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宧光關于書法的《寒山帚談》 ■王鎮遠
趙宧光(1559-1625),字凡夫,又字水臣,號廣平,吳縣(今屬蘇州市)人,讀書稽古,與妻陸卿子同隱于寒山,足不至城市,夫婦皆有名于時,朱謀至《書史會要續編》曰:“宧光篤意倉、史之學,創作草篆,蓋原《天璽碑》而小變焉。由其人品已超,書亦不跟遺跡。”著有《說文長箋》、《云書長箋》、《九圜史圖》、《牒草》、《寒山蔓草》、《篆學指南》、《寒山帚談》等。- 《寒山帚談》是一部較有系統的論書著作,其中所論大多本于趙氏自己對書法的認識,而不依傍前人,也不受時人影響,他說:“余作《帚談》緒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寒山帚談》,下同)意在明其得失,成一家之言。全書分上下二卷,拾遺一卷,附錄一卷,上卷包括權輿、格調、力學、臨仿四目,下卷包括用材、評鑒、法書、了義四目。綜合其論書主張,分述如下。 一、以篆書為本的尊古祈尚 趙宧光本人精通《說文》,擅長篆書,又創草篆一體,他自已說:“余不能真草而能古篆,即方丈一筆,自顧得意,至若以飛白作篆體,即上古不可得,后代不可知,自秦斯而下,居然不肯讓人,試為拈按,知余言之不妄。”(卷上《學力》)可見他對篆體特別偏愛而又以精通篆法自負,故其論書也以篆為本。他以為上古文字各自成象,其法不傳,“世降而為篆,曰大曰小日繆,從一法生,負抱俯仰,構結不離,猶之地天否泰,陰陽混合,算可分坼,其法若存若亡,亦非后世可及。”篆書是中國第一次的文字統一,故可以說是中國文字的定形期,趙宧光正肯定了篆書的這種特定歷史地位,因而為后來隸、草、真、行所不及。他說:“篆書一筆不得杜撰而字字皆可變化,徒隸俗體雜陳而一筆不可轉移,何也?古者萬國人自為法,變是其本分耳,至于后世作者不興,同文有禁,所謂依樣胡盧者,非邪?此亦人之大不幸矣。”(卷上《權輿》)他所謂的“徒隸書”就是指六朝碑刻之文。因篆書總匯了戰國以來各種書體而成,雖有統一的要求但變化無窮,后代的書體要求劃一規范,較少創新,與篆體不可同日而語。故趙氏于《權輿》一節中論十體書,于篆日:“大篆敦而圓,骨而逸;小篆柔而方,剛而和,筋骨而藏端楷,籀(讀宙)則簡縮,斯乃舒盈,書法至此無以加矣。”可見他以篆法為書之極則,他論及字之筋骨時云:“自《詛楚》而下無筋,自《石鼓》而下無骨,獨秦斯能藏筋骨于皮相間。”也都以大、小篆為書法之最高境界。 篆書既于書史上有如此得天獨厚的優勢,故趙氏以為篆書可通于其他各體,他說:“字須遵古,古文煩,惟篆可法,上以溯古,下以通時,篆明而諸體具,故先字義以冠諸帖。”(《附錄·金石林緒論》)他以為篆書是介乎古文與時人之書間的書體,因古文太煩,時書太俗,而篆書上可以通古,下可以通時,故是書法中最關鍵之書體,明此則可以通眾體,他說:“書法每云學書先學篆隸而后真草,又云作字須略知篆勢,能使落筆不庸,是故文字從軌矩準繩中來,不期古而古;不從此中來,不期俗而俗。書法所稱蜂腰鶴膝、頭重末輕、左低右昂,中高兩下者,皆俗態也,一皆篆法所不容,由篆造真,此態自遠。”又說:“真書不師篆古,行草不師章分,如人食粟衣絲而不知蠶繭禾苗所出也。”(卷上《權輿》)顯然他以篆為真書之基礎,能熟諳篆法,就可避免各種俗態,令書有所本。同時他也主張篆書能兼取草、隸等其他書體的筆法,互相貫通,如此方能形成富于個性的風格。