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頗像五律的五言古詩,短短的篇幅,仔細讀來,可謂驚心動魄。先看前四句:“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思路是直線式的:“高臥”的詩人自己—沙丘城—古樹—秋聲,至于是怎樣的城、樹和秋聲,卻都沒有一個清晰的視覺意象,只是三個符號,但我們分明能從中體會到一種氣勢,一種蒼茫而飽滿的境界。“沙丘城”指今山東臨清市,這是李白在這里寫給在長安的杜甫的詩,二人此前曾一起在山東暢游。 “沙丘”有兩重暗示意味。其一,《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是指今河北省廣宗縣西部。裴骃《史記集解》注云:“徐廣曰:‘年五十。沙丘去長安兩千余里。趙有沙丘宮,在巨鹿,武靈王之死處。’”原來,沙丘是歷史上兩位雄杰之主的人生休止符,對靈心善感的詩人來說,居于此,不難產生古今、異地混一的悲壯之感。其二,即使讀者不了解歷史掌故,“沙丘城”給人直觀的感覺,一定不是花團錦簇的所在,而是黃沙漫天、荒涼寂寞的地方。不信?我們換個詞試試。比如,即使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涼州城”吧,它還會給人金戈鐵馬的想象,激起建功立業的豪情。或者,沈從文先生的故鄉“鳳凰城”,且不說鳳凰本身的絢麗,據沈先生講:“湘西竹林里的鳥,上午、中午、傍晚的鳴叫聲都不一樣……”那是能給人多少生趣的地方!而“沙丘城”則缺少聲音和色彩,是個只會使人寂寞的意象。 接下來,從“古樹”到“秋聲”,意象漸趨飽滿。歐陽修有《秋聲賦》,有助于我們的理解: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余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秋聲”是充滿了肅殺之氣的壯大的意象,而且“聲在樹間”,天然就與“樹”連在一起。何況是“古樹”,又“日夕”相連!這秋聲籠罩沙丘城,于是這城雖寂寞,卻不單薄。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那荒城、古樹和秋聲,棄絕了一切明艷的顏色、悅耳的聲音和非凡的人物,只有充塞于天地間的一片古樸、遼闊和蒼茫,終古存在,也將永遠存在下去。這種境界,才是這四句要傳達的,三個符號般的意象,只是境界興寄的軀殼。 這是此詩的第一個驚心動魄之處。這古樸遼闊蒼茫的境界,才使唐詩在更高的藝術層面上超越了齊梁詩的體物和聲色,迎來了質樸的語言、簡約的意象和興寄的回歸。聞一多先生稱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里有著“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但它的一只腳畢竟還在齊梁聲色的苑囿里。而《沙》詩的境界,其近源,是《敕勒歌》那樣的北方民歌;其遠源,是古樸蒼茫一片的漢魏古詩傳統。如: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古詩十九首》)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曹操《苦寒行》)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曹植《雜詩》) 其原型,是中國北方壯美遼闊的山川城郭,那是一個和孕育了二謝、王孟、韋柳山水詩的明秀的南方不同的世界,也就產生了不同的詩境。這詩境的淵源、具體的藝術手法和后來的發展是值得研究的。林庚先生在《談詩稿·青青子衿》里講:“藝術把人帶到原始的渾然的境界,才與生命本身更為接近。”在講《易水歌》中又說:“它卻把我們的心靈帶到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去。那廣漠的原野是生命之所自來,我們在狹小的人生中早已把它忘記,在文藝上乃又認識了它,我們生命雖然短暫,在這里卻有了永生的意味。”正可以作這種詩境的注解。 詩的前四句雖然如此精彩,卻不能獨立出來成為一首五絕。因為,“我”——詩人自己那個意象還沒有展開。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先來看王維的詩: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輞川集·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輞川集·辛夷塢》) 兩首詩里“人”的意象都是否定性的。