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改革,是這個時代最澎湃的浪潮。 而“改革”一詞,即起源于他。 歷史公認,趙武靈王是我國封建社會初期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改革家。而他倡行的“胡服騎射”,更是“改革”的起源和代名詞。 一 趙雍,即本文的主人公——趙武靈王。武靈王,只是趙雍死后被追贈的謚號。那么,其生前的稱謂是什么呢? 戰國初期,禮崩樂壞,但周天子在上,余威和名分尚存。周有爵位之分,各諸侯國共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公爵國國君稱公,侯爵國國君稱侯,以此類推。趙是侯爵國,所以其國君稱趙侯。死后加謚號,即為趙烈侯、趙敬侯、趙成侯、趙肅侯等。 公元前326年,趙雍之父趙肅侯猝然去世。正逢戰亂之際,邦國林立,諸侯爭霸。西有暴秦,東有強齊,南有悍魏,北有鷹燕,內有中山,更有林胡、樓煩等游牧民族伺機侵擾,群狼環伺。 趙國主喪,子幼。久已覬覦的秦、楚、齊、燕、魏認為這是瓜分趙國的最佳時機。于是,五國聯盟,以吊唁名義,各率精兵數萬,合圍趙國。一時間,四周大兵壓境,城頭黑云翻滾。 趙雍甫一上任,就面臨前所未有的危局! 可是,他臨危不亂,在父親托孤重臣肥義的輔佐下,積極應對,從容化解,展開了一場魚死網破的救國戰爭。 趙雍命令代郡、上黨郡和邯鄲的趙軍一級戰備。同時,聯合韓、宋這兩個友好國家,形成品字形結構,將秦、魏、楚、齊四國置于兩面或者三面受敵的被動局面。又賄賂越王和樓煩王,使其分別攻擊楚、燕和中山,以分裂五國聯合之勢。然后下令全國戒嚴,所有各國軍隊不得入境,只許五國使者代表各國國君,前來吊唁。 五國聯軍,沒想到年少的趙雍有勇有謀,嚴陣以待。 于是,五國使節規規矩矩地參加趙肅侯葬禮之后,偃旗息鼓,灰溜溜撤走。 趙雍,在戰國舞臺上的第一次亮相,即獲點贊。 二 趙氏乃嬴姓,商朝名臣蜚廉之后。 趙氏先祖初事周朝,至叔帶時,因周幽王無道,入晉。從此,在晉國播下趙氏火種,漸成旺族。 公元前661年,趙夙因功封大夫,封邑在耿。趙衰隨晉文公重耳出亡19年,竭其一生“從王佐霸”,被封國政,從而奠定趙氏家族在晉國的卿族地位。 其后,趙盾承父趙衰余蔭,事晉襄公、晉靈公,憑元老之尊,平叛亂、頒法制、立國君、會諸侯。不料,竟遭晉靈公時期的“下宮之難”,于是就有了司馬遷筆下“趙氏孤兒”的故事原型。 趙簡子被后代視為趙國立國始祖,在晉陽(今山西太原)營建了趙氏家族的根據地,并以此為中心,向西北、東南擴張,吞并邯鄲。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分封趙、韓、魏三家為侯國,正式承認了三家諸侯的地位。此時,趙烈侯為首的趙氏正式立國。公元前386年,趙敬侯遷都邯鄲,意在逐鹿中原。 趙雍繼位時處在戰國中后期,趙國無論疆土、人口和實力,在諸國中皆處弱勢。趙地處各國要沖,西有虎狼之秦,地勢險要,兵卒善戰,變法圖強。南有雄楚,地千里,可攻可守,帶甲百萬。悍魏以鐵甲步兵稱雄七國。齊占東方,民殷國富,居戰國之首,數次攻趙。趙國之北,是林胡、樓煩等游牧民族的屢屢侵襲。 更加惡劣的是,中山國猶如尖刀,斜插在趙國心臟。 公元前406年,魏文侯派樂羊經過趙國,將中山攻滅。后來趙魏交惡,中山成為遠離魏國本土的飛地,不久即擺脫控制,得以復國。而且,中山實力不斷壯大,直追燕國、趙國。 中山國正好楔在趙國中央地帶,其全境只有東北角與燕國接壤。中山將趙國領土的四大重鎮邯鄲、上黨郡、代郡、晉陽一分為二,致使趙國南北交通極為困難。