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緣起 出生于1970年的作家身材苗條挺拔,脫下淺色西裝后,便是一身黑衣,纖細的手腕上戴著圓環(huán)套圓環(huán)造型的時尚手表,說話輕聲細語,目光柔和,有點兒小女生的羞澀和迷糊,笑起來,鼻梁微皺,配著過耳的直發(fā)垂下遮住半邊臉龐,格外青春可愛。 與外表不相稱的是她孤身前往歷史深處溯游的強韌。 1980年1月,韓江一家從光州搬到首爾(當時叫漢城),恰恰與當年5月爆發(fā)的韓國重要歷史事件擦身而過——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可以算得上是一種遲至的正面相逢,因為,在后來的文學生涯中,她宿命般地追尋著那樁與童年故地緊密相聯(lián)的悲劇,也思考著人類是否能夠徹底放棄暴力。這股回溯的沖動,既給她帶來寫作的動力,又不斷制造著困難。 彼時,韓江正沉浸于第6個長篇小說《少年來了》的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后來獲得2014年韓國萬海文學獎)。與我的見面,也像是一頭玄鹿鉆出地下來曬曬太陽。 疤痕 “韓國文學就是痛苦的文學啊。”西江大學文學系教授禹燦濟說。 在詳細說明這一點之前,作為背景介紹,禹燦濟教授為我梳理了一份韓國文學與近現(xiàn)代社會相伴發(fā)展的脈絡。 1945年,韓國擺脫35年日本的殖民統(tǒng)治終告獨立,1950年,又經(jīng)歷了韓國戰(zhàn)爭。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韓國幾乎是亞洲最貧困的國家。經(jīng)濟方面貧富不均,政治方面民主不充分,這兩個問題成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韓國文學反映的核心內(nèi)容。 進入20世紀80年代,較之個人問題,韓國文學更加關注社會、階級、集體的話題,直到1988年漢城奧運會、90年代蘇聯(lián)解體和東歐劇變之后,整個世界格局發(fā)生巨大變化,韓國文化才從重視集體問題轉(zhuǎn)向個人,從重視社會理念到解決個人的欲望、日常生活以及社會上存在的現(xiàn)實,如南北分裂、階級分化等。 時至90年代,經(jīng)濟起飛,一片盛世,韓國文學氛圍再一次發(fā)生變化,作家們不再討論已經(jīng)存在的問題,而是一些人為設置、構造出來的問題。但1998年成為一道分界嶺。亞洲金融危機影響韓國經(jīng)濟,很多人失業(yè)下崗,韓國文學又重新開始關注現(xiàn)實,一些作家對自己的經(jīng)驗進行了新的加工。 禹燦濟教授毫無遮掩之意地告訴我,眼下的韓國,看上去十分發(fā)達,但還是隱藏著各種各樣的瘡疤。因此,“無論從普遍的角度還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韓國文學都是一種‘升華痛苦’的文學,也就是對痛苦進行思考的文學。文學,起著治愈的作用。” 韓國作家在對痛苦進行思考的寫作中,又分化出“不安的主體”和“歷史反思”等多個題材類型。所謂不安的主體——“包括心理上的不安、身體上的不安、經(jīng)濟上的不安等,這既是世界文學的主題、人類共有的心理,也是韓國作家筆下越來越多出現(xiàn)的情況。”禹燦濟說,“人與人之間的隔斷增加,交流越來越難。有的小說中,主角就一個人呆在家里哪兒也不去,只和小貓小狗說話。” “歷史反思”則更具韓國特色。禹燦濟說:“讀者看多了一些反映現(xiàn)實問題的小說,產(chǎn)生逆反心理,于是開始有小說家利用過去的歷史資源,用今天的筆法重新敘述,思考生活在當下的我們?nèi)绾位厮葸^往。” 