他說:“篆無隸法不得飛動,無草法不得古雅,無斯法不得嚴肅,一篆如此,展轉可推。”這正是他本人創造草隸的理論依據。然他以為不知篆法則流于時俗之病,字便顛躓不正,故力倡以篆為本,而鄙棄時下卑俗的書風。他說: 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極致曰時,高之極致曰妙,奇之極致便不可知。……吾又惡庸,庸人趨時,作世俗事業,便無出頭日,佛法中學道時寧落地獄,不愿畜牲,近之矣。日:寧惡毋庸,有說乎?曰:有。惡故自豪唾罵者載道,自然有日照自覺其丑態;庸俗之作,甄別者世不多見,十人九人贊嘆其美,歷世愈久,庸根愈深,落此深坑,何時出離。(卷下《評鑒》) 他以佛教學道時所說的“寧落地獄,不愿畜牲”為喻說明學書切不可沾庸俗之病,宋代的黃庭堅曾論書曰:“十士夫處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矣。”正與趙氏這里所說的意思相同。只是趙氏將遵古的祈尚與避俗聯系在一起,他以為俗又分為若干種:“字避筆俗,俗有多種,有粗俗,有惡俗,有村俗,有嫵媚俗,有趨時俗,粗俗可,惡俗不可,村俗尤不可,嫵媚全無士夫氣,趨時則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世人顧多尚之,目為通方者有矣。此以惡紫特甚,須痛懲之。”(卷下《評鑒》)可見他尤鄙嫵媚時俗之態,原因就在于此種時俗最易蠱惑人心,使人迷不知返,危害極深,故他寧取惡俗而不取時俗:“好古不知今,每每入于惡道,趨時不知古,侵侵陷于時俗,寧惡毋俗,寧俗毋時,惡俗有覺了之日,時俗則方將軒軒自好,何能出離火坑。”(卷下《評鑒》)他主張察今知古,在比較中有所取舍,“不見古人書,不能灑俗,不見今人書,不能祛妄。”(卷下《評鑒》) 趙宧光論書的尊古祈向是極為明顯的,他以為書體代降,由篆變隸,由隸變真,真變為草,愈出愈下,故他主張學書宜取法乎上,求其本原:“學書須徹上徹下,上謂知其本原來歷,下謂采其末流孫枝,知本則意思通而易為力,求原則筆勢順而易為功。何謂本?字必晉唐,晉唐必漢魏,漢魏必用秦篆隸,篆隸必籀、斯、邕、鵠,此數家又須仿之鼎彝銘識而后不為野狐惑亂。”(卷上《學力》)他直欲追溯遠古,取法鐘鼎彝銘,其尊古的祈尚于此可見。 二、以用筆結體為主的格調論 以格調論書是趙宧光的創造,然關于格調的理論并非肇于趙氏,而是明代“七子派”文學批評的原則,文學批評史上將明代前后七子稱作“格調派”,如前七子中的李夢陽論詩有七難,一為“格古”,二為“調逸”(《缶音集序》),又說:“高古者格,宛亮者調。”(《駁何氏論文書》)都強調了格調在詩文中的重要作用,而且以古稱格,以逸求調,對格和調的基本內容與要求作了規定,至如后七子中的王世貞曰:“才生思,思生調,調生格,思即才之用,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藝苑卮言》)雖對格調之說有所發展,然也未脫李夢陽所定的范疇。趙宧光以格調論書顯然承襲了文論中的格調說,雖然趙氏賦予其新的內容,然也帶有文論中格調理論的某些特征,他說: 失物有格調,文章以體制為格,音響為調,文字以體法為格,鋒勢為調。格不古則時俗,調不韻則獷野,故籀鼓斯碑,鼎彝銘識,若鍾之隸,索之章,張之草,王之行,虞、歐之真楷,皆上格也;若藏鋒、運肘、波折、顧盼,畫之平,豎之正,點之活,鉤之和,撇拂之相生,挑剔之相顧,皆逸調也。