便是悲劇的基礎。(《魏晉思想論》第五章,引自《魏晉思想·甲編三種》第159—160頁 臺北里仁書局,1995年版) 劉大杰先生說,富貴二字,在魏晉人的眼里,分辨得很清楚。因為在魏晉之前,中國就經(jīng)歷過漫長的貴族時代,那是周朝的氏族貴族統(tǒng)治時代。《詩經(jīng)》中的許多詩,都是貴族交往的唱和之詩。秦漢統(tǒng)一中國后,打擊貴族諸侯,以文官代表皇帝到各地取代諸侯統(tǒng)治,貴族制度開始瓦解。可是到了晉代,卻又有門閥貴族興起,于是,“富貴”之分仍然界限森嚴。隋、唐、宋、明由于恢復中央集權(quán)和推行科舉,貴族統(tǒng)治也隨之崩潰。雖無貴族制度,但仍有豪門與寒門之別、權(quán)貴與庶民之分,因此富與貴的區(qū)別仍然未從中國人的頭腦中消失。滿清王朝建立之后,部落貴族統(tǒng)治中國,富、貴界限自然更加分明。所以在《紅樓夢》里便出現(xiàn)與貴族一詞對應的“暴發(fā)”概念,也就是當代人所說的“暴發(fā)戶”。所謂暴發(fā)戶便是突然崛起的富人、富豪,出身低賤而擁有巨大財富,只沾上富貴二字中的一個字。魯迅先生《文壇三戶》一文描繪暴發(fā)戶、破落戶和“暴發(fā)又破落”三戶,破落戶系貴族破落變成空有門第品牌的窮光蛋,有貴字沒有富字,和暴發(fā)戶一樣,兩字未能兼有。賈寶玉出身的賈家,不僅錢財無數(shù),而且有世襲爵位,又出了個當朝王妃,是典型的大富大貴的權(quán)貴豪門之家,而他又是家族寵孫,更是個顯赫的富貴人。然而,賈寶玉最幸運之處,還不在于富貴,而在于兼得閑散。正如寶釵所言,天下難得富貴,又難得閑散,二者難以兼有,而寶玉卻兼而得之。不過,賈府里的富貴閑人,雖以寶玉最為典型,但絕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實際上,連想出這個概念的薛寶釵,以及她的詩社伙伴林黛玉、探春、李紈、迎春、惜春以及后來加入的史湘云等都屬富貴閑人。因為有閑,才可能作詩。像王熙鳳太忙,就當不了詩人。她的一生只作了“一夜北風緊”一句,沒有下文。她生病時,探春、寶釵、李紈忙了一陣,其他時間里,她們也是閑著。至于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及寶玉的母親王夫人等,下邊都有一干子丫鬟侍候著,自己其實也只是個閑人。而位于賈府寶塔頂上的權(quán)威、愛說愛笑愛看戲的賈母,更是大富大貴大閑之人。她和她寵愛的孫子賈寶玉這一老一少,正是賈府富貴閑人群中居于寶塔尖頂?shù)膬晌淮怼km說都是富貴閑人,但富貴與閑散的內(nèi)涵卻大不相同,對待富貴的態(tài)度也大不相同。即使是賈母史太君與賈寶玉之間,閑散的哲學意蘊也有很大的差別。概括地說,賈母是世俗意義上最高級的富貴閑人,賈寶玉則是從世俗階梯邁向精神階梯的哲學意義上的最高級的富貴閑人。說到底,賈母還屬世俗貴族,賈寶玉才算精神貴族。 先說賈母,這位“史太君”的富、貴、閑都抵達登峰造極的地步,她的富與貴不是踏上賈府之門才有的,其出身本來就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屬顯赫豪門。“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婆家與夫家皆是名宦大族,關(guān)于她的富貴,無須多言。她的聰明才智主要是善于享受一個“閑”字,或者說善于利用富貴條件享福。所以小說文本特送她一個“享福人”的無冕尊號,第二十九回的回目為“享福人福深還禱福”,指涉的正是賈母。