趙國是一個北為游牧文明、南為農耕文明的國家,本來就存在嚴重的分裂趨勢,中山國插在中央,使趙國對全國的控制更加不順暢。 趙國如欲圖強,必須消滅中山,鏟除心腹大患。但趙國幾代國君在此問題上,都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 三 在肥義的輔佐下,年輕的趙雍明智、機警而低調。他明白,趙國是在夾縫中圖生存,最需要穩定、和平的發展環境,少沖突,暗長膘。 趙武靈王四年,趙雍與韓宣王在區鼠相會,實行聯姻。趙雍迎娶韓宣王之女為夫人,立為后,生公子章。 公元前314年,燕國發生內亂。后來,在趙雍的極力斡旋和主持下,會同諸侯國,扶持燕太子公子職正式繼位,是為燕昭王。自此,燕國與趙同聲共氣,守望相助。趙國,不僅減少一個強大敵手,更搬掉了中山國的一大靠山。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在周舉鼎絕臏而死,其生母惠文后和庶母宣太后在選立新秦王問題上爆發激烈爭斗。趙雍密切關注,插手秦政,巧借燕國勢力,迎立宣太后的長子公子稷,是為秦昭王。 這兩項絕妙的外交政策,為趙國換來了難得的發展機遇。 …… 這期間,最能顯示趙雍性格和抱負的,是“五國相王”事件。 當時,各諸侯國日漸強大,愈發無視周天子權威。之前,只有周天子稱王,各國國君均自稱公、侯等等,但后來,紛紛僭越稱王。先是南方的楚、吳、越三國,而后是魏、齊。公元前325年,秦、韓也自立為王。公元前323年,魏國發起“五國相王”活動,約定韓、趙、燕、中山相互稱王,其目的是貫徹合縱策略,聯合五國力量,與秦、齊、楚對抗。于是,從這年起,趙、燕、中山三國君主也開始稱王。 但不久之后,由于對秦作戰失敗,趙雍嘆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旋即獨自去除王號,并終其一生不再稱王,只令國人謂己曰“君”。 此“君”之意,僅為一國之長。 從此之后,趙國更加沉穩內斂,悄悄改革。 四 當然,趙雍最大的功績,還是從趙國游牧文化重于農耕文化的實際出發,推行“胡服騎射”等一系列改革。 當時,各諸侯國之間的戰爭,主體是車戰。將官乘車,每輛兵車后跟隨幾十名步兵。車是計算兵力和國力的單位,所謂“千乘之國”“萬乘之國”。戰車適合廣闊的平原,好處在于沖擊力強,是移動的軍事堡壘。然而戰車的致命缺點,就是機動能力差,追擊時像牛,退卻時似龜,特別是在丘陵和草原地帶,面對游牧民族機動靈活的騎兵軍團,更加不堪一擊。 要想稱霸圖強,必須擁有一支強大的騎兵軍團。 公元前303年正月,趙雍主持召開軍事會議,連續五天。之后,率領群臣沿邊境巡視考察。 作為一國之君,他甚至身穿胡服,潛入胡人部落,察其飲食起居、騎射演練。 公元前302年,他下定決心,正式提出“著胡服”“習騎射”。 “胡服騎射”一經拋出,即在趙國上下引起強烈爭議。反對者的代表竟是趙雍的親叔叔公子成。“堂堂華夏子孫,怎能去穿那些野蠻胡人的衣服?” 其實,隱藏在反對者內心的是封建禮教。自周以來,身份等級制度嚴密,服飾就是等級的標志,地位的象征。高冠大袖、飄逸瀟灑的袍服讓士大夫階層在心理上高人一等,不惜以死捍衛。胡服,既挑戰了趙國高層舊臣的尊嚴,更損害其利益。而伴隨“騎射”推行的軍功爵制,全依軍功大小確定身份高低,則徹底廢除了舊士卿的世祿制,這才是真正觸及宗室貴族利益的最痛點。 事實上,趙國的貴族,沒有一個擁護改革。 趙雍和肥義商量,首先在公子成身上做工作。 歷史應該記住戰國時代一個夜晚的一番激情對話。 對話人,便是趙雍、公子成。 