(卷上《格調》) 顯然,他自己已道出了其以格調論書取法于論文,格即指能得古人氣格法度,因此格必須尚古,他舉出史籀的《石鼓文》,李斯的碑文,鍾繇之隸,索靖之章草,張芝之草書,王羲之之行書及虞世南、歐陽詢之真楷作為各體書之標準,即意在求“上格”;他以調指能得運筆、結體、布局之方,以逸為尚,都與論文相通。他又說:“鍾王并稱,鍾以格勝,王以調勝。”(卷下《法書》)又說:“取法乎上,不蹈時俗謂之格;情游物外,不囿于法中謂之調。”(卷上《格調》)鍾繇的書法最具格法,有古意,故云格勝,主羲之的書法則富于個性創造,故云調勝。所以他以取法乎上,能學古有法者為格,以情游物外,能令書有韻味逸趣者為調。 正如文論中主格調者多意在探討詩文的篇章結構、遣詞造句與音調氣勢等藝術形式的規律,從而提出法度規矩與摹擬古人的問題,趙宧光也著意于書法的結構與用筆。他說:“作字三法:一用筆,二結構,三知趨向。用筆欲其有起止無圭角,結構欲其有節奏無斧鑿,趨向欲其有規矩無固執。”觀其《格調》一節,主要就在討論用筆與結構二者,用他自己的話說:“何謂用筆?正鋒起伏,下筆有意是也。何謂結構?疏密得宜,聯絡排偶是也。”他認為這兩者是相互聯系的: 筆法尚圓,過圓則弱而無骨,體裁尚方,過方則剛而韻。筆圓而用方謂之遒,體方而用圓謂之逸,逸近于媚,遒近于疏,媚則俗,疏則野,惟媚與疏即未入惡道,亦野俗之濫觴乎,預防其流毒,斯不為魔中。 凡用筆如聚材,結構如堂構,用筆如樹,結構如林,用筆為體,結構為用,用筆如貌,結構如容,用筆為情,結構為性,用筆如皮膚,結構如筋骨,用筆如四肢百骸,結構如全體形貌;用筆如三十二相,結構如八十隨好;月用筆如飲食,結構如衣裳;用筆如善書,結構如能文。 世間惡札,一種但弄筆畫妍媚,一種但顧雕體圓整,一種但識氣象豪逸,求其骨力若罔聞知,更進而與談韻度,尤不知其九天之外也。如是書家亦足名世,可憐哉!骨力者字法也,韻度者筆法也,一取之實,一得之虛,取之在學,得之在識,二者相須,亦每每相病,偏則失,合乃得。 可見趙氏以為用筆與結構是相輔相成的,二者相合,便能寫出成體之書。然二者各有特點,綜合分析其不同可以歸納如下: 用筆:尚圓,主韻度,取實,由識,失于疏野,虞世南得用筆。 結構:尚方,主骨力,得虛,由學,失于媚俗,歐陽詢得結體。 在用筆與結構兩者之中,他更重視后者,他說:“能結構不用筆,猶得成體;若但知用筆,不知結構,全不成形矣。俗人取筆不取結構,盲相師也。用筆取虞,結構取歐,虞先歐后,結構易更,用筆難革,此筆一誤,廢盡心力。”又說:“學用筆法能作一畫,學結構法能作二畫、三畫,已上可類推也。”這不僅是因為結構在構成書法中似乎比用筆具有更重要的作用,而且因為趙宧光認為時俗之病正在于僅知用筆而忽略結體,他說:“近代時俗書獨事運筆取妍媚,不知結構為何物,總獵時名,識者不取。”又說:“評論鐫工古以不失體為高手,今以不失筆為高手,不知者左今右古,大謬不然也。筆可自取,體須尋師。試揣近代江左諸人,何人不能巧弄筆意,如花似柳,描成一段春色;至于結果收拾無所措置矣,是以古人之結構體裁,攬其妙境,真有不知手舞足蹈之快,若夫鋒裊鮮妍,不交漫然稱賞而已,豈可同年而語哉?”(卷下《評鑒》)他以為當時書法的弊病正在于不重視結體,并明言“江左諸人”之失,顯然對董其昌等人的書法表示不滿,因董字正是著意于筆墨而不注重結字,故后來馮班的《鈍吟雜錄》中說:“董宗伯全不講結構。”所以趙氏對時風的不滿是有針對意義的。 趙氏既重結構,故對此論之最詳,他甚至將“結”與“構”分開加以論述,以為:“結構名義,不可不分。