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峰,中國中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副研究員。 趙京生,中國中醫科學院教授。 《內經》中《靈樞·經脈》以外還有一些篇章涉及到經脈病候,其中集中論述經脈病候的大都以足六脈形式表述。研究表明,足六脈病候與簡帛經脈病候關系密切,提示我們,一方面,經脈病候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靈樞·經脈》;另一方面,簡帛經脈文獻的影響相當深遠。將觀察經脈病候概念的視野擴大,并從學術發展的歷史進程予以審視,有利于深化對經脈病候甚至早期經脈理論的理解。 本文所謂的簡帛醫書是指《足臂十一脈灸經》(以下簡稱《足臂》)、《陰陽十一脈灸經》(以下簡稱《陰陽》)、《脈書》,它們記載了《靈樞·經脈》(以下簡稱《經脈》)以前古人對于經脈的系統認識,是研究經脈理論的重要參考文獻,其出土以來就一直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對其開展的研究也較多。但是,受《經脈》篇經典地位的影響,以往研究經脈病候基本局限于《經脈》篇,對其以外的內容則關注較少。實際上,《內經》中《經脈》篇以外還有一些篇章涉及經脈病候的內容。 什么是《內經》足六脈病候 《經脈》篇以外集中論述經脈病候內容的篇章主要是《靈樞·終始》《素問·診要經終論》《素問·厥論》《素問·脈解》(以下分別簡稱《終始》《診要經終論》《厥論》《脈解》)。這些篇章中雖未直接出現“足某脈”的名稱,但分析其病候可看出,它們都是足六脈的病候。其中,《厥論》篇的情況較為特殊,其病候形式分為“厥”與“厥逆”兩種,前者是指足六脈之厥,后者則分為足六脈厥逆與手六脈厥逆。通行本《素問》中“厥逆”與“厥”見于同一篇,但在《素問》全元起本以及《針灸甲乙經》(以下簡稱《甲乙》),兩者則是分別記載于不同篇中的?!端貑枴啡鸨臼恰端貑枴返墓艂鞅局?,《甲乙》所引用的文獻也是較古老的,可見“厥逆”與“厥”的內容在早期應是相互獨立的,它們可能是不同醫家、不同時期的認識。
此外,《內經》中僅以足六脈論述病候的篇章還有《素問·熱論》《靈樞·根結》《素問·刺腰痛》《素問·刺瘧》(以下分別簡稱《熱論》《根結》《刺腰痛》《刺瘧》)。這些內容,已有學者指出屬于足六經理論范疇[1]?!洞萄础贰洞摊憽菲且宰懔}劃分腰痛和瘧疾的辨證分型,足六脈病候在這里已轉作辨證方法來應用,已不再是原本經脈病候的性質。 簡帛醫書對《內經》足六脈病候的影響 足太陽脈有關病候 (1)《足臂》的影響 《足臂》足太陽脈病候中有“脽痛”,《陰陽》《脈書》中則為“尻痛”,《經脈》篇亦為“尻痛”,而《脈解》篇太陽病候中可見“脽痛”?!墩f文解字·肉部》云:“脽,尻也”[2]。《脈解》篇與《經脈》篇不同的用字情況反映出,《內經》中一些篇章所描述的經脈病候不同于《經脈》篇,是受不同出土經脈文獻的影響。 (2)《陰陽》《脈書》的影響 《脈解》篇云:“所謂耳鳴者……所謂浮為聾者”,表明《脈解》篇太陽病候中有“耳鳴、耳聾”。《經脈》篇足太陽脈的病候中無耳的癥狀,但其循行“從巔至耳上角”,《陰陽》《脈書》巨陽脈病候中有“耳聾”,《足臂》中也有,而且經脈循行還“之耳”。可見《脈解》中的“耳聾”是有文獻依據的?!岸Q”雖未見于出土經脈文獻中,但它應該是受早期文獻的影響,特別是《足臂》中足巨陽脈循行“之耳”的影響不可忽視。 (3)《引書》的影響 《引書》與《脈書》系張家山漢墓同時出土的竹簡,雖然前者是論述導引的專門文獻,并未記載有關經脈理論的內容,但兩者所反映的醫學知識大致處于同一時期,因此,能夠為研究經脈病候有所借鑒。
