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侃紅樓人物

 閑侃紅樓人物——烏進孝

《紅樓夢》中四大家族個個官高權重，富貴鼎盛，生活豪華。僅賈家中的寧榮二府府宅就占地一里半，“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兩家人口極多，單榮國府“從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第六回）

這么大的家庭，他們每天的消費勢必十分龐大，那么他們的收入從何而來呢？

再有《紅樓夢》主要講述的是城市里貴族的日常生活，極少涉及農村、農民。而作為封建社會經濟基礎的農村農業，怎么與寄生于其上的貴族階層相聯系？他們之間究竟是何種關系？這便是小說是否典型，能否具有社會普遍意義的現實基礎。

在小說中，描寫農民的不多，如果劉老老算一份的話，也沒有過多講農村，主要的還是講述一個鄉下老人闖進貴族大院的種種可笑之事。相對比較集中論及農村農民的還是第五十三回中的烏進孝的到來。

烏進孝是寧國府所屬農莊的莊頭，莊頭是貴族大地主私有莊園的代表，代表寧國府管理著農村土地和收成，是統治當地農民的二地主，通過勞務地租、實物地租和貨幣地租三種方式，實現大地主經濟收益。這里還并不包括烏進孝本人的收入在內。

正如烏進孝上報的交稅“賬目”單所寫的：

第一類各種家禽動物肉類：大鹿，獐子，狍子，暹豬，湯豬，龍豬，野豬，家臘豬，野羊，青羊，家湯羊，家風羊等畜肉321個。鱘鰉魚200個，雜魚200斤；活雞、活鴨、活鵝600只，風雞、干鴨、干鵝200只，野雞、野貓干肉各800只。熊掌，鹿筋，鹿舌五十條，牛舌等100多條，大對蝦，干蝦約200斤，蟶干等近300斤。

第二類是糧食：包括御田胭脂米二擔，碧糯米，白糯米，雜糧等200斛。（合計1000斤。南宋后定一斛為5斤制）常用米千擔（合計10000斤）

第三類是燃料：上等炭1000斤，中等炭2000斤，下等炭30000斤。

第四類：是干菜一車，榛、松、桃、杏干8大口袋。

第五類：貨幣銀兩2500兩。

第六類：觀賞寵物近20只。

這是多么龐大的物質財產。

從這張交租帳目單上，可以看到一個莊子，而且還是一個受了災的莊子，就向寧國府上交了這么多東西。應當指出象黑山莊這樣的莊子，寧國府如今僅剩下八九個，可見原來還要多。這烏進孝僅僅是一個莊子的進貢，可以想象加上其他七八個莊子的上繳，那會是何等巨大的財富。黑山莊莊頭烏進孝的弟弟管理著更大的一個莊子：“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里地，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第五十三回）也就是說榮國府所占有的莊園土地，比寧國府還多幾倍。由此可見象寧榮二府這樣的貴族，他們花天酒地的生活來源，主要是依靠封建地租，靠剝削千百萬農民的勞動來維持的。

當然，烏莊頭作為二地主，絕不是義務幫忙的。為更大地主寧國府充當莊頭，或者叫農業莊園總經理，除了上繳應繳的財產之外，也要為自己的利益進行操勞。在寧榮二府之上，還有王爺、駙馬、郡主和皇帝。那些人從農村農民身上剝奪的財富，則是更加巨大和驚人。

通過小說，人們知道寧榮二府的經濟來源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是，職務收入，這并不多。二是，承襲爵位的慰問金。即政府給的“春祭的恩賞”。用賈珍的話講“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分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除咱們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要不仗著這銀子，拿什么上供過年。”三是，貴族官員之間的送禮應酬。四是，依靠貪污、賣官、敲詐受賄。但是上述四個收入來源，無論從財產上、數量上是不可能滿足若大家族的花費，從時間上也無法長久持續。

只有第五種方式，即大量占有土地和占有農奴的勞動，才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巨大物質收入。于是一個非常復雜龐大的社會經濟體制系統在曹雪芹寥寥數筆的文學描寫后，便十分形象而淺顯的表達出來。小說中沒有露出任何刻板生澀的理論痕跡，對這種復雜艱深的社會體制問題，完全是在烏莊頭與賈珍、賈蓉三個人之間的閑聊對話中，不知不覺的完成的。