負抱聯絡者,結也;疏密縱橫者,構也。學書從用筆來,先得結法;從措意來,先得構法。構為筋骨,結為節奏,有結無構,字則不立,有構無結,字則不圓,結構兼至,近之矣,尚無腴也,濟以運筆,運筆晉人為最,晉必王,王必羲,義別詳之。”他對結構的分析可謂細密,以構為筋骨,結為節奏,尤為精慎,雖最后提出濟之以運筆的主張,然而運筆畢竟是從屬于結構的,他甚至以為運筆可以包含于結構之中,“運筆者,一畫中之結構也,低昂巨細,是其構,起伏顯密,是其結。書家不學而熟之者亦能結,學而未熟者但能構,構為意念,結為情性,有結無構則習俗,有構無結則粗,粗俗都捐,近之矣,然無韻也,會須師古,師古晉人為最。”可見他所謂的結為聯結,構為布置,結可由熟而得,構須學而得,結構明而可去粗俗之弊,因而他歸結到師古,師古方能令字有韻,而在古人中欲以晉為楷模。因而他在用筆和結構中更強調結構。他說: 作大字如小字,書法恒言之矣,作小字如大字,古今未之及也。作大如小謂用筆,作小如大謂結構,用筆有不學而能者,亦有困學而不能者矣;至若結構,不學必不能,學必能之,能解乎此,未有不知書者;不能解乎此,未有可與言書者。 他以為用筆不必學而可得,結構必由學而可致,故他將結構比作一次大宴會的擺設,各種器具都有一定的規則陳式,它不同于“傭奴聚食”,看上去很豐盛,細審之則杯盤狼藉,終為端士雅人所不取。他以為所以不得結構三昧的原因在于兩個:一則是學力不夠,一則是“平方正直,塵腐之魔膠固胸隔間”,因為結體要能變化,不可為平正的觀念所拘限,使得書法千篇一律,失去活力,故他提倡結體的錯落活潑,他說:“字須配合,配合有二種:結構之合,不必畫畫對偶,要在離合之勢可指而目睹方是;使轉之合,不必絲絲貫珠,要死活之脈可想見會心方是。”他強調字之內部筆畫的配合,求其離合之勢與死活之脈,忌呆板平直。 總之,趙宧光從用筆和結構兩方面來說明書法的格調,表現出較明顯的尚古重法之祈向,與文學批評中的格調論相仿佛。 三、學古求變的繼承論 趙宧光從格調的理論出發,要求書法既能合乎古法,又能有逸調韻致,故主張學古能變。他說:“臨仿法帖,字字擬古,人知之矣;筆筆自好,知者益鮮也。不擬古無格,不自好無調,無格不立,無調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載道耳。”(卷上《學力》)可見從格的要求出發,宜學古有法,模擬前人;從調的要求出發,宜筆有創意,自成一家,兩者結合,方能臻妙,故趙氏主張學古基礎上的新變,這就是他與文學上的格調派的不同之處。李攀龍曾經強調于尺尺寸寸之中求古人文法,學古愈似則愈高,而趙宧光則要求擬議與變化相結合,趙氏生當明季,文學上的格調論已備受攻擊,個性解放的思潮已在晚明文藝界發出異彩,故他能既采取格調之說,又不為擬古的思想所囿,趙氏說:“書法變幻故自妙境,若無學而變,寧不變也;宋人作詩有禁體,弄出許多丑態,覆車前轍,亦可畏矣。古人謂老年才盡,余則以為學盡耳,非才之罪也,詩文如是,書法亦然。”(卷上《學力》)可見他強調學習基礎上的變化,只學不變,法將成為死法;無學求變,變將流為野狐,他說“學力到處,自然心開;未到而開者,十九野狐。”(同上)即主張在堅實的學古基礎之上的神明變化,在長期積累之后的自然流露。故要求“學時筆筆仿古,成功字字自作。”(《附錄》)他又說:“字熟必變,熟而不變者,庸俗生厭矣;字變必熟,變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故熟而不變,雖熟猶生,何也?