《厥論》巨陽之厥中有“腫首頭重,足不能于行,發為仆”,類似的描述在《引書》中也可見到,“頭氣下流,足不痿痹,首不踵鼽”,此處的“踵”讀為“腫”,《呂氏春秋·盡數》載:“郁處頭則為腫為風,處鼻則為鼽為窒”[3]??梢?/span>“腫”已經成為疾病名稱?!督浢}》篇足太陽經脈病候中有“沖頭痛”,其中“沖”字在《陰陽》中作“潼”,《脈書》作“衝”。“沖、潼、衝”均應為“腫”之借字。 (4)數種早期文獻的綜合影響 上文提到的《脈解》篇中的“耳聾、耳鳴”實際上就是《足臂》與《陰陽》《脈書》共同影響的結果?!睹}書》不只論述了經脈理論,其中還有一些對病名及癥狀的記載,有些對后世有關疾病的認識產生了影響。
《足臂》足太陽脈病候中的“數瘨疾”,《五十二病方》一書認為“瘨”作“癲”,而且《經脈》篇作“癲疾”。《靈樞·癲狂》是《內經》中論此病候的專篇,依其具體描述看來,“癲疾”與現代醫學所謂的“癲癇”病是較為一致的,如“癲疾始作先反僵,因而脊痛,候之足太陽”“脈癲疾者,暴仆……嘔多沃沫”等?!睹}書》中也有類似描述:“身時僨,沫出,羊鳴……反折,為間”。連昭名認為:“僨,僵、仆也;間讀為癎,《玉篇·疒部》:“小兒瘨病”[4]。可見,“癇”與“瘨(癲)”在早期是指同一疾病,只是因年齡大小而名稱有別罷了。
這種情形在《諸病源候論》《千金要方》中還可見到,《諸病源候論·癰候》曰:“十歲以上為癲,十歲以下為癇……或口目相引,而目睛上搖,或手足瘈縱”[5];《千金要方·卷十四》云:“大人曰癲,小兒則為癇,其實則一”[6]。
《內經》中還有一些篇章中雖未提及“癲疾”的名稱,但具體病候卻符合“癲疾”的臨床表現,而且都與足太陽脈有關系。如:《厥論》篇太陽厥逆病候中的“僵仆”,《終始》《診要經終論》篇太陽終絕病候中的“戴眼、瘛疭、反折”,《素問·三部九候論》的“瞳子高者,太陽不足”等。不難看出,《內經》認為“瘨(癲)疾”與足太陽脈的聯系密切,這對針灸臨床取穴或許有所啟發。 足陽明脈有關病候 相比足太陽脈病候而言,足陽明脈病候受出土經脈文獻的直接影響要小得多,只有《足臂》對它有一定影響,且僅是對經脈循行的影響而非經脈病候。
《素問·熱論》(以下簡稱《熱論》)云:“二日陽明受之,陽明主肉,其脈挾鼻,絡于目,故身熱,目疼而鼻干,不得臥也?!薄蹲惚邸贰蛾庩枴贰睹}書》《經脈》中足陽明經脈病候中均無“目疼”,甚至沒有涉及到目部的病候?!督浢}》中足陽明脈循行“起于鼻之交中,旁約太陽之脈”,即足陽明脈只是在鼻部通過足太陽脈而與目部有所聯系,但《經脈》篇中足太陽脈的循行沒有涉及到鼻部。然而《足臂》中足太陽脈循行“之鼻”,這為其以后與足陽明脈發生聯系建立了可能,《素問·風論》中有這樣的記載:“風氣與陽明入胃,循脈而上至目內毗,其人肥則風氣不得外泄,則為熱中而目黃”,此處的“循脈而上至目內毗”無疑就是足陽明脈與足太陽脈交接的體現?!鹅`樞·經筋》中足陽明經筋循行為:“上合于太陽,太陽為目上網,陽明為目下網”,其病候有“急者目不合,熱則筋縱,目不開”。由此可見,“目疼”是有經脈理論依據的,其中《足臂》足太陽脈循行是一個重要影響因素。 足少陽脈有關病候 (1)《足臂》的影響 《足臂》足少陽經脈病候中有“耳聾”,《陰陽》《脈書》《經脈》中均無此病候,但《經脈》篇中足少陽脈循行與耳部密切相關:“從耳后入耳中,出走耳前”?!蹲惚邸返倪@種認識在《內經》一些篇章中還有所體現,如《熱論》《診要經終論》《終始》篇的足少陽脈病候中均有“耳聾”,《靈樞·雜病》曰:“聾而不痛者,取足少陽”??梢?,“耳聾”作為足少陽脈病候是有其理論依據和實踐基礎的。
“不可以運”見于《厥論》篇“少陽之厥”,《千金要方》作“髀不可以運”,《素問校注語譯》亦認為“作髀是”[7]。筆者認為《素問》原文是正確的。“不可以運”與“暴聾”并見于“少陽之厥”中,《足臂》足少陽經脈病候中亦見“聾、胻外廉痛、胻寒”。《黃帝內經太素·經脈厥》中“”作“骭”[8],《說文解字》:“骭,骹也,又,骹,脛也,又,脛,胻也”[2],可見《黃帝內經太素》(以下簡稱《太素》)亦同《厥論》篇。此外,“髀不可以運”在《陰陽》《脈書》足太陽經脈病候中已有記載。綜上所述,“不可以運”與“耳聾”一樣均是《足臂》對足少陽脈病候影響的結果。 (2)《陰陽》《脈書》的影響 “百節皆(盡)縱”,見于《終始》《診要經終論》篇足少陽脈病候之中,《陰陽》《脈書》少陽經脈病候中有“節盡痛”,兩者雖然含義有所區別,但均使用了“節、盡”二字,可見其關系較為密切。 足太陰脈有關病候 《脈解》篇太陰病候有“所謂上走心為噫者”,原文是這樣解釋的:“陰盛而上走于陽明,陽明絡屬心,故曰上走心為噫”,此處的“上走心”并非癥狀的描述,而是一種病理機制,所表達的病候只是“噫”?!蛾庩枴贰睹}書》中對此二者有記載,“上當走心,使腹脹,善噫,食欲嘔,得后與氣則快然衰。”趙京生[1]指出,“上當走心”之“心”指心下之胃脘部,謂病氣向上逆于胃脘則致脘腹脹痛、噫、嘔,與“得后與氣則快然衰”的向下病氣相對而言??梢姡睹}解》的“所謂上走心為噫者”與《陰陽》《脈書》的關系是相當密切的。 足少陰脈有關病候 “喑”見于《陰陽》《脈書》足少陰經脈病候中,但《經脈》篇卻未記載,《脈解》篇太陽病候中卻有“瘖”,“所謂入中為瘖者……內奪而厥,則為瘖俳,此腎虛也。少陰不至者,厥也。”從原文的“入中”二字來看,似乎是表達邪氣由表入里,由足太陽脈深入其里的足少陰脈?!叭胫小痹凇短亍分凶鳌叭酥小?,從《脈解》中與“入中”相類似的體例看,如太陰脈病候中的“所謂上走心為噫者”,《太素》非也?!鹅`樞·熱病》曰:“痱之為病也,身無痛者,四肢不收,智亂不甚,其言微知,可治,甚則不能言,不可治也。病先起于陽,后入于陰者”。不難看出,“后入于陰者”對“入中”而言,是最佳的注解。此外,《內經》一些篇章中也可見與“瘖”相關的病候。如《靈樞·憂恚無言》曰:“人卒然無音者……刺之奈何?岐伯曰:足之少陰,上系于舌……兩瀉其血脈”?!端貑枴ご探摗吩疲骸?strong>刺足少陰脈,重虛出血,為舌難以言”?!鹅`樞·雜病》云:“厥氣走喉而不能言……取足少陰”,此處與《脈解》一樣均使用了“厥”字,可見《脈解》篇太陽病候中的“瘖”確應屬于足少陰脈病候,是《陰陽》《脈書》影響的結果。
《陰陽》《脈書》足少陰經脈病候中有“氣不足,善怒,心惕(狄狄)恐人將捕之”,《經脈》篇為“氣不足則善恐,心惕惕如人將捕之”?!督浢}》篇中多一“則”字,使得“氣不足”變為其后述病候的病機了[1]。實際上,“氣不足”與“善怒”是兩個獨立的病候,這在《脈解》篇少陰病候的記述語氣上還有所體現,“所謂少氣善怒者”。
“氣”在早期文獻以及《內經》中的含義較廣,那么“氣不足”究竟所指為何,似乎很難確定?!皻獠蛔恪痹凇睹}解》《診要經終論》 2篇中變為了“少氣”。從《素問·玉機真藏論》:“冬脈太過與不及,其病皆何如?岐伯曰:太過則令人解,脊脈痛而少氣不欲言;其不及則……小便變”來看,“少氣”為“太過”的表現之一,而不是“不及”性質的氣的衰少;且“不欲言”與一些足少陰經脈病候共同出現,他篇如《素問·刺熱》:“腎熱病者……足下熱,不欲言”,《診要經終論》:“夏刺秋分,病不愈,令人心中欲無言,惕惕如人將捕之”。因此,“少氣”不是“不欲言”的病機,而是并見癥狀。 足厥陰脈有關病候 (1)《足臂》的影響 “多溺、嗜飲”,見于《足臂》足厥陰脈病候,《陰陽》《脈書》《經脈》篇中并無相關表達。《素問·痹論》是以五臟辨證分型論述“痹”癥的,在“肝痹”的病候中出現了“多飲、數小便”,它們與“多溺、嗜飲”的意思是一致的。按照臟腑理論來講,這兩個病候與肝并無關聯,它們應該是《足臂》認識的體現,是經脈與臟腑配屬的情況下,將原本的經脈病候轉化為臟腑病候了。 (2)《陰陽》《脈書》的影響 《陰陽》《脈書》足厥陰經脈病候中有“熱中”,《經脈》篇卻未記載,但此病候在《內經》中多次出現,而且均是作為足厥陰脈病候。如《終始》《診要經終論》(作“中熱”)以及《脈解》篇。
