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源于中原華夏族的楚人,在其所封楚蠻之地篳路藍縷,勵精圖治,融楚蠻、并越濮、占諸夏,由“蕞爾之邦”到“地方五千里”,由“蠻夷”而“華夏”,成就了春秋戰國時期強大的楚國楚民,壯大了華夏族,為統一的秦漢帝國及“華夏—漢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疆域與民族基礎。楚人堅定的華夏觀及其對華夏文化的接受與認同,特別是對黃帝世系及華夏神話的尊崇與認同,是楚人實行疆域擴張、民族融合、興邦強國、回歸華夏的強大的思想武器和行動指南。 關 鍵 詞:楚人/華夏觀/楚神話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早期民族遷徙融合與古代神話傳播流變研究”(12BZW060) 作者簡介:閆德亮,河南省社會科學院《中原文化研究》雜志社社長、研究員。 周初立國于江漢楚蠻之地的子男楚國,通過軍事上的征戰與文化上的學習,疆域不斷擴大,民族不斷融合,造就出了“江南之地皆為楚土、江南之民皆為楚人”的宏大景象,成為春秋五霸之霸主、戰國七雄之梟雄,被稱為南中國的華夏,為秦漢帝國的統一及“華夏—漢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疆域與民族基礎。 一、楚人源于中原華夏族 (一)楚人族源觀點簡說 立國于江漢楚蠻①地區的楚人源于何處,學界主要有“東來說”、“西來說”、“苗蠻土著說”、“中原北來說”四大觀點。以郭沫若、胡厚宣等為主的專家學者主楚人東來說②,認為楚人為“淮夷”、“殷之盟國”、“屬東國”、“源自東方”。以姜亮夫、岑仲勉等為主的專家學者主楚人西來說③,認為“楚之先祖高陽氏顓頊發祥于西北昆侖山一帶”,“蓋亦以為西方民族也”,“遠古楚人是米地亞人”。以林惠祥、余偉超為主的專家學者主楚人苗蠻土著說④,認為“荊人所立之國為楚”,“楚人與三苗的先祖是同源”。以張萌麟、何光岳、張正明等為主的專家學者主楚人中原北來說⑤,認為“楚之先祖祝融發祥于中原”,“生活在黃河下游”,“后南下到江漢地區”。 “中原北來說”較符合早期民族形成史與文獻記載。楚人,因楚國而名,因與其他民族融合而強大。我們認為,楚人源于中原華夏族。楚人先祖的活動區域有力地詮釋了這一觀點。 (二)楚人先祖及其活動區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離騷》開篇首句道出了楚人的先祖為顓頊(高陽)和祝融(伯庸)。關于楚人的先祖,《大戴禮記》、《史記》、《國語》等文獻都有相同的記載。 顓頊高陽氏為黃帝之后裔。《左傳·昭公十七年》載:“衛,顓頊之墟也,故為帝丘。”《史記·五帝本紀》集解云:“帝顓頊高陽者,都帝丘,今東郡濮陽縣是也。”今本《竹書紀年》箋引《地理通釋》曰:“顓頊都衛為帝丘,后徙高陽稱高陽氏。”衛,今濮陽縣,即今河南省滑縣東南60里;帝丘,春秋時屬衛地,即今滑縣境內;“高陽城在開封府杞縣西二十九里是也”(《一統志》),即今杞縣縣城西南11公里處。顓頊死后葬在頓丘鮒鰅山(今河南內黃縣境內)。據此可知,顓頊及其部族主要活動在黃河中下游地區的中原一帶。 祝融是帝嚳賜予重黎的御號或曰官職名,重黎即是祝融,吳回亦是祝融。在《史記·楚世家》中,重黎是被視為一人的,但《左傳》、《國語》、《山海經》等很多文獻都把重、黎視為兩個人⑥,他們有各自不同的職責,但他們都任火正一職毋庸置疑。祝融出自顓頊,屬于黃帝系,他同時也屬于炎帝系⑦,但他是屬于以炎黃為主的中原華夏集團是確定無疑的。