非描工即寫照耳,離此疏矣;變不由熟,雖變亦庸,何也?所變者非狂醒即昏夢耳,醒來恥矣。”(卷下《評鑒》)他“熟”與“變”的看法是辯證的,變必由熟,熟必生變,兩者是互為表里的。這正體現了他對學古與新變的認識,他說: 臨帖作我書,盜也,非學也;參古作我書,借也,非盜也;變彼作我書,階也,非借也;融會作我書,是即師資也,非直階梯也,乃始是學。能俱此念而作書,即筆筆臨摹無妨盜比,但問初心何心耳,若中道而廢,肝膽未易明白。(卷上《臨仿》) 趙氏以為善學書者能熟諳古人筆畫,并用以化為自己的筆法,在比照和領會前人的作品中體會其異同得失,然后變化出之,否則僅隨古人腳后亦步亦趨,只如傭奴隨主,為士人所不取。他將學習前人分作盜、借、階、師資等不同層次,主張融會其意而化為己有。故他提倡“師意”與“得神”,以為“善學者師其意,不師其跡”,又說:“得神遺形者高,得形遺神者卑。”要從精神意趣上學習古人,而不齗齗(音銀)于筆畫形似。故他主張“初臨帖時求其逼真,勿求美好;既得形似,但求美好,勿求逼真。”(卷上《臨仿》)由形似而求精神,由學古而求變化,便是他繼承前人法書的原則。由此他提出了“仿書”于“臨帖”兩種不同的學習方式:“仿書與臨帖絕然兩途,若認作一道,大謬也。臨帖絲發惟肖,無論矣;仿書但仿其用筆,仿其結構,若肥瘠短長,置之牝(音聘)牡驪黃之外,至于引帶粘斷,勿問可也。若留心于所不當留,枉費一生力氣。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沙,于美人何有?而遠近皆以為比,固知人情在阿堵中。”可知臨帖在取形,仿書在取神,神得而遺形,正是學書者所宜取的途徑。精神何謂?在于用筆與結構,即格調之所在,故可知趙宧光所說的格調并非僅形貌而言,而意在牝牡驪黃之外。古人以燦爛的朝陽與出于清水的芙蓉來形容美人,朝陽、荷花與美人雖風馬牛不相及,但人們從中發現了其中共通的東西,這就是所謂的“神”,是人們在觀照上述諸物中所得到的審美情緒。如此,他將學習古人書法的問題上升到了美學的高度。 從學古而求變的宗旨出發,趙宧光要求專與博相結合,他說:“不專一家,不得其髓;不博眾妙,熟取其腴。髓似勝腴,然人役也,其機死矣,腴乃轉生,生始為我物。”(卷上《學力》)專即求熟,博則求變,專博結合,故熟而能變,他說:“凡玩一帖,須字字經意,比量于我,已得未得,若已得者功在加熟,若未得者,作稀有想,藏之胸中,掩卷記憶,不能記憶,更開卷重玩,必使全記不忘而后已,他時再轉,便作已得想。”(同上)他要求將古人之一點一畫都諳熟于胸,然后再生變化,此可謂對專的解釋;又說:“學書者博采眾美,始得成家,若專習一書,即使亂真,無過假跡,書奴而已。”此可謂對博的重視。故他主張取一家專心學之,臨摹諳熟以求其法,然后參以眾家,博取匯通,以求其變。 四、潔凈精微的審美趣尚- 趙宧光論書法審美以潔凈精微為尚。他說:真書挑剔多不如少,少不如無。至如內有字則外必省,如木水之類。即使帶筆,只宜行草,真書務于潔凈精微,省一筆一筆功,省一曲一曲勸。(卷上《權輿》)- 潔凈精微雖然僅對真書而言,然也代表了他對書法審美的要求。所謂潔凈精微,就是主張不作多余的筆畫,同時排除筆畫的挑剔圭角。他說:“真草雖并有挑剔,大半從飛白得之,或引帶過脈,無一筆虛設,虛設可已,可已不已,已非高格,至若世俗稚筆全然借挑剔以補其闕漏,即不能除,謂之救藥可耳,若惟此是務,未是書也。”(卷上《格調》)表明了他力求簡凈,不滿挑剔取巧的書風。