《陰陽》《脈書》足厥陰經脈病候中有“癃”,《厥論》厥陰之厥中有“涇溲不利”,兩者含義是否相當呢?“涇溲不利”,《太素》作“溲不利”。此外,《內經》中還有兩處可見“涇溲不利”,《素問·調經論》云:“形有余則腹脹涇溲不利”,《太素》無“涇”字,并注曰:“有本作經溲者,經,婦人月經也”[8]。王冰注:“涇,大便;溲,小便也。新校正云:按楊上善云,涇作經,婦人月經也”[9]??梢?,《太素》記載并無誤,王冰的解釋與之不同?!鹅`樞·本神》曰:“脾氣實則腹脹經溲不利”,楊上善注曰:“實則脹滿及女子月經并大小便不利”[8],“溲不利”本應指“小便不利”,楊氏卻注解為“大小便不利”,這是出于無心還是刻意的安排,抑或是一種暗示?筆者比較傾向于后者?!鹅`樞·雜病》載:“便溲難,取足太陰”,太陰之厥中有“后不利”,《終始》《診要經終論》篇太陰終者病候中有“上下不通”,《素問·玉機真藏論》曰:“(脾)其不及則令人九竅不通?!笨梢姡醣淖⒔庖约皸钌仙扑^的“大小便不利”于義為順。
再回到厥陰之厥中的“涇溲不利”,其也應指“大小便不利”,不僅僅是《陰陽》《脈書》足厥陰經脈病候中的“癃”。 小結 通過以上研究,可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1)出土經脈文獻對《經脈》篇以外經脈病候內容的影響是相當廣泛的,提示我們對于經脈病候的研究應該擴大視野。 (2)《足臂》對于經脈病候的影響不容忽視。通過研究發現,《足臂》一些病候雖未被《經脈》的編者所采用,但對《內經》一些篇章產生了深刻影響,其影響力不遜于《陰陽》《脈書》。因此以后應加強對《足臂》的研究。 (3)《經脈》以外集中論述經脈病候內容的篇章,主要為《終始》《診要經終論》《厥論》《脈解》篇等。以上諸篇除《脈解》篇外,均以理論化的形式類描述病候,如《終始》《診要經終論》篇為“某某(經脈名)終者”,《厥論》篇為“某某(經脈名)之厥、某某(經脈名)厥逆”。這種文獻體例也提示我們,在古人看來這些病候是極為重要的。因此,對于這幾篇文獻,我們也應加強研究。 《經脈》篇經脈病候千百年來一直是臨床辨證、治療的重要依據,實際上,《經脈》篇經脈病候只是《內經》有關經脈病候內容的一部分而已,《內經》中其他篇章中有關經脈病候內容也應得到充分的重視,這些內容反映了早期針灸醫學的不同認識,與臨床的聯系亦較為密切。重視并深入、系統地研究《經脈》篇以外的經脈病候內容,從理論層面而言,有利于深化對經脈理論的認識;從實踐層面而言,還應將有關經脈病候的新認識有目的地運用于臨床,使之化為醫者的自覺意識,并進一步總結其規律,這應該是經脈病候研究的最終目標。 [1] 趙京生.針灸經典理論闡釋.上海:上海中醫藥大學出版社,2000:168,63. [2] 許慎.說文解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88,86. [3] 高大倫.張家山漢簡《引書》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5:123. [4] 江陵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簡《脈書》初探.文物,1989,13(7):79. [5] 丁光迪.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1:1289. [6] 唐·孫思邈.劉清國等校注.千金方.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8:238. [7] 郭藹春.黃帝內經素問校注語譯.2版,天津: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263. [8] 隋·楊上善.黃帝內經太素.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3:463,414,75. [9] 唐·王冰.黃帝內經素問.北京:商務印書館,1954:308. 本文原載于《中國針灸》2007年11月第27卷第11期,版權歸作者所有。 理性審讀 還原本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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