烏進孝作為農村中的二地主，他的才能和控制能力是不會太差的。他對主子的盡忠盡孝也必須保持一定的水平，所以才稱他為“進孝”（盡孝），但是他同時，也會千方百計得到自己的那份收益。這也正是賈珍既欣賞他，同時又諷刺他的原因。“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第五十三回）

顯然，賈珍每年秋冬之時，才是賈府經濟大收成、大收獲的時刻。各處的田莊要上交地租，地租有實物、貨幣等，均由府中委派的莊頭去執行監督、管理、盤收、上繳等諸頂莊園事務。勞役地租，在農莊往往是由長工、短工、奴仆來承當。另一形式勞役地租形式，便是在貴族家充當仆奴、丫環，擔負各種勞作。管理這些奴隸，仆傭的中層奴才，被稱為大管家、二管家。如賴升、周瑞、林之孝等，管家與田莊中的烏莊頭相似，地位也差不多。所以烏進孝本質上并不是劉老老那樣的農民，而是農村中的地主，賈府不過是更大的地主而已。

他首先呈上紅色稟帖，上面盡寫一些恭維吉利的好話：“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再遞上帳物單。接著他又講出如何克服“四五尺深的雪……路上竟難走的狠，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日子有限怕爺心焦，可不趕著來了！”十一月份出發，冒著大雪濕泥，趕上幾十輛馬車，人挑牲拉，上千里路上走了一個多月，為了老爺，不辭辛苦勞累。可謂在主子面前，力竭盡忠，都是討好之舉。也堵住了賈珍懷疑之心。

當賈珍罵道：“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對賈珍的質問烏進孝連忙解釋，但卻并不心虛膽怯。

“烏進孝忙進兩走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接連著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六日，九月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并不敢說慌。”賈珍聽了他的解釋，甚不滿意，抱怨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做什么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八九個莊子，今年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叫別過年了。”（五十三回）

一方面，的確是存在自然災害，烏進孝的莊子地處北方，反而洪水雹災，而南方的莊子卻遭旱災，兩處莊園報告大旱。另一方面“偏值近年大旱不收，賊盜蜂起，官民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第一回）

說明農村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官民沖突越發加劇。還有更主要一個方面，就是在這種人災兩禍，民不聊生的環境下，封建王朝的貴族們仍然窮奢極侈，朱門酒肉，不愿放棄荒淫無度的生活。“這夠做什么的？”按賈珍的最低要求，每個莊園除實物上繳之外，僅銀兩每處“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那么光貨幣一項，寧國府就每年收最少入五萬兩銀子。而那些柴、米、肉禽、海鮮山貨等，還不計算在內。成千上萬人的受災挨餓，來供應幾百人的享受，可見社會內部的矛盾已經相當激烈。書中并沒有詳細介紹如烏進孝之類二地主、三地主的層層盤剝狀況，顯然這龐大的封建帝國的內在對立沖突，早已根深蒂固的潛伏和發展著，只是到了《紅樓夢》時代，開始由內而外，由小而大的暴露出來。

烏進孝不太怕賈珍的責問，而且不止一次的應付過賈珍的懷疑，“又來打擂”，就是說明烏進孝從前也是這么干的。為什么不怕？理由就是“天高皇帝遠”，中央級的賈府，不可能直接統治地方農莊，他必須依靠象烏進孝這樣的奴才，去替他統治管理，依賴他們去監督控制農民，完成經濟收入的催辦，保障皇族們的豪華生活。這中間若不讓烏進孝之類的地方管家從中漁利，那么他們整個的統治和生活勢必也難以保證。所以懷疑盡可懷疑，責問也盡管責問，僅僅止于抱怨而已，并不會過份糾正的。因為他們都是附庸在整個農民肢體上寄生的不同層次的封建勢力，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通過烏進孝這個莊頭人物的描寫，我們可以加深理解，封建王朝內在基本矛盾的核心。其實這個巨大的統治家族，他們的一切完全是建立在對土地的占有和對農奴勞動力占有的經濟基礎之上。當這一切發生分裂動搖，也就是貴族地主的腐化生活過于超過廣大農民承受的負擔時，這個封建大廈便要發生危機：“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曹雪芹的偉大之處，他用小說把中國封建社會行將傾倒滅亡前夕的種種矛盾，客觀主觀等因素用活的人物形象，用藝術感人的方式，或多或少，或遠或近的描繪出來。每一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感悟和理解去審視那個時代、那個家族、那個王朝，猶如一面五色的電視銀幕，把300年前的生活場景，拉到眼前，讓你重新欣賞、思考。201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