由此他重晉人自然而韻勝之作,不滿唐人刻意求法與宋以后之俗野。他說:“晉人法度不露圭角,無處揣摸,直以韻勝,唐人法度歷歷可數,顏有顏法,歐有歐法,虞有虞法,虞實近古而返拘,歐似習俗而入妙,顏則全用后世法矣,其他隨人指縱,不足道也。”(卷下《法書》)晉人書得自天然的風度胸襟,故不作艱難勞苦之態,而有圓潤渾樸之美,不露圭角,富于韻味;唐人講究格法,用筆結體都極著力,未能自然渾樸,有人工斧鑿之痕。他說:“晉唐媲美,晉以韻勝,唐以力爭,格力名近,品位殊絕矣。晉韻獨冠古今,自足千古,骨似稍遜,力足以扶之,后之學書者不得振救,方徒事嫵媚態,流而不通,法書何有哉!”(卷下《法書》)故他以為顏真卿骨力有余而韻味不足,褚遂良妍媚有余而古雅罔聞。都未能為書之極詣。他批評柳公權曰:“柳公權專事波折,大去唐法,過于流轉,后世能事,此其濫筋也。《玄秘塔》亦無所取。”(《附錄一》)他對柳氏的不滿在于其“專事波折”,即不合潔凈精微的審美趣味。對于宋人則他以為更等而下之,他說:“落筆須點檢余沈殘鋒,收筆須點檢殘鋒,唐已前無有此失,宋而下關出此丑,沾沾自好,增其惡態。宋人誚王安石寫字似大忙中作,不知自家亦坐此病,若持心填密者,必無野筆,野筆凈盡,方入雅調,否則終是卑格。”(卷上《格調》)宋人書喜用飽墨,而又往往出鋒收筆,有一種故意作態的趨勢,朱熹等人又譏王安石書似大忙中作,未能縝密,而趙宧光以為這是宋人的通病,他們追求墨氣淋滴,隨意波折,故有礙潔凈,失于野俗,他要求去其余沈殘鋒,主張用筆干凈利落,以為宋人書不可學,即使歐陽修、蘇東坡也未能免俗,米芾、黃庭堅則失之粗鄙,原因就在趙氏以簡潔自然的風格為尚,他說:“何謂野筆?當突而銳,當直而曲,當平而波,當注而引,當撇而摘,當捺而牽,當縮而故延之,當遷而故濃之。”可見他主張平易而不滿奇險,寧取樸茂而力避造作,因而非難曲折圭角之病。他說:“古字直,今字曲,時也,習也。小兒直,老人曲,勢也,趨也。學則直,不學則曲,正學也。學古則直,學今則曲,俗學也。唐已前字未始有曲,唐已后字始開曲之門戶,李北海、柳公權為時俗之祖,從此而往,惟曲是遵矣,流毒至于勝國諸人,謂曲為妙境,直為簡率,故學者但悅時俗名家,謂為近人置,古雅法帖投之于高閣,如是顛倒,淪于肌膚,入于骨髓,即使晚歲省悟,猝難拔其深根,可不慎欽!”(《附錄二》)顯然他以曲為俗,認為此病起于李邕(音庸)、柳公權,而流行于宋元,時人舍古取近,危害日甚。趙宧光有意矯正此種風氣,故力倡潔凈精微之風,欲去俗去野,上迫魏晉,歸真返樸,下矯宋元以來波折奇詭之弊,他說: 凡學為魔所中,不須痛懲,還須學為足以勝之。往往見自負于晉而陷入波折飛揚者,時俗魔也;自負于漢魏而陷入皮相粗跡者,村俗魔也;自負于奇古而陷于爪牙張露者,野俗魔也。故學晉當知晉韻由古雅來,學漢魏當知漢魏由八分章草來,學奇古當知奇古由字義形意來,茍無是學,即勿恃才,恃才之過逾于無學,無學不過淺近而已,恃才弄出許多丑惡態,如何令人不嘔,學與無學,識足以持之,不妨從容中道。(《附錄二》)- 這里他對時弊痛下針貶,以為時俗、村俗、野俗都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都是緣于學古未深而恃才逞氣,故趙宧光深病波折奇詭的書風而力倡平易潔凈的書法審美趣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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