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務——孩子們心目中“壞人”的代名詞,而軍統特務,就是壞人里的壞人。 2013年10月的一天,86歲的浙江江山市老太王慶蓮接到一個消息,兩個多年不曾見過的老同志,要與她相見。“同志”這個詞,在她內心掀起一陣波瀾。幾十年來,她過得低調沉默,企圖將曾經那個特殊的身份埋進歷史塵埃。王慶蓮:“不敢多講話,心里還是有一條線。都有個底線,看見了也不談過去的事情,就談現在的事情。”然而三個人“鬼鬼祟祟”的相會、閃爍其詞的談話,絲毫沒有減輕此次重逢的意義——這張合影,是這個神秘群體留在世間的最后影像。王慶蓮站在最左邊,她的江山籍同事、89歲的戴以謙拄著拐杖站在中間,最右邊則是從寧波趕來的92歲的祝仁波。 三位如今看似普通尋常的耄耋老人,擁有共同的不尋常的身份——曾經的國民黨軍統局成員。作為中華民國最重要的情報機關之一,軍統最多時擁有近5萬名特工,專門以監視、綁架、逮捕和暗殺等手段活動,外界對其懷有的恐懼感不言而喻。而到了抗戰時期,軍統在對日情報的搜集、以及對“漢奸”的鏟除上都發揮了重大作用,所以,數十年來,外界對軍統始終有著毀譽參半的爭論。而此時的王慶蓮,早已與世無爭。照片中,她銀發閃耀,雙手相握垂在身前,眼睛里微微含著笑意,昔日的燦爛和風采、動蕩與不堪,仿佛就是一場夢。 1943年6月,一輛載著20名少年男女的軍車,在戰火中從浙江江山奔赴重慶,他們是軍統考試招收的新一批譯電員和復印員,這其中就有15歲的王慶蓮。記者:考試之前知道軍統是干什么的嗎?王慶蓮:哪里知道。日本鬼子把我們家的房子都燒光了,生活來源沒有了,吃飯都成問題,能夠找到一個飯碗就好了嘛。不到一歲就喪父的王慶蓮,在江山縣的外婆家長大。后來因為抗戰爆發,讀了六年書的王慶蓮學業中斷,靠賣香煙貼補家用。軍統在江山招人時,母親替她報了名,現在的她回憶起來不禁嘆息:“也是運氣不好,一考就考上了?!?/p> 年輕時的王慶蓮對軍統一無所知的王慶蓮,卻被調入軍統局最機密的部門——譯電科。到了那里她才發現,譯電科的人幾乎都是戴笠從江山老家招來的。據說,江山擁有國內難懂的方言?!罢麄€辦公室都講江山話,別人也聽不懂”,據王慶蓮說,因為可以看到情報,也有“混進”軍統局的共產黨想調來譯電科,但不是江山人、不懂江山話,根本沒戲。而譯電員們亦被嚴令,各自經手的電文內容絕不交流。記者:當時你們接觸的大部分是關于哪方面的情報?王慶蓮:那當然還是關于日本人活動的情況了,也有對付共產黨的事情。我們有一個第三處,專門針對共產黨方面的消息。盡管譯電科氛圍嚴肅,可這絲毫沒有壓抑王慶蓮的少女天性,她愛美愛打扮,常偷偷跑出去跳舞,是科室里最時髦、最活潑的姑娘。王慶蓮:“有空軍從美國回來,外面的那幾個女朋友就告訴我,今天到皇家空軍跳舞去。我去跳舞是不敢講的,講了上面要關禁閉的。”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質,王慶蓮不可能和外面的人談戀愛,跳舞認識的幾個女朋友,也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當時王慶蓮的直接上司是國民黨里唯一的女少將姜毅英。姜毅英曾在1941年破譯了日本軍部無線電密碼,提前偵知了日本偷襲珍珠港的情報,深得戴笠賞識。在嚴厲的姜毅英手下,王慶蓮沒少吃苦頭。 姜毅英王慶蓮:“她說王慶蓮專門吊兒郎當,我總有一天給她關起來,我聽到了就怕了。