《左傳·昭公十七年》曰:“鄭,祝融之虛也。”鄭即今新鄭,黃帝有熊氏之建都地,故祝融原居今河南新鄭市境內。 祝融有后裔曰“祝融八姓”,《國語·鄭語》記為“己、董、彭、禿、妘、曹、斟、羋”,而《世本·帝系》則說祝融的后裔為六姓,無董、禿二姓,其他相同。祝融八姓可能是從祝融氏分衍出來的八個氏族,其中:斟姓無后;董姓亡于夏;己姓昆吾、蘇、顧、溫;彭姓彭祖、諸嵆,為商所滅;禿姓舟人,為周所滅;妘姓鄔、鄶、路;曹姓鄒、莒,春秋時仍散處黃河下游。羋姓,周滅商后,封其于楚蠻之地建立楚國。對祝融八姓及其后裔的地望早有定論,王玉哲認為:“則知除羋姓,其余大約相當于今日的河南一部,河北頂南的一小部,與山東西南江蘇西北的一小部。則羋姓的楚族最初居地,也應在此區域之內為是。”[1](P256)李學勤認為,祝融八姓的活動地域,約在今河北、河南、山東之間,偏于東方[2]。由此可知,祝融八姓及其后裔最初(商周之際之前)的主要居住活動地域均在黃河中下游地區中原一帶。 楚人先祖還有“陸終六子”。陸終六子在《大戴禮記》、《史記》中皆記為:昆吾、參胡、彭祖、會人、曹姓、季連(羋姓)。陸終六子之季連直系后裔建立了楚國,是為楚國血系始祖。陸終六子除了參胡以外,都包括在祝融八姓之中,故陸終六子的活動區域亦應在黃河中下游地區中原一帶。 據楚人先祖的活動地域推斷,“楚民族在商末以前,大致以河南為其活動的范圍”[1](P258)。由上,我們可以說,楚人先祖在商末以前是生活在中原地區的居民,為炎黃血系,屬華夏集團,后來周成王封熊繹于楚蠻之地建立楚國,楚人從此出現。楚蠻先楚國而存在,楚人因楚國而得名。成立之初的楚國是五十里的子男小國,楚人也只是指自中原遷徙于楚蠻之地建立楚國的羋姓人部族,即后來的楚公族(貴族)。起初楚人生活在廣大的楚蠻土著之中,與其和諧相處。后來經過楚人幾代幾十代人的努力,他們先后融合了土著楚蠻、濮、越族及諸夏舊族,并把這些異族異民變為楚國的子民,楚人隊伍越來越壯大,成了占據整個南中國的強大的楚民族,楚國也成了春秋五霸和戰國七雄。楚人源于中原華夏族,壯大于江漢楚蠻土著之中,強大于楚蠻濮越諸夏等族的融合。 二、楚人的民族融合與華夏觀 商朝末葉(公元前11世紀),楚先祖鬻熊(或之前)為避商王打擊從中原遷至丹淅地區與強大的姬周氏族為鄰以求庇護,“鬻熊子事(周)文王”。周初成王之時,鬻熊之曾孫熊繹被周成王封于楚蠻,“姓羋氏,居丹陽”(《史記·楚世家》),楚國與楚人始見于歷史。楚人在屬于自己的逼仄的楚蠻之地一方面繼續對周朝保持順服態度,一方面也同當地土著楚蠻保持良好關系,以積蓄能量,謀求版圖的擴張與民族的強大,企圖爭奪中原霸主,重回華夏大家族。經過楚人的努力,楚國立國的800多年間,不僅北上飲馬黃河向諸夏,還向西、南、東伸張勢力侵占濮越,幾乎整個南中國皆為楚土楚人。據統計被楚國先后統治過的土地約占周王朝全部國土的1/2左右。 (一)楚人的民族融合 楚國的發展壯大不僅表現在疆域的拓展上,更主要表現在民族的融合上,而這種民族融合是以歸宗華夏族為指向和結局的。可以說楚國的發展壯大過程就是楚人與周邊其他民族的融合過程,即是與楚蠻、百越、濮、北方諸夏等民族的融合過程。 楚國立國于楚蠻土著之中。楚蠻為堯舜禹時代三苗的后裔⑧。立國之初,為了本族的發展強大,羋姓楚人首要的任務是與當地的楚蠻土著搞好關系。楚人以其先進的技術和優勢的文化影響著楚蠻土著,同時楚人也學習接受當地土著文化跟從蠻俗,呈現出民族融合之勢,楚人不斷壯大。西周晚期,楚人已植根于江漢蠻夷之中,楚人已不再是單純的羋姓中原華夏人,楚蠻土著在其中占有很大的比例成分。