意思是說,這個貴族老太太本已生活在幸福之中了,但還要延伸擴展幸福,在端午節(jié)時親自率領賈珍、王夫人、王熙鳳等老爺太太和大群公子小姐到清虛觀去打醮求福。 富、貴、閑都有了,夠福氣了,還求什么福中福?賈母聰明至極,還想到一個壽字。沒有長壽,富貴豈不“浪費”,她想得有理。到清虛觀燒香拜佛,就求一個壽字。張道士給她祝福,也是永遠健康、萬壽無疆一類的變種語言。大富貴閑人,不僅懂得享受生活的質(zhì),還懂得享受生命的量,雖不敢妄想無疆萬壽,但求個有疆百歲也好。關(guān)于這一點,傻頭傻腦的賈寶玉就大不如老祖母聰明。他竟然動不動就說要化作一縷煙一堆灰,要和“女兒”們一起去死,只觀青春相,不認“壽者相”,生在福中不知福,更不求福。 賈母這個閑人雖然世俗化一些,可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她的“閑”也自有一番俗人沒有的學問。中國有個成語,叫做“閑情逸致”。賈母的厲害,就是閑情中有逸致,即有脫俗的趣味與情思。也就是說,作為閑人,卻又帶有逸人的某些特色。凡逸人都得講究一點逸趣、逸韻、逸操。 首先是逸趣。光是被孝子賢孫兒媳丫鬟們包圍奉承著,雖有虛榮卻未必有趣。要有趣,就要有人幫她逗樂湊趣,或者說,雖有閑,還得有人幫閑。賈母深懂人生三昧,所以她看中了鳳丫頭、鳳辣子、孫媳婦王熙鳳。這個王熙鳳不僅是幫忙的雄才(如協(xié)理寧國府),而且真是個幫閑的奇才,她那一副伶牙俐齒可謂天下無雙,既可把活人罵成死人(如尤二姐),也可把死人說成活人,更何況哄一個老太太。王熙鳳的幫閑技巧之高在于她能逗得賈母開懷大笑,捧得賈母前傾后仰,拍馬屁拍到她老人家的心坎里,卻不露一點吹捧的痕跡。王熙鳳在鐵檻寺里是個“奸雄”,在協(xié)理寧國府時是個“能臣”,在賈母面前,則是一個出色的喜劇演員,其有聲有色而又有心有機的表演,真給賈母在閑情中增添了無窮的樂趣。然而,王熙鳳的逗趣,雖未流入惡俗,卻也稱不上是種逸趣、雅趣。賈母的高明是既能雅俗共賞又能雅俗分賞。 賈母享福生活中有一重要內(nèi)容是看戲,其逸情、逸韻就在藝術(shù)欣賞中。賈母不僅喜歡觀賞,而且有鑒賞能力。她“破陳腐舊套”,嘲諷“才子佳人”千篇一律的創(chuàng)作模式,是《紅樓夢》的重要思想,也是她豐富內(nèi)心的一種呈現(xiàn)(參見第五十四回)。《紅樓夢》評論者往往只注意賈母的孫女史湘云的名士風度,忘記賈母骨子里也有名士文化。她不拘一格,最討厭傳統(tǒng)老套,且有藝術(shù)眼光,有獨到的思想見解,有豐富的內(nèi)在情韻,這就把老年人的享福推向深層,與只知喝人參湯和聽歌看戲之后昏昏然的老頭老太太大不相同。 除了逸趣、逸韻之外,還有一點容易被我們忽略的是“逸操”。這就是高尚慈悲的情操與品格,許多只知享受生活的人會忘記中國一條極為重要的思想,即“富貴不能淫”。《紅樓夢》所嘲諷的“濫情人”如賈璉、薛蟠等,并沒有真幸福。賈寶玉則與濫情無關(guān),他守持逸操,止于“意淫”,富貴之中既不媚俗,又看清榮華富貴并非人生的根本。賈母雖然不如寶玉,但可貴的是她也富有同情心與慈悲胸懷,她親熱地和劉姥姥這個莊稼人交談說笑,劉姥姥稱她為“老壽星”,她稱劉姥姥是“老親家”,不像妙玉那樣嫌劉姥姥“臟”。她到清虛觀時,王熙鳳兇狠地打那因慌張撞到她的小道士,“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小道士往外跑時,眾婆娘媳婦都喊著追打,唯有賈母立即制止,并說:“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還命賈珍給他些錢與果子,撫慰他。