不過最可怕的還是當叛徒。叛變了還敢活下去,戴老板就對你不客氣。” 在軍統內部,無論公開還是私下,大家都叫戴笠“戴老板”。每周一軍統有例行的儀式,事務繁忙的戴笠常常參加,給工作人員講解近期國際國內形勢。王慶蓮的同事祝仁波,至今記得當時的情景。祝仁波:“戴笠要求喊口號,忠勇為愛國之本,孝順為治家之本,整潔為強身之本,正義為立業之本。好,散會。這個是軍統的內部特殊儀式。”祝仁波1920年出生于上海,父母早亡,12歲就做了童工。1937年,17歲的祝仁波經表姐夫——當時中國首屈一指的電訊專家陳一白的引薦進入軍統。彼時陳一白的無線電通訊指揮,在對日空戰中屢立戰功。1944年,遠征軍在騰沖的電臺被日軍炸毀,祝仁波臨危受命,從重慶輾轉兩周前去安裝新電臺,為騰沖保衛戰的勝利提供了通信保障。祝仁波:“在那個時代里邊,一個好男兒就是要往上走,好鐵要當釘,好男要當兵。軍統不準結婚,一旦有了家庭以后就顧不得了。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不談戀愛!”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軍統一直是世界上規模最大、效率最高,同時也是電訊破譯技術最先進的情報機關,它的締造者戴笠,在重慶羅家灣軍統局本部和磁器口基地擁有十萬之眾歸其調遣。在淪陷區,也有一支號稱15萬人的武裝直接聽命于他。 戴 笠戴笠的手下對叛徒和異己實行“克格勃”式的制裁,在戰場上,則是發揮著“中情局”般的作用。他們和地下幫會道不清的聯系更加重了這個秘密人物的權勢。當時,日本人對這位軍統最高領導者的人頭懸賞金額,猶在對毛澤東的懸賞之上。而同時,街頭巷尾也少不了戴笠的花邊新聞,傳言他風流成性,玩弄女明星。但是在軍統內部人員眼里,戴老板卻和外界的描述截然不同。 1944年,在浙江西部山區,一隊200人的日本兵正摸向軍統特務毛森的據點,原來,他們在那兒發現了戴笠的行蹤。雙方相距不足12里,當時戴笠的身邊只有100名侍衛,和一名新調來的隨從戴以謙。戴以謙:“毛森騎了一匹白馬去通知戴笠趕快走,戴笠就罵了,他桌子一拍,說你一個指揮員擅離職守。毛森說戴先生,為了你的安全,我要負責。戴笠說我的安全不要你負責?!贝饕灾t當時19歲,是戴笠的堂侄孫。抗戰后期,戴笠屢次化裝深入日偽區,布置情治系統,檢查工作。在敵占區遇險可謂家常便飯。戴以謙:“戴笠不走,他怕一走就亂起來。天黑下來了,他才開始走。我們大概跑了二三十里路,毛森就派人通知,說日本人撲了一個空。”戴以謙曾在同事那里聽過一樁大事。1942年8月,正是抗戰吃緊之際,兼任緝私署署長的戴笠得到情報,孔祥熙手下的一名運輸處長林世良,利用剛剛打通的滇緬公路搞走私,據說,他與孔二小姐關系非同尋常。戴笠與孔祥熙一向不合,當即布置了三道關卡,攔截林世良的車輛。當時他們在林世良的車上發現了香水、絲綢、煙酒等大量舶來品,戴笠將此事報告至蔣介石,蔣介石大怒,下令槍決。戴以謙:“宋美齡的電話就打來了,戴笠說報告夫人,已經執行掉了,就沒話講了。但實際上還沒有執行槍決,掛了電話就趕快拉出去弄死了?!?/p> 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據統計,從1942年至抗戰勝利,軍統總計偵抄各類電報737027份,破譯密碼839種,犧牲人數達上萬人??