楚君熊渠之世“甚得江漢間民和”,其活動范圍“皆在江上楚蠻之地”。故中原大國稱楚人為“楚蠻”、“荊蠻”、“蠻荊”。而楚國國君熊渠也以“我蠻夷也”自詡,毫不隱瞞自己的蠻夷身份。熊渠在融合周圍楚蠻土著壯大自己后,開始“興兵伐庸、楊粵(粵即越,楊粵屬百越),至于鄂”,在擴張疆域的同時,開始了同百越民族融合的嘗試。到春秋早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史記·齊太公世家》),此后楚蠻盡為楚人所并,完全融入楚國楚人。楚人在對楚蠻的融合進程中,同時“啟濮”,開始了與濮族的融合。但直到楚頃襄王時期楚將莊蹻通滇時(約公元前279年),楚人始深入百濮腹地,楚、濮兩族的交融才大有進展。 自立為王的楚武王熊通在“啟濮”的同時又北上伐隨,開始了與諸夏融合的嘗試。后來的楚王們把“窺伺中原諸夏、撫綏漢陽諸姬、制馭巴濮蠻越”作為楚人融合諸族回歸華夏的偉大夢想,不遺余力地去奮斗,于是,“漢陽諸姬,楚實盡之”,申、息、唐、鄧、蔡、江、黃、六、蓼、陳等江漢及中原諸夏舊國亦皆為楚所滅,東南之吳越大國也曾為楚所占有,華夏等諸民族及吳越之民不斷與楚人融合,楚民族不斷壯大,成為南中國第一大族。 三、楚神話:楚人的精神家園 楚人的華夏觀及其文化觀加速、堅定、穩固了民族融合,使其真正擺脫了蠻夷身份成為華夏族大家庭的一員。而在這種文化認同的過程中,神話起到了先鋒與核心作用,引領規范著楚人的思想與行為。楚國兼容并包的文化精神使其對來自東夷、華夏和苗蠻的神祇尊奉祭祀為其所用,形成了主神明確、多神崇拜、獨特而新奇的楚神話。其神話集中表現在《山海經》及《楚辭》中。 (一)鳳鳥圖騰 《白虎通·五行篇》說南方之神祝融“其精為鳥,離為鸞”,鸞即鳳鳥。作為祝融后裔的楚人是尊鳳的民族。鳳最早為東夷人的圖騰,隨著部族遷徙與民族融合及文化交流,鳳崇拜進入中原及南方的某些地區。夏商及西周時,東夷、華夏等集團中崇鳥及鳳的部落或民族很多,但到春秋戰國時期,很多鳥圖騰被龍圖騰替代,唯楚人矢志不改、祀鳳不輟。楚人認為只有在鳳的導引下,人的精魂才有可能飛登九天、暢游八極,故楚人也常以鳳鳥自警自策自喻。《離騷》曰:“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鳳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九章》曰:“鳳凰在兮,雞鶩翔舞。”“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史記·楚世家》載楚莊王說:“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從考古文物看,楚墓中出土有很多鳳紋鳳鳥圖案的繡品、木雕及龍鳳帛畫。可見楚人對鳳鳥尊崇至極。 (二)神帝崇拜與先祖祭祀 楚神話里沒有五帝,在被認為是楚人所作的《山海經》⑨里是圍繞著黃帝、帝俊、顓頊三帝展開的。 黃帝代表西方昆侖神話,《山海經》中記黃帝事23處。昆侖之丘、帝之下都、軒轅之丘、軒轅國、黃帝是許多民族的祖先、黃帝與諸多部族的沖突與戰爭等都見于《山海經》中。黃帝是中原華夏族的始祖,也是楚人的始祖。楚人對華夏的向往與回歸,其也是以認同黃帝始祖為前提的。 帝俊代表東方神話,《山海經》記帝俊事16處。帝俊有妻羲和、常羲,分別生了十日和十二月。帝俊的功績還表現在文化的創制上,他的后人先后發明了農耕、船、琴瑟、歌舞、巧倕等。后來這位至上神在華夏神話里與黃帝、帝舜等神帝疊合而逐漸消失。帝俊是太陽與鳳鳥的化身,楚人崇日崇鳳也是對帝俊的崇祀。 