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劼 漢唐主氣,宋明主情;然蘇軾卻是極其鮮見的宋文學氣勢猶在者。時人比作盛唐李白,《赤壁懷古》仿佛曹操當年的“對酒當歌”。世人所謂文章窮而后工,又正是蘇軾遭貶黃州的人生寫照,其巔峰之作,皆成于此。千年來的有關蘇子評說,可謂“橫看成峰側成嶺,遠近高低各不同”。蘇氏門下的黃庭堅看不清楚,一等文化票友、二流文學才華如林語堂者寫了整整一部《蘇東坡傳》亦不知所云。 東坡者,文士也。儒生根底,佛道向往。要說氣勢,再“驚濤拍岸”也不及曹孟德“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雄渾,因為畢竟沒有管、樂之才,了無君臨天下能力。若說李白再世,只是泛泛之論。蘇軾固然不像李白那么無厘頭,但其文學才華也缺乏那位交趾少年的野性。比之同樣以豪放著稱的南宋詞人辛棄疾,蘇軾又少了一番金戈鐵馬的沙場經(jīng)歷;故而那“卷起千堆雪”卷得相當空泛,遠不如稼軒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那般血氣方剛。蘇軾這邊廂僅止于“遙想公瑾當年”而已,稼軒那邊廂卻是“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彼此虛實,一目了然。 但蘇軾的“三國周郎赤壁”那番感嘆,卻一語道破歷史玄機:有宋年代,再也沒有了三國當年能夠力挽狂瀾的政治雄才。趙家王朝本來就是杯酒釋兵權那么忽悠出來的,不要說管仲樂毅,即便是曹操孫權那樣的高度,也為歷代趙家官人難望項背。宋朝最精彩的皇帝不是治理天下的,而是游玩于琴棋書畫的。有說《赤壁懷古》乃是針對宋神宗討伐西夏的“靈州潰敗”、感嘆朝中無人而作,即便如此,也只是寫作契機,而非詞作意蘊所抵達的全部歷史內涵。 不過,蘇軾的“高處不勝寒”,“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卻是曹操不曾體味到、李白不曾領略過、后來的辛棄疾也沒能企及的人情味十足的審美高度。比起于稼軒的“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蘇軾那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無疑問得高遠,問得透徹。宋明之情固然沒有了漢唐之氣的力度,但于人性的透視、于人情的關切,卻別有洞天。紅巾翠袖并非只是用來揾英雄淚的,而更是有待于諸多須眉悉心呵護的。天地再大,也大不過一個情字。因此,“執(zhí)手相看淚眼”比“千里共嬋娟”更多情。“但愿人長久”乃人之常情,“竟無語凝噎”卻是海誓山盟的瞬間結晶。因此才有了“暮靄沉沉楚天闊”之闊。就宋詞之于情愛的審美而言,蘇軾僅止常情,柳永寫出的是非常情。蘇軾問幕下士“我詞何如柳七”,問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東坡的精華,吐露在《前后赤壁賦》里。官場失意之后并沒有“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是敞開胸襟“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子能夠跨出儒生藩籬,問道禮佛,不易。從《初到黃州》的“好竹連山覺筍香”,至《前后赤壁賦》漸入佳境,有道是偕“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借此了悟“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但也不要以為,東坡就此成道了。《后赤壁賦》以夢作結,將入夢道士與江天孤鶴作互喻,雖然有趣,卻太過著相。其情形一如蘇子墨跡,疏闊有致,氣宇軒昂,為黃庭堅所不逮;但顯然用功所致,沒有王羲之的渾然天成,也沒有懷素、張旭的揮灑自如,甚至不及米南宮的至性至情。問道禮佛的蘇子,佛道之緣未了。漢唐之氣于東坡見諸式微,宋明之情在東坡算是青萍之末。唐宋八大家散文,東坡《前后赤壁賦》居首。有宋詞家,東坡遜于柳永;蘇黃米蔡,蘇軾并非第一家。但是,若以詩詞書文合之,蘇軾無疑全能之冠。有宋年間的幾大人文地標,蘇軾相當醒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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