箲鹌陂g每年4月1日,軍統都會召開犧牲人員紀念大會,戴笠會親自主持,但1946年4月1日,卻成了戴笠本人的追悼大會。1946年3月17日上午,戴以謙像往常一樣接到了戴笠密電,被告知當日返回上海,參加杜月笙兒子的婚禮,得知上海天氣不好,戴笠命人給飛機加滿了油,還外帶了400加侖油料。然而上海大霧,飛機盤旋很久無法降落。戴笠在飛機上再次電告戴以謙等人,他準備去南京降落,但因為南京大雨也沒有找到機場。不久戴笠再次報告,找到一塊平地準備迫降,此后大家便徹底失去了戴笠的消息。次日一大早,戴笠的好友、中美合作所的梅樂斯將軍,派出一架水陸兩用飛機進行搜尋,上午8點多鐘,戴以謙得到情報,在南京附近發現了尾號為222的飛機殘骸,機組人員全部死亡——那正是戴笠乘坐的飛機。戴笠飛機失事的消息很快傳遍軍統,引起了極大震蕩。 戴笠飛機失事后的報紙報道戴以謙:大家都哭了。他一死,大家就像皮球泄了氣。王慶蓮:心情很沉重。蔣介石那一次來做報告的時候,簡直是說不出話來了。 戴笠去世后,軍統逐漸沒落。內戰爆發之后,王慶蓮和祝仁波都辭職返鄉,戴以謙被派往北平站當站長,隨著北平和平解放,他也逃回家鄉。1949年,國民黨退守臺灣之際,當時業已成家的三人放棄了組織提供的機會,選擇留在了大陸。1950年代,中共對留在大陸的軍統進行肅清,“活要找到人頭,死要找到墳頭”。 公審特務慣匪1950年,祝仁波的姐夫陳一白被逮捕,1952年死于提籃橋監獄。祝仁波、戴以謙、王慶蓮等人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祝仁波、戴以謙二人的妻子都因受不了政治壓力而提出了離婚。1958年,王慶蓮和黃埔軍校畢業的丈夫一同被押送到塘棲鎮勞動改造,改造期間,王慶蓮的一只耳朵被打聾。1980年,三人相繼平反。王慶蓮在塘棲鎮又住了多年才返回江山,當年批斗她的人都成了街坊鄰居。改造加管制共20年的戴以謙回到江山老家務農,一直獨自生活。如今,92歲的他在江山附近一所敬老院里住著。他指著床上的錄像機對我們說:“買了個錄像機,放《西游記》。” 鏡頭前,他佩戴著民間志愿者為其頒發的勛章。 戴以謙住在江山的一所敬老院祝仁波被判改造10年,因有機電技術,改造農場不愿放人,他繼續“留用”了16年,直到1980年才走出高墻,此后他跟著獄友來到浙江寧海的小鎮上,95歲高齡的他至今還在幫人們修機電,但他樂此不疲。祝仁波:“有了工作,白天日子很好過。晚上受不了,睡不著覺,就像半夜放電影一樣,但這個電影是不好看的。我的同事全部死掉了,我的長官全部死掉了,沒有人了。” 祝仁波現在的家2013年初某媒體一篇《大陸最后一個軍統女特務》的報道引發全國轉載,采訪的正是王慶蓮。此后,她的故事漸漸被市民街坊們所知。一天在菜市場,一個偶遇的陌生年輕人對她說“王慶蓮奶奶,保重身體”。王慶蓮:“網上有我的事情以后,95%的人都同情的,現在江山人民政府不會把你怎么樣的,你不要怕,我看了這一條心里好舒服好舒服,還是有人跟我講一句公道話,我可以挺起胸來堂堂正正地做人了?!?013年11月,王慶蓮前往一場名為“國家記憶”的二戰圖片展,看展覽的人并不多,王慶蓮在一張年輕女兵的照片前停下腳步,對我們說:“我在軍統也是這樣打扮,也有這樣威風,我那個時候笑得也有這樣燦爛?!?/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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