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里注釋王禹偁《村行》“數峰無語立斜陽”時講:“按邏輯說來,‘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先假設著肯定命題。王夫之《思問錄·內篇》所謂:‘言“無”者,激于言“有”而破除之也。’詩人常常運用這個道理。”需要補充的是,雖然“無”暗示著“有”,但畢竟是以“無”為形式的,并不等同于“有”。于是,發生了語言上的奇跡:一方面,雖然字面上是“不見人”、“無人”,隱約中卻有人;另一方面,由于是“無”、“不見”,這“人”又虛化了,只剩下氣息和蹤跡,于是,“人”可以溶解在全詩自然寧靜的氛圍中,構成一片和諧的境界。 現在,我們能理解李白的前兩句那沒來由的自問自答了。和王維詩中“人”的虛化相反,“高臥”二字將李白的形象凸顯了,凸顯到他不能和后面那個古樸遼闊蒼茫的境界融合,人和環境對立,造成情感上和文勢上的緊張感:一種非常突出的空虛寂寞的情懷。又由于那個境界的支撐,其空虛寂寞又不同于大歷詩人或賈島、姚合的空虛寂寞,它是開闊有力的。所以,這四句還不能是一首五絕,它需要下文:“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李白不但沒有緩解其空虛寂寞,而且將它挑明了、強化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如果能醉,則“一醉解千愁”,那種空虛也會得到舒解,可偏偏“不可醉”;“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如果能在歌聲中盡興,那種寂寞也會得到宣泄,可偏偏又是“空”!至此,這首詩的文勢到達了最驚險的地方,仿佛弓如滿月,箭在弦上。而且,前面有那樣遼闊的境界,一己的寂寞之情又如此得不到緩和,情感的勢能積累得這樣強大,后面該有怎樣一個壯偉的意象,才能配得上那遼闊,才能解決那寂寞空虛之情啊!這是此詩第二個驚心動魄之處。 再注意,“魯酒”和“齊歌”,都是李白在山東沙丘城的“本地風光”,行文至驚險之處,情感不得宣泄之時,卻又毫不含糊。仿佛又有個極其清醒的李白,在為激情精心挑選著能表達它的意象。而我們期盼的那個壯偉的意象就是:“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如果讀者能充分體會到上文的驚險緊張,那么讀到這里,淚水會奪眶而出。緊張感忽然消失,一條大河在眼前奔流,綽綽有余地滿足了我們的期盼,令我們喜極而泣。這是此詩第三個驚心動魄之處。 汶水,它發源于山東萊蕪,經泰安、東平和汶上流入濟水,一路浩浩蕩蕩,象征著李白對杜甫的思念。這是何等的氣勢!它使我們想到枚乘《七發》里的描寫,象征情感的江水像一個浩大的軍陣奔騰直下,其力量可以磅礴萬物以為一。一切障礙都推倒了,荒城、古樹、秋聲和江水連成一體,思念之情充溢其中。荒城—古樹—秋聲喚起了一個古樸遼闊蒼茫的境界,已使我們驚嘆,而這個境界本身,又被汶水意象的偉力降伏為一個陪襯,一個起興。這是此詩的第四個驚心動魄之處。 以江河比喻一種情感,還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至此我們能理解,這句話何以成為動人的名句。原來,它以婉約小令的筆法,牽到了盛唐人的衣襟。 一個古樸遼闊蒼茫的境界作為起興,增強了全詩情感的氣勢和力度。像送別、寂寞和思念等等,后來是宋詞的好材料,最易流于孱弱。李白將其置于一個廣闊的時空背景中,于是深厚壯大的情感與遼闊蒼茫的境界統一為一個完整的詩境。又比如他的《灞陵行送別》,手法和意象與《沙丘城下寄杜甫》相似。“無花之古樹”、“傷心之春草”,棄絕一切聲色;而“王粲南登之古道”,則引出一種帶有濃厚歷史意蘊的悲壯氣氛。相似的還有《憶秦娥》(簫聲咽),即使它并非李白所作,然其作者也是諳熟李白詩風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被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認為是“太白純以氣象”勝的例證。它也屬于那種古樸遼闊蒼茫的境界,漢家繁華已成殘跡,而古今的相思不改,如西風殘陽般濃烈,仿佛自漢時就有如此的思念,它也將永遠存在下去。 一般說來,李白的詩是不可說的。尤其是長篇的七古,洶涌的情感和源源不斷噴薄而出的意象,構成堅實而豪邁的節奏,搖蕩著讀者的心。《沙丘城下寄杜甫》這首頗像五律的五古,由于篇幅較短和五言詩固有的矜持,還可以進行一點分析。說盛唐詩的風骨和興寄,這是鮮活的例證,它們讓我們了解到,詩人以怎樣的藝術偉力,在短短的篇幅中,為讀者演出了一幕驚心動魄的心靈的戲劇。
|
|