趙雍:“禮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觀俗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國也。故禮服各地不同,其便一也……”禮儀與服裝無所謂,只要利國利民,穿啥都行。 公子成緘默不語。 “趙四周虎狼環視,今無騎射之備,則何以守之哉?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暴吾地……先君恥之,故寡人變服騎射,欲以備四境之難,報中山之怨……”趙雍又把先君抬出來。 公子成低頭,越發沉默。 趙雍又說:“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若奇裝異服者志淫,則吳、越無秀士乎?” 至此,公子成大哭跪地:“臣愚,不達于王之義……今王將繼先君之志,臣敢不聽命乎!” 歷史證明,無論是漢化,還是胡化,漢民族最終輸出的是價值觀和社會規則,是“道”;輸入的是技術層面的東西,是“術”。而“道”,才是一個民族的靈魂與根本。 趙國全面實行“胡服騎射”,其步驟是首先要求朝中官員改裝,此后“又命將軍、大夫、適子、戍吏皆貂服”。同時,以代地為中心,以代馬為坐騎,大量招募兵勇,拜胡人為師,訓練騎兵。 窄袖交領右衽的服裝,從此成為古代軍隊最早的正規軍裝,逐漸演變改進為后來的盔甲裝備。胡服騎射,開創了我國古代騎兵史的新紀元,使中國軍事史中除車兵、步兵和水兵之外,出現了騎兵這一嶄新的兵種。 同時,“著胡服,求便利”也成為中華民族服飾變化的總體傾向。 “胡服”,一說即“貂服”,以皮革為主。 “改革”一詞,由此濫觴。 五 趙武靈王二十一年,趙國開始從南、北、西三個方向,大舉進攻中山。 趙武靈王二十六年,趙繼續攻擊中山,奪取中山與代郡和燕國交接的土地,把中山完全包裹在趙國境內。林胡、樓煩密謀與中山夾擊趙國代郡,卻遭到趙雍痛擊,迫使其大幅度地向北遷移。趙趁機奪取大片土地,設立雁門郡和云中郡。同時,趙雍修建兩道長城,阻止林胡和樓煩南下。第一道在今內蒙古烏加河、狼山一帶;第二道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包頭、呼和浩特至河北張北一線。 為了徹底削除心腹之患,公元前299年,趙雍再出驚人之舉,突然宣布傳位于次子趙何,自號主父。 此時,他剛剛步入中年,正是人生的黃金季節。 趙雍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和兒子有所側重,自己可以全心專注于激烈的對外軍事斗爭,盡早實現先祖夢想,真正稱王。他的另一個考慮是,自己經常帶兵打仗,隨時就會遭遇不測,屆時國內必定發生大亂。他在享受軍事改革成功的同時,也在設計并實施著另一種改革:在有生之年把政權平穩地交給接班人,而且還要扶上馬,送一程。 …… 公元前296年,趙武靈王終于剿滅中山,成為北方草原的霸主。 當時,趙國軍事力量,臻于極盛。 《戰國策》載:“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如趙強。趙地方二千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趙收率天下以擯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抑強秦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秦所畏害天下者,莫如趙”…… 以此實力,趙國傲然雄視天下,隱然有“吞秦之志”。 當是時也,趙國的經濟和社會建設均取得巨大進展,都城邯鄲成為當時最著名的大都市之一。