顓頊代表的是苗蠻神話,《山海經》記載顓頊事16處,書中把他作為至尊上帝與黃帝、帝俊并列,并說他是黃帝的曾孫,出自黃帝一脈,因他生了祝融(重黎),成了楚人的祖先,他也是華夏民族的始祖之一,并被改造成為五帝之一。楚人把顓頊作為始祖,主要是楚人的中原情節與華夏意識。楚人對顓頊的祭祀不像中原那樣做禘郊祭儀,他們也只是把他作為始祖供奉而已。這是顓頊神話南下后的改變。 祝融是楚人先祖。他不僅是帝嚳之火正,還是神話中的五方神,佐炎帝。《山海經·海外南經》載:“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淮南子·時則訓》言:“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赤帝、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祝融被視為南方之神,而南方與五行之火對應,故祝融又是火神。《禮記》則直言“炎帝為南方大帝,祝融為南方大神”。祝融死后“葬衡山之陽,是以謂祝融峰也”(《路史·前紀八》)。祝融被楚人奉為始祖世代祭祀,否則將會被處罰。《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載:“夔子不祀祝融與鬻熊,楚人讓之,對曰:‘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帥師滅夔,以夔子歸。”夔子不祭楚人先祖祝融和鬻熊,被楚人視為大逆不道,以至招來了亡國之禍。 祖先崇拜是楚神話的核心內容。楚人祭祀的祖先有:顓頊、祝融、老童、季、鬻熊、熊麗、熊繹、武王以及直系父祖。楚人對祖先的祭品是有嚴格等級的:“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籩豆、脯醢則上下共之。”(《國語·楚語》) 作為神話帝王的炎帝與帝舜也深得楚人尊崇。炎帝又號列山氏,在上古民族遷徙中,炎帝族的一支柱之部族從渭水流域經上洛(今陜西商縣)、漢水遷入今湖北隨州市。柱的后裔族中,部分人又南遷于今湖南炎陵縣及湖南省南部地區。隨州北有神農洞(據傳神農所生處)、神農社,湘東南(炎陵縣)有炎帝陵[3](P92)。戰國時楚人許行創造的農家學派就尊奉神農為祖師爺。帝舜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湖南九嶷山。《離騷》有“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帝舜)而陳詞”、“朝發軔于蒼梧兮”、“九疑繽其并迎”。秦始皇三十七年“行至云夢,望祀虞帝于九疑山”(《史記·秦始皇本紀》),以彌補自己曾經不敬的過失。長沙馬王堆漢墓所出《長沙國南部地圖》上有“九疑山”,山旁注有“帝舜”二字。今九嶷山麓有舜陵廟以存紀念。 (三)神靈崇拜 楚人是多神靈崇拜的民族,這在屈原《九歌》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其所祀東皇太一、東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國殤十神中,除河伯為北方神外,其余皆為楚地神靈,地方色彩十分鮮明。 太一是楚人信仰中的至上神,又稱“上帝”、“上天”、“皇神”,屈原在《楚辭》中把太一稱為“東皇太一”,或“上皇”、“上帝”、“皇天”。太一本為一個哲學范疇,意為宇宙之本。