他列舉說,“這一類歷史資源包含了慰安婦、戰(zhàn)爭痛苦、海外韓國移民的生活與苦難等等。” (下轉(zhuǎn)35版) 緣起 2013年12月10日,我踏上了韓國當代文學之旅,口袋里裝著這樣一份拜訪名單: 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高銀; 2005年度李箱文學獎得主、作家韓江; 2009年度李箱文學獎得主、作家金洐洙; 第10屆文學獎小說獎得主、作家與電影編劇千明官; 西江大學國文系教授禹燦濟。 坦白說,這份名單中,我除了很早就對高銀的詩名有所耳聞,對其他幾位作家一無所知。這不能怪我,韓國當代文學作品在中國大陸出版市場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在我印象中,多年前曾有兩部韓國小說進入大眾視野,一部叫《菊花香》,一部叫《那小子真帥》,僅此而已。再說句殘忍的話:同為中國的鄰國,韓國文學與日本文學在中國的接受程度與影響力完全不可相比。 韓國流行文化、娛樂明星和影視作品早已滲透到中國,韓國文學卻沉默如謎。離謎底近一些,這就是我這次尋訪的動因。 玄鹿 這是我第二次前往首爾。2008年5月,應“首爾文化節(jié)”(Hi! Seoul Festival)之邀,我與滬上幾家媒體同行一起在這座城市玩耍了一個星期。那時,這座漢江邊的城市改“漢城”之名為“首爾”還沒多久,我感覺它處于某個轉(zhuǎn)換過程之中,展現(xiàn)在外人面前的是若無其事的輕快與極盡鮮妍的華麗。就像大韓航空的主題顏色,一種明度與純度都很高的天藍色,獨立特行,見之難忘。與濃烈、傳統(tǒng)的國旗色相比,這種甜蜜愉快的“糖果色”、“馬卡龍色”仿佛喻示著當代韓國人渴望卸下歷史包袱的心理。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抵達的當天深夜,窗外飄起了雪花。我卷在被子里趕讀一本名叫《玄鹿》的長篇小說——其實是韓國文學院提供的一沓打印稿。 讀著讀著,我所處的小小房間變成了一個冬天凍土下的洞穴。《玄鹿》有兩個主題:關于“玄鹿”的傳說及一個叫“鳶谷”的山村故事。傳說中的玄鹿是生活在地下深處的巖石縫里的幻想動物。它用角照明,靠用銳利的牙齒啃食巖石而活命。它的夢想是上到地面去看陽光。然而它在以角和牙齒做擔保去看陽光的瞬間化成一汪淚水。鳶谷是一個冬天放的紙鳶最終飛落的山村。那個山村的春天是以集中冬天飛落的紙鳶放火燒掉時開始的。小說中有四個主要人物:出生于江原道的鳶谷礦工之女義仙,喪失了部分記憶,美麗而言行出人意表,總是無緣無故出走,像一棵無根無果的植物;偶然收留了義仙的雜志社女記者仁英;仁英的學弟,愛著義仙的明潤;仁英的采訪對象,主要拍攝煤礦照片的攝影家張宗旭。在尋找突然出走的義仙的過程中,這四個人串成了一根線,循著掩埋的懸念而去,卻落入各自的深淵,露出幼年期或家族史的深深創(chuàng)傷…… 回過頭去看,記住了小說家的名字:韓江。 《玄鹿》是韓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已經(jīng)顯露出了作家的文學氣質(zhì):飄逸而又厚重,敏感而又結(jié)實。它使我窺見了韓國文學的殘酷、美麗與幽深,恍如一朵緩緩張開的花。在深夜的窗前,望著白雪覆蓋的城市,我意識到,韓國人無法徹底“減負”。他們將痛苦與沉重埋藏在表層之下,埋藏在文學里: “人就是玄鹿啊,都想從黑暗的地方出去,去尋找光明。” 兩天后,當我在江南區(qū)一家灑滿清晨陽光的咖啡館里與韓江對座而談,她莞爾一笑。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