這里有包括冶鐵業、紡織業、制銅業、制陶業、建筑業、玉石加工業在內的各種手工業。趙國發行的青銅鑄幣,無論發行量之大,還是鑄造地點之多,在列國中都名列前茅。 《莊子·秋水》中記載的“邯鄲學步”故事,便是趙國繁榮的明證。若非,那個虔誠而可笑的壽陵公子,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前來“學步”呢。 據專家考證,壽陵公子所學的“步”,是一種融北方少數民族與中原民族表演技巧于一體而又有所創新的掂腳舞,類似于現代的芭蕾。此舞一時風行燕趙,成為時尚。 時尚的基礎是經濟。那么,當時趙國的經濟基礎是什么呢?東據浩浩大平原豐碩的米糧倉,休養生息,肥馬募勇;西依巍巍太行山雄厚的冶鐵業,富甲群雄,鑄劍強兵。太行山號稱“天下之脊”,儲藏有豐富的鐵礦。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記載:“邯鄲郭縱以鐵冶成業,與王者埒富”。 的確,當時真正有實力與秦抗衡的,惟有趙國。 六 此時的趙雍,正值血氣方剛,事業順興。 他的勃勃雄心,如烈火般熊熊燃燒。他在坐實北方霸主之后,還要做中原霸主,天下霸主。 公元前298年,趙雍扮成隨從,隨趙國使者入秦,實地考察秦地,并觀察秦王和太后,以利于以后對秦決策。 正當壯志凌云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讓位,而兒子在肥義的幫助下,勢力日漸壯大,已成氣候。他原初的設想,便是權力順利交接。而現在,當兒子成長和成熟起來時,他卻又惴惴不安了。 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權力之劍的鋒利。自古至今,權力的神圣在于它的唯一性,至高無上,凜然無犯。對于權柄,要么不交出,要么放得下。 雙核政權,二元體制,夢想雖好,卻嚴重違背了政權構建的基本規律。 比如說當時,趙雍在軍事體制上的改革,愈發顯示其成功無比,但他在政治體制上的改革,卻越來越無奈了。 更難堪的是,他的大兒子趙章,無辜被廢,在朝堂拜見弟弟趙何時,處境尷尬。趙雍心生惻隱,竟然再次萌生了一個改革設想:把趙國一分為二,封趙章為代王,讓他與趙何分而治理趙國。 他在錯誤的軌道上,越走越遠了。矛盾越來越深,終于釀成大禍。 沙丘兵變,饑餓而死。 歷史,有時候,真是有著驚人的巧合。 趙雍餓斃的沙丘宮,沙丘實在是一個困龍之地。幾百年前,商紂王正是在這里大行奢靡,酒池肉林,從而失國。幾十年后,秦始皇巡游全國,染病而返,也正好病死于此。 七 趙雍死后,兒子隆重發喪。 但葬埋之地,卻又蹊蹺。 趙雍的先人,葬于邯鄲附近。而他,卻被兒子葬于千里之外,中山故國與代地的接壤處,今山西省靈丘縣境內。 為什么葬于彼?這或許從他兒子為他確定的謚號“武靈王”中,約略可以得出詮釋。 他一生軍功顯赫,滅中山,鞏固代地,卻又設想分裂代地。他生前夢想稱王,卻在失敗后不敢再稱王。有功有過,功過參半。 何為武?剛強直理曰武,克定禍亂曰武。何為靈?亂而不損曰靈,好祭鬼怪曰靈。 不過,“武”和“靈”,卻也真實地概括了趙雍的一生。 的確,趙武靈王的一生,鏗鏗鏘鏘,卻又風雨哀鳴。他是君王,又是父親;是巨人,又是凡人;是創新者、開拓者,又是掘墓人。 總之,他是一個真實的、真正的披荊斬棘的改革者! 為改革而生,為改革而死! (本版圖片由王佚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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