《史記·天官書》所記太一為“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主使十六神”,“知風雨、水旱、兵革、饑饉、疾疫”。太一是造天地、化萬物的天帝,似中原神話中的盤古與女媧。 東君為日神,也是太陽神。在楚神話中,其與炎帝神農及重黎、吳回等同屬于太陽神家族。云中君為雷神,亦稱豐隆,它是太陽神的坐騎,同時也兼云神、雨神和閃電神之職。楚人對大司命與少司命特別敬畏,唯恐祭祀不周,因為其掌握著人的壽夭。 立國于丹水和淅水交匯之處,崛起于江、漢、雎、漳諸水的楚國,在朦朧意識中認為,民族勃興、國家強盛是受益于江河的,所以他們對大川特別有感情,對水神是必祭的。常駐他們心目中的水神有:湘君與湘夫人,為湘水之神或曰洞庭水神,流行于沅湘民間。傳說大舜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九嶷山,其妃娥皇、女英聞訊后悲痛欲絕,投湘水而死,葬于岳陽君山。河伯為黃河水神,又名馮夷、冰夷、無夷,屬北方神祇。黃河早在卜辭中已多見祭禱,河神在商周以來一直被列入祀典。楚人本不祭黃河之神,但戰國時期中原文化南漸,黃河水神亦為南方所祭。 楚人敬畏水神,但卻很少祭山,可能是因為立國于山區之中深受崇山峻嶺的阻礙,故而對山沒感情。楚人即便祭山,也不在楚國境內,而只在異國境內。《左傳·昭公十一年》載:“楚子滅蔡,用隱太子于岡山。申無宇曰:‘不祥。五牲不相為用,況用諸侯乎?王必悔之。’”杜預注:“用太子者,楚殺之為牲,以祭岡山之神。”意思是楚滅蔡后,殺死蔡國太子為牲祭蔡境的岡山。史亦載,楚滅了魯國后也祭祀了泰山。山鬼是楚人的山神,其屬于一個虛幻的神靈。讓楚人產生幻想的是巫山女神,傳說她是炎帝的小女兒媱姬,未嫁而卒,葬于巫山之陽為神女。她與楚王的浪漫故事讓人想入非非。 另外,楚人的神靈還有:月神女嬇、風神飛廉、日御羲和、月御望舒、山神山兔、土伯冥府、水神玄冥等,凡此諸神,皆見于“楚辭”與出土文獻。楚人先祖陸終之妻女嬇為月神,加之楚人遷居江漢地區后根據月亮的盈虧來指導農業生產,于是,崇月、祀月順理成章,由此產生了豐富的月亮神話。風神飛廉亦是一個車御,多形合一,其與中原的風神風伯不盡相同,與秦人祖先呈鳥形風神飛廉也不盡相同。楚人是一個信鬼重祀的民族,故楚神話還有一個重要的內容和特色——冥府神話。冥國在神話的垂直三分世界中屬于鬼的世界,因處于地下,故曰冥國,或曰鬼界;另外的兩界是天上的神界,地上的人界。神、人、鬼三重天模式在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一件覆棺銘旌帛畫上反映得淋漓盡致。在傳統神話中,鬼界稱之為“幽都”(因不見日月黑暗幽晦而名)或“黃泉”(因地載于水而名),在后來的佛教神話中對這種鬼的世界又進行了完善,成為地獄世界,是對前世作孽之人的懲罰之地,故有死后下地獄之說。楚辭《招魂》篇從冥國天地四方的角度把冥國的陰森恐怖描繪得詳盡細致。“魂兮歸來”,在今天湘鄂一帶的喪禮上唱招魂歌詞仍是祭祀亡者儀式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四)楚神話概說 楚神話是一種兼容并蓄為其所用的神話,其神話中包含著上古的華夏、東夷、苗蠻三大集團神話內容,楚神話紛繁龐雜,卻雜而有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神系和祀典、傳統和特色。與中原華夏古老神話相比,楚神話表現為:主神明確,神職穩定;神已經充分人性化,人獸同體特征已不存在;神與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之情。 