此一細節(jié),可見賈母沒有王熙鳳等人的“我相”、權(quán)貴相、霸相,別有一種情操。王熙鳳那么聰明能干,最后當不了享福人,究其根本原因,就缺了賈母這種情懷情操。一個還有等級掛礙、尊卑掛礙、輸贏成敗掛礙的人怎么可能有真幸福呢?一個被小孩子無意碰了一下就大發(fā)雷霆的人怎能有尊貴、有情韻、有容納觀賞天地萬物的幸運呢?賈母見到王熙鳳打小道士,連說“可憐見”,一派悲憫之心。她的這種同情,這種悲憫,也是一種幸福,愛別人比讓別人愛更幸福。王熙鳳們不懂得這一道理。 寶玉的奇異之處,也是可愛之處,是生于大富大貴之家,卻不把財富、貴爵、權(quán)勢看在眼里。雖有天生的玉質(zhì),卻沒有富人相與貴族相,更不爭那些功名利祿,因此贏得了最深刻意義上的心閑,即內(nèi)心贏得大自由、大自在。賈寶玉在潛意識層里明白,到地球上來走一回,是來過他想過的生活、詩意狀態(tài)的生活,因此,他天生就拒絕被物所役。既不被功名、財富所役,也不被皇統(tǒng)、道統(tǒng)、八股文章和各種概念所役。閑,對于他來說,就是逃避身外之物和身外理念的奴役。不過,他在閑中也有忙,這種忙,是“無事忙”,是享受生活的忙。他珍惜每一天,珍惜每一刻與姊妹、朋友相逢相處的時光,他說他愛說的話,寫他愛寫的詩文,不說他不情愿說的話。他寬待各種人,心里沒有仇恨與積怨,腦子里沒有算計與機謀,他與林黛玉吵吵鬧鬧,也屬“不是冤家不聚頭”(第二十九回),有對立才有密切,吵鬧也是相戀的一種形式。他一再宣稱自己是個“俗人”,他的“俗”正是能夠打破一切尊卑等級界限,與被蔑視的“下等人”沒有分別。 寶玉的閑人狀態(tài),用寶釵的話說,是閑散狀態(tài)。從表面上看,像是“散仙”,曠達不羈,自由自在,白居易晚年便是這種狀態(tài),他的詩云:“久將時背成遺老,多被人呼作散仙。”(《雪夜小飲贈夢得》) 清代黃遵憲也有這種向往,所以才有“登樓北望方多事,未許偷閑作散仙”的吟嘆。寶玉表面上是散仙狀態(tài),骨子里卻是持守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即不把富貴當作人生目的,不把自己羈絆于世俗角色的種種目標。賈寶玉通過閑散把自己和眾人、常人區(qū)別開來了。眾人殫思竭慮、爾虞我詐、巧取豪奪,汲汲于功名、權(quán)力、財富,追求“金滿箱、銀滿箱”和“衣錦還鄉(xiāng)”,錙銖必較,機關(guān)算盡,一生忙得很,累得很,而寶玉則完全拒絕這種人生狀態(tài),他放下世俗負累,讓存在的意義在閑散中充分展開。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曾描述一種人,這也許就是真人、至人: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末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末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第二十章) 這段話如果作為賈寶玉的獨白,倒挺合適。賈母雖然不簡單,但她的享福,說到底還是“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太為自己的富貴而心滿意足,而寶玉在富貴面前卻是一片孤獨,“若無所歸”。