楚人把鳳鳥作為圖騰,并且比東夷和中原更加持久虔誠,說明楚人不忘先祖祝融,更舍不掉的是鳳的能力與品質,這是遠離故土的楚人發展壯大的精神力量。 楚人把顓頊作為始祖,堅定自己炎黃后裔華夏身份不容置疑、不可動搖的立場,故楚人認同炎帝、黃帝,祭祀帝舜。楚人這種對華夏神話的接受與認同,是楚人的認祖歸宗觀念和華夏意識,更是楚人強大的精神支柱和宏大的政治抱負:“撫有蠻夷”,“觀中原之政”,回歸華夏,一統中原。楚人在炎黃子孫、回歸華夏旗幟的引導下,發奮圖強,向華夏學習,向中原邁進,不僅去掉了“蠻夷”身份,恢復了“華夏”身份,而且還把整個南中國變成了“南方的華夏”,壯大了華夏族,拓展了中國的疆域,為龐大的秦漢帝國及“華夏—漢族”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疆域與民族基礎。 楚國的多神崇拜中大多是自然神,日神、雷神、月神、風神、水神都在他們的祭祀之列,莊嚴隆重。楚人對自然的崇拜,對神靈的敬畏,遠在中原民族之上。《漢書·地理志》上說:“楚地信巫鬼而重淫祀。”王逸也在《楚辭章句》里講道:“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楚人的這種信鬼重祀是其先祖的遺風,更是楚蠻之俗。楚人信鬼重祀風俗雖然在秦漢的統一中日趨式微,但卻影響深遠,一直延續了兩千多年,而且在歷史上還起到了重要作用,它顛覆了一個王朝。當陳勝在大澤鄉的“叢祠”(神祠)里借用這種風俗喊出“大楚興,陳勝王”時,成千上萬的民眾群起響應。神話的這種巨大力量敲響了秦王朝的喪鐘,不久秦王朝就淹沒在農民起義的浪潮中。這是文化上的勝利,首先是神話的勝利。 秦滅亡后,楚神話一度是漢文化的主流,如太一與黃老道。太一這個楚地獨有的尊神在漢初時突破了楚地域,登上漢代的神壇,走進了中原華夏的神話殿堂。《史記·封禪書》載:“武帝時亳人謬忌奏祀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太一壓住了華夏五帝的地位,并對中國神話產生了長久的影響。后來,漢文化以儒為主調,神話的歷史化確定了五帝系統的核心地位,楚神話在漢神話的基本格局中成為輔翼,共同構成了中國神話。 楚神話里東夷神話、華夏神話、苗蠻神話同構并述。楚人為了生存發展壯大,用海納百川之寬闊胸懷與統一華夏之恢宏氣勢將北、東、南形形色色之神兼容并包于自己的意識中,根據需要為我改造、為我所用,這是其“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左傳·襄公十三年》)民族意識的真切體現。神話是楚國強大的武器,楚國在實行土地擴張、民族融合、興邦強國、回歸華夏的過程中,都賴于對民族神和外來神的信奉,都賴于不斷學習各族文化精華。楚神話接受了外來神話的影響,特別是對華夏神話及黃帝的認可,客觀上促進了民族文化與民族共同心理漸趨統一,為統一的“華夏—漢族”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總之,源于中原華夏的楚人崛起于荊楚江漢間,最后歸于華夏,這是國家的統一、民族的融合、文化的認同,而這首先是神話的認同。 注釋: ①“荊”“楚”古通用,故傳世文獻中“楚蠻”多稱“荊蠻”,唯《史記·楚世家》稱為“楚蠻”。 ②郭沫若在其著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說“楚本蠻夷,亦即淮夷”,“為殷之同盟國”。