他這個富貴閑人,是一個在現(xiàn)實功名關(guān)系網(wǎng)絡中找不到歸屬的人,一個心靈游走于物之初、身心歸屬于自然整體和宇宙整體的人。他的富貴是一種巨大的擁有,他的閑散是自然生命的充分敞開。 賈寶玉這種閑人,見證了宋代之后禪師們的一種人生姿態(tài),即充當了無一事的“閑道人”的姿態(tài)。關(guān)于這一點,南懷瑾先生講得十分清楚。他在《禪宗概要》一文中說: ……唐、宋以后的禪師們,也有采用呵佛罵祖的教授方法,用來破除固執(zhí)盲目信仰的宗教性,高唱佛是“干屎橛”等名言,但他仍然標榜以達到不是成佛,只是完成一個“超格凡夫”,或“了無一事的閑道人”等為目的。其實,這些作用,都是為了變更經(jīng)常含有過分宗教色彩如佛菩薩等的佛號,而代之以最通俗明白的觀念而已,所謂“超格”,所謂“閑人”,并非等閑易學的事,試想:既然身為一個凡夫,卻要在凡夫群中,超越到?jīng)]有常格可比;既然是一個人生,卻要“無心于事, 無事于心”,做到“空諸所有”,不是“實諸所無”的悠閑自在,那豈是隨隨便便就能一蹴而就的嗎?倘使真能到達如此地步,縱使不稱他為佛,而叫他任何其他虛名,在他自然都無所謂了,猶如莊子所說或牛或馬,一任人呼,又有何不可呢?我們?nèi)袅私舛U宗的中心與目的以后,就可明白唐、宋以來禪宗宗師們所標示的了生死、求解脫,是如何一回事了!(南懷瑾《禪與道概論》第62—63頁,臺北考古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03年版) 賈母和賈寶玉都是富貴閑人、享福人,如果必須作一判斷——兩者誰擁有更高的幸福?誰更富貴?那么,我們將會回答:年幼者更高貴。年邁者雖然也有精神文化生活,但真正生活在精神深層、人性深層、文化深層的人是年幼者。與其說賈寶玉是個富貴人,不如說他是一個高貴人,一個在內(nèi)心放下物質(zhì)幻象而守持生命本真本然的富貴人。寫到這里,不妨引述一下馬爾庫塞的一段話: 文化的含義與其說是一個美好的世界,不如說是一個富貴的世界。這個富貴世界的出現(xiàn),并不需要推翻物質(zhì)生活秩序,只要借助個體靈魂的活動就行了。人性因為一種內(nèi)在的狀態(tài),自由、善行和美,皆成為精神的性質(zhì):即對所有人類創(chuàng)造物的理解,對任何時代之偉大成就的知識,對任何艱難和崇高之物的領悟,對使所有這些東西在其中皆成為實然之物的歷史的尊重。這種內(nèi)在狀態(tài),必定成為不會與既定秩序發(fā)生沖突的行為的源泉。于是,文化就不屬于那個把人性的真理理解為戰(zhàn)斗吶喊的人,而是屬于那個在他身上文化已成為恰如其分的行為舉止的人。……文化的王國在根本上是靈魂的王國。 (《現(xiàn)代文明與人的困境——馬爾庫塞文集》上海三聯(lián)文庫第十種,1989年版) 賈寶玉所以比賈母幸福,是因為他屬于馬爾庫塞所說的“內(nèi)在狀態(tài)”閑散,即放得下的人,正因為這種狀態(tài),所以他不是反抗現(xiàn)存秩序的高聲吶喊的戰(zhàn)士,而是借助個人靈魂去把人性轉(zhuǎn)化為自由、善行和美的人。這種人是富貴閑人,更是高貴閑人;是世俗貴族,更是精神貴族。唯有這種人,才沒有任何物役的痕跡,才沒有任何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胡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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