他又在其《殷周青銅器銘文考釋》、《金文叢考》等著作中說“淮夷即楚人,亦即《逸周書·作雒解》中之‘熊盈族’”,“先世居淮水下游,與奄人、徐人等同屬東國”。胡厚宣在《楚民族源于東方考》中認為:“惟據吾所考,則楚民族之疆土,自后世觀之,雖在江漢流域,而最初之來源,則當自東方,蓋與殷商夷、徐本為同族者也。” ③姜亮夫在《楚辭學論文集·說高陽》中認為“楚之先祖高陽氏顓頊發祥于西北昆侖山一帶”。其在《三楚所傳古史與齊魯三晉異同辨》一文中多次強調:“以夏起西方……以楚為夏后,蓋亦以為西方民族也。”岑仲勉在其《兩周文史論叢·楚為東方民族辨》中更認為“遠古楚人是米地亞人,與西亞拜火教有關系”。 ④林惠祥在其著作《中國民族史》中說:“荊人所立之國為楚。其族至春秋時尚自居于蠻夷,自別于‘諸夏’或‘中國’;諸夏亦稱之為蠻荊或荊蠻。……大抵荊楚原為南方民族,至少自殷中葉即奠居江漢荊山一帶。”余偉超在《關于楚文化發展的新探索》和《楚文化的淵源與三苗的考古學推測》兩文中認為楚人與三苗的先祖是同源的。 ⑤張萌麟、何光岳依據“鄭,祝融之虛也”及祝融八姓的分布范圍,肯定祝融——楚之先世發祥于中原,后南下到江漢地區。張正明在其著作《楚文化史》、《楚文化志》中認為“傳說時代的楚人先民生活在黃河下游……始祖為祝融”。 ⑥《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少皞氏之叔曰重為勾芒(按指‘木正’),顓頊氏之子曰犁為祝融。”犁即是黎,二字音形均相近。《國語·楚語下》載:“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山海經·大荒西經》載:“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抑)下地。”《史記·太史公自序》亦載:“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命北正黎以司地。” ⑦《山海經·海內經》載:“炎帝生炎居,炎居生節并,節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生共工,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鳴。” ⑧楚蠻,又稱荊蠻,是江漢一帶世居的土著民,其屬于堯舜禹時代的三苗后裔。禹伐三苗,給三苗以毀滅性的打擊,其后三苗遺部一分為三:一部分歸順于華夏集團;一部分南遷進入云貴高原,成就了今天的苗族;一部分繼續留在江漢地區生息繁衍。劉玉堂認為:“(禹伐三苗之后)以三苗遺部為主體的‘荊’或‘荊蠻’成為江漢地區的主要民族。”(劉玉堂:《夏商王朝對江漢地區的鎮撫》,《江漢考古》,2001年第1期)伍新福認為:“(三苗)經過數百年的較為和平的發展后,勢力又強盛起來,同中原華夏族發生接觸和沖突,中原人就不再把他們叫著‘三苗’、‘有苗’,而以地命名,稱之為荊蠻。其實,他們就是三苗的后裔。”(伍新福:《荊蠻、楚人與苗族關系新探》,《求索》,1988年第4期)至夏末商周(西周)時期,荊蠻又發展成為人數眾多的勢力集團,但并不像三苗一樣強大統一,其居住分散,文化也較為落后。 ⑨魯迅、袁珂等人均認為《山